100天修渠上山(林友僑)
作品欣賞
100天修渠上山
1.
1982年深秋,雨季已過,天氣乾爽,正是工程施工的好季節,一個同宗的遠房堂兄回村招人。堂兄大名東烈,是個包工頭,在他老婆的家鄉 ——廣東河源黃洞村攬到一項水利工程,需要招一批壯勞力去實施。父親覺得這是個機會,一來可以讓輟學在家的我出去見見世面,二來也好 賺點錢給家裡過年。那時家中只見分幣、角幣,難見元幣,實在窮。到了過年,那麼多頭嘴,老的少的,總得添置一件半件新衣服,總得買點 糖、買點肉、吃幾頓白米飯。俗語說:「過年難,難過年,年年難過年年過。」說的就是那時的境況。
誰都知道,興修水利是個重活兒苦活兒累人的活兒,以我16歲的年紀和病後初愈的身體,是不合適去做的。父親也是沒辦法,就去找烈兄說 情,讓他帶我走。烈兄常年在外,並不認識我,但對父親很尊重,見我長得還結實,就答應帶去試試。
村中同去的,還有另外兩個遠房堂兄,一個中年,一個青年,加上我,剛好是中青少三個年齡段。
2.
隨着一聲爆破炮響,緊張的水利工程正式開挖了。這項工程,是在山上修一條水渠,以便引水灌溉山中的果樹和遠離水源的農作物。至於水渠 到底有多長,最終通向哪個水庫,則不得而知。烈兄攬到的任務,是從山腳往山上挖出一條寬度、深度規整的水渠來。他組建的工程隊,加上 黃洞村的村民,約有四五十人。我們先將人分成四組,一組負責掘土撬石,二組將鬆動的土石扒上畚箕,三組送土石上平板車,四組將滿車的 土石運到山下傾倒。
我年少力氣小,他們安排我在第四組負責推車。這活兒不累,力氣大的工友把舵,我在後面推,捨得用勁就行。但隨着水渠越挖越高,這活兒就危險了,不好幹了。在山上裝的土石,這時不是往前平推,而是要人在後面拉,控制住平板車慣性下滑的速度,既要有手勁,又要用巧勁。控制不好,板車就會像脫韁的野馬,一個勁兒往下沖,人一個勁兒跟着跑,隨時都有人仰車翻的危險。而一旦板車脫手,頃刻翻倒的板車很容易傷到周邊幹活兒的工友。這活兒太刺激了,很有挑戰性,我喜歡!工友們覺得危險,想換我做別的,我不樂意。
山上施工最難的是在石頭上打炮眼兒。山高石多,挖渠隨時會碰到大石頭擋道,這個時候一般的長鐵釺不管用了,就得打孔填裝炸藥爆破。這 項工作往往是技高力大的陳師傅親自干。他讓一個老成持重的漢子扶穩短釺,他掄起大錘,一錘一錘砸在短釺頂端,鐵釺一寸寸往石頭裡鑽。 每當這時,大夥會暫停手中活兒,用敬慕的目光欣賞陳師傅掄錘打孔的絕活。唯有我,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師傅一錘下去,打偏落到了扶釺人 的手背上,那豈不是非殘即傷?
再危險的活兒也得有人干,我也嘗試着學習扶釺和打釺。但我扶釺不太穩當,老擔心自己的手被砸中,掄錘也往往是高高舉起,卻不敢用力砸 下,總怕砸歪了。試了幾回,終因膽子不大、力氣不夠、打孔不快而淺嘗輒止。
3.
工程中最危險的還不是打炮眼,而是點炮爆破。
炮眼按規格大小深淺打好後,就該填藥爆破了。炸藥是陳師傅自己做的,他把適量的火藥粉末倒進特製的筒狀油紙里,稍稍壓實,插上雷管, 接上導火索,一管炸藥就成了。工地一般選擇在一天要收工的時候去做這件耗時的事。我的任務,常是被派去數百米外的山路兩頭,攔住過往 的山民,告訴他們山上要「打炮」了,讓他們等一等。
實施爆破,點炮是關鍵。陳師傅年紀大,腿腳不靈便,跑不快,他就培養了一個膽大心細的徒弟,和他一起去。他們事先分好工,十個炮眼十 管炸藥,每人五管,依順序點着後,快速跑到一處安全地躲避。有時人沒跑到位,炮已響,這時只好「抱頭鼠竄」,聽天由命了。
山上「轟隆隆」一聲聲炮響,此起彼伏,巨大的石頭化作石雨,呈傘狀一次次飛起,墜落,噼噼啪啪砸滿一地,遠的甚至飛到守路口的我們面 前。更有一些粗大的石塊炸開後滾落下山,驚險無比。
我們揪着心聽着炮響,看着石落,仔細數着一響、二響、三響……全炸完了大家才從掩體裡跑出來,山上山下一片歡呼聲;有時因為有兩管甚 至是三管炮同時響,數來數去還有炮沒有響,這時大家的心全提到嗓子眼兒,互相核對究竟響了多少聲。
「打炮」最怕的是出現啞炮。真遇到這種情況難題就來了,要上山查看,炸藥隨時爆炸,人員難免傷亡;不上山查看,啞炮留在工地像個定時 炸彈,始終是個隱患。
有一次,我們數來數去還有一炮沒響。大家耐心等了十分鐘,還是沒有動靜。無奈,陳師傅決定自己去查看。陳師傅年過半百還未娶妻,沒有 後顧之憂,他寧願自己涉險,也不願意看到年輕人出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未炸的炮眼,大夥全懸着心等待結果。一般情況下,如果發現 是導火索未燃盡的,夠長的就再點燃,不夠長的就拔掉作廢。如果是那種導火索燃完而未爆炸的,那可要倍加小心了,需要視情形妥善處理。 好在那次檢查的結果,是他徒弟因為緊張,沒點着導火索。陳師傅鬆了一口氣,痛痛快快地把這管炸藥重新點燃。隨着「轟隆」一聲,我們歡天喜地收工了。
每天的午歇和黃昏收工,是我們最快活的時光。高強度的勞作,須有充足的伙食供給。工地上飯是管夠的,肉菜也很豐盛。幹了半天活兒,聞到香噴噴的白米飯和家養山豬肉的味道,簡直快活勝神仙。
4.
