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乡 闫杨虎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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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故乡》是中国当代作家闫杨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妈妈的故乡
总得有些文字,要呈给妈妈的故乡。
这是莽莽秦岭里,商州地面上,一个极其平常的小村子。村民以杨姓为主,村名也就简朴至极:杨山。没有一点多余的渲染,也不多上一丁点联想或想像的趣味,如同村外陡坡上随处生长的草和树,自然漫游的牛和羊,叫个草或树就行了,叫个牛或羊也能凑合。
这样一个普通的小村,于我却是十分重要的维系。我一半的血脉亲情都在这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姨姨、姨夫、表哥、表弟、表妹……
浓情厚朴山里人
山里人浓情厚朴,这绝不是虚话。
很小的时候,爸妈领着去了几次杨山,随爸妈看望过村里一些叔伯爷奶婶婶阿姨。村子本来就不大,又是杨姓一大家,几乎所有人家都跟妈妈是亲人(这是村里人的原话)。无论哪家门前经过,该进就要进,门里人也会真心招呼你进屋里坐一坐,泼上香香的茶水给你喝(我是小孩子,能喝到白糖水),拿出能拿出的最好的吃食招待你,核桃、柿饼、红薯干……一整碗一整碗地给你端面前,任你放开了肚皮地咥(die音,吃)。如果碰到饭点,饭会给你盛上一满碗。让你吃你就吃,你爱吃啥你就多吃啥,千万不要做假。不吃就是生分了,多吃说明你厚道。太客气了,村里人会觉得你不实在,虚头巴脑,心底里就不怎待见你了。
临走时,那家人甚至还会给你包里硬塞些核桃之类让你带走——这样待你,主人才会觉心里“美美的”;这么为客,你这山外“亲人”才算是没有忘本的“实诚人”。
好多年后,我长成了大人,带上女友剑,暑假里来杨山待过几天,感受又有大不同——
村中走过,人们还是小时记忆里的那么热情,招呼进屋坐一坐,端出清甜的茶水让你喝,拿出好吃的山果让你吃。
瓜红舅(妈妈本家堂兄)特意叫我俩去他家吃饭。菜蔬四样,荤素兼有。印象深刻的是,熟透了的大个西红柿,一切四角,白糖汁了一小盆;晶光明亮的大米饭,热气腾腾,盛放在好大的洋瓷碗。舅舅全家招呼我俩,热诚亲切得与我的亲舅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次,我陪妈妈来杨山,我这个舅舅打老远就称呼着妈妈为“姐姐”。对着我,却叫着我爸的名字——他把我认成了我爸。哦,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可能正对应了瓜红舅记忆里我爸的样子。
可惜,现在瓜红舅已经不在了,他于前些年遭遇了一场不幸,去世了。但舅妈及堂弟,见到我和爸妈回到村里,还是总要邀去家里吃个饭,盘里菜装得满满的,包谷熬得稠稠的。
不仅与我亲近的舅舅、舅妈、堂哥、堂弟们(当然,我指的是一切远远近近的亲人)曾让我感叹不止,村里不知名姓,不知如何称呼的人的举动,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
还是那次与剑的逗留,我们端了水盆去村旁的泉子边洗几件衣服。泉子到村子有些距离的,我们到了那儿时,已有村人在用桶汲水。汲了半桶,见我们来了,也不等我们开口,径直来了句“你们是山外人,你们洗吧,我一会再来”,竟将刚盛的半桶水倒进泉子,挑了两个空桶回村了。闹得我与剑很不好意思,直说这村里人真的太好了,山外的话,恐怕没有谁会愿意这样的吧?
这泉子,原先够一村人畜饮用及庄稼灌溉的,手一伸就可以汲上一盆水的。前年再回山上,却见水位大大降低,姨夫、小姨给外婆洗涤衣物的时候,姨夫需得用扁担钩子搭在桶系上,才能吊上水了——我也试了试,力气是有,却不得要领,一次只能汲上来大半桶,跟姨夫的把式没法子比,惹得好友鹏举(与我同去,顺便欣赏秦岭风土人情)还专门为此写过一段有趣的文字。
考验我车技的时候到了
买了车一年以后,给大舅电话里说我们要回杨山。大舅说,那就把车开上来,村里人镬挖锨铲地修出了一条大路。
车能上山,当然令人高兴。但一进山嘴,我的心就悬了起来,才知道什么叫做杨山的“大路”:路面上石块崚嶒;一方靠沟,一方临崖,宽度只容得一辆车过;弯多弯急,每个弯后都不知道会是一番什么景况;几处陡坡地,车头翘得对住了天…… 我的个天爷哩,保佑我们平安吧!
看来考验我车技的时候到了,告诫自己:胆子放正,谨慎驾驶。
终于开到了村口,却没个停车处,更寻不到可以掉头的地方。我的记忆里,入村后的路,全是仅够步行的,只能就在村口想办法了。
看我迟疑,村人给我指说:往前开,前面场里能调头,来村里收粮卖菜的车就在那儿调头的。
场?自小到大,上杨山好赖也有十几回了,咋不知道村里还有场?