我在整個工程隊年紀最小,大夥都愛親昵地叫我「小喬」,好像叫着叫着「小喬」就從三國里走出來了,好像叫着叫着工地里就多出了一個名 叫「小喬」的女子。大家開心,我也沒理由反對。
打工群聚的地方就是個江湖,江湖有江湖的放肆和喜樂,既然大家高興就讓他們叫去好了。但我年紀雖小飯量卻不小,可不是嬌滴滴的「小 喬」能比的。通常情況下,我一餐要吃三大碗飯,大約一斤米的飯量,和壯勞力沒什麼區別。有一次中午,在工地用餐,一名飯量大的工友挑 逗我,要和我比誰吃得多,結果一口氣我吃下了五大碗,大家瞠目結舌,對我刮目相看。在工地上,能吃代表你能幹,能吃是件光榮的事。
修水利期間,還有更開心的,那就是每個周末鐵定的一次加菜。每到這時,作為包工頭的烈兄很慷慨,會在村里買一頭百來斤的活豬犒勞辛苦 一周的工友們。大家自己動手,殺豬,剁肉,燒火,燉肉。小伙子們此時個個賣力,不是因為加菜,而是有了親近廚娘、在美花姑娘面前獻殷 勤的機會。美花則在胸前系條碎花圍裙,主勺紅燜山豬肉。只見她揮動鍋鏟,左翻右炒,前傾後翹,修長的腰身上長長的辮子不停搖晃,遠看 近瞧,都生動極了。美人與美味同在,工友們開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呼快哉。
也有難受的時候,那是早上天未亮就要起床。年輕人本來貪睡,如今白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個個睡得像死豬,一大早天寒地凍的誰都不願意 起床。但哨聲就是命令,哨子一吹,喇叭音樂一響,由不得你賴床。
大家摸黑穿衣,下樓,就着煤油燈拿碗筷打飯,風捲殘雲般吃飯。這個過程,緊張而有序,卻不多說話,更不說不吉利的話,最怕聽到碗碟不 小心落地破碎的聲音。做工程的都相信,早晨管一天,就像大年初一管一年的運氣。如果早晨無事,就一天無事,如果早晨碗破碟碎,則當天 有可能發生流血事故。因此,誰粗手笨腳打爛了碗碟,就犯了眾忌,大家這一天都得小心翼翼,不得開懷。這個習慣,讓每天早晨蒙上了濃重 的色彩,就像出海的漁民要祭海,舞獅的藝人要拜祖師爺,工地出工的早上不能有意外。
這個習慣,也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幾十年。直到現在,清晨上班趕時間要忙而不亂,仍是我的心理底線。如果不小心東西掉落地,那路上開車我 一定會加倍小心。雖然我知道這就是一種心理作用,但這種心理作用沒什麼壞處。小心駛得萬年船,意外無處不在,人活着不易。
5.
大概到了離春節只有十天的時候,經過三個多月的連續奮戰,我們負責的工程按時完工。烈兄按崗定薪、按勞分配,及時給大夥結了全部工資。我自然是最少的,但也有一百多元,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目,平均一個月接近四十元,比村里老師的工資還要高。我開心極了,這是我人生中賺到的第一筆錢啊!
告別生活了100天的小山村,我們一行啟程回家了。途中依然要在惠州轉車,作短暫停留。我們趁這個間隙,跑到車站附近的商鋪逛了逛。城市 的商鋪琳琅滿目,什麼物什都有,就是太貴,我捨不得買。最後發現一把天藍色做底、粉紅色花邊的小雨傘非常漂亮,就買了下來,回家送給了才11歲的小妹。那時雨傘在農村是稀罕物,何況這麼艷麗的小花傘,小妹視若珍寶,至今憶起仍是美滋滋的。剩下的錢我全交給了父親。父親緊鎖的愁眉舒展開來:家裡終於有筆錢過個踏實年了。
而正值年少心高的我,並不熱衷於打工賺錢。我在意的,是第一次出遠門,讓我見了世面,打開了一扇心窗,100天高強度的修渠勞作,讓我挺 了過來,意識到自己長大了,有力量了。我的心變得躁動和不安分。我不願再守在農村,走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路。我要走出 去,去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新路。哪怕前路崎嶇,布滿荊棘,我也要用修渠上山的精神,一鍬一鍬挖掘向前,一步一步不斷向上。
4個月後,步入17歲的我瞞着家人,獨闖廣州、韶關、佛山、深圳特區,在20天飢餓與困頓交集、生存與死亡擦肩的流浪中經受風雨的洗禮。10個月後,我應徵入伍,到了上川島,而後去了海南島,在火熱的軍營里,去接受更為嚴酷的訓練……
我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小子,在雲譎波詭的海浪中,越漂越遠。
(原載2019年第10期《散文選刊》(下半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