幸好大舅迎了出来,招呼我向前开,开他门上。我才恍然大悟,哦,大舅门前方方一两丈的地方就是“场”啊!——这场可不简单,前俯深沟后靠房,打个旋子还要小点心。相对于上山来的曲曲绕绕,这里的考验明显又增了一层,而我还是个驾驶员里的“菜鸟”。
好在这是刚入村处,倒真的相对宽阔一点,再往村里进,三轮摩托都拧不过来身。
可是,要到大舅门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路边,一间牛房临路而筑,牛粪顺便堆在了路上,几乎占了路的一半。大舅赶紧将牛粪铲开,用手势指挥着我把车往场里开。场边正有几个村民闲聊,也热心给我做着指挥。有一个人甚至站在了沟边边,要给我挡车头,避免我前轮转到沟里去。啊呀呀,可把我吓了个不轻,要是把人给顶到沟里去了,这“烂子”可就挏(dong音,“弄”“搞”“做”等意)大了——赶紧让人家躲到安全处去。
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开前来倒后去,左拧右拐了五六次,终于算作调好了头,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再看牛房前的车辙,左轮子紧贴着檐下的石砌台阶(后视镜提前收靠在了车帮上),右轮子险险搭在沟沿上!
真的是像有人说的那样,生在哪就要承哪里的命,长在哪里就得有哪里的能。
第二天饭后,转到村外看风景,曾见过轮子距离深沟不到一尺的摩托,刚刚下了点雨,路面尚显湿滑,车手却一脸祥安,还笑着跟我们打招呼。
什么叫个“闲庭信步”?这怕就差不多。
好在近年对路面又做了点拓宽,还铺上了水泥,车行其上,安全多了。
谁都愿意前面有着大和妈
今天看来,来一趟杨山并不多难,驾辆车子,两个小时足够了。
前些年,可不是这样的。
没有直达高速,312国道上的隧道尚未凿通,要翻越高高的秦岭,实在不是轻松的事。
关键还得倒换好几次车。
西安方向:村口到白水,白水到蒲城,蒲城到西安,西安到商县(今称商州),商县到板桥(原为乡,今为镇)两岔河,此后,步行上杨山;若走华县这边,村口到白水,白水到蒲城,蒲城奔洛南,洛南站里,再找商州的车,车至两岔河后,仍得步行上杨山。
山上到镇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村里人籴米售猪,盖房纳粮,娶媳妇嫁女,上学堂读书,所有生存生活相关的一应事务,几乎全凭了小道上的一双脚。
听妈妈说,有一两次,走西安回杨山,赶上车行不畅,最长用时三天。
路途的遥远和颠簸倒可克服,可怜的是妈妈还不识字,站牌车次认不来,往返都必须得爸爸或舅舅们护送。
这还不算太糟,最熬煎的还是妈妈晕车晕得厉害。有一回,妈妈跟着二舅回杨山,路上吐了十二次,苦胆汁都出来了,人软得挪不动身。当时不像现在,没有手机、电话向人求助,可能根本也没有求助意识——出门在外,又不是光咱一个晕车。家庭经济正紧张,带的钱只比路费多一点,礼物大多是些土地上长出的所谓特产,或是妈妈手工纳制的鞋子鞋垫,晕车了去上医院,那是连想都不敢想。
再难受也只能硬扛着。
舅舅干看着,没有什么办法,光几大包行李就够舅舅忙活的了。
这种种的条件限制,妈妈要回上一趟杨山,实在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想家想得不行了,妈妈只有叹息,只有对着南山之南那遥远的故乡,痴痴地发上一会儿呆,叹上一些辰光的气。
爸爸心疼妈妈,能体会来妈妈的心情。但爸爸又能怎么样?年年陪送妈妈回一次娘家,显然是不现实的。惟有顾惜妈妈的凄惶,抽空帮妈妈给杨山的亲人们写上一封信,告知这儿一切皆好。回信收到时,又将所有来自远方的牵挂,给妈妈讲了又讲。 读过一篇《远嫁的女儿,注定是父母丢失的孩子》,不知当年的外公外婆,是否常常如我所想像的这样:高山之上,向着遥远的北方,心底里呼唤着他们远嫁女儿的名字,想着孩子是不是会突然绕过半山腰上的豁口,眼看着来到自己的身前?妈妈的兄弟姐妹,我的舅舅姨姨们,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牵念吧?
我的想象只能是想象,我相信亲人之间事实上的思念远比我能想到的痛苦得多,我也相信这世上再远的距离,也淡化不了那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可惜外公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有一点关于外公的印象。但听妈妈说,我还是月里娃娃的时候,大舅代表全家来白水贺喜,住了几天,临走时随口问了妈妈一句“跟我回一下杨山不”,妈妈心头一热,立马告辞我的爸爸和奶奶,杨山上一住就是四十多天(来一趟实在不容易)。大概是营养不良吧,近两个月大的我,脖子软得小脑袋抬不起来。外公为此专门买了一只奶羊,天天煮了羊奶给我喝。等到妈妈抱我回白水,坐上返程汽车的时候,我已能转着头儿东瞅西看好奇着这个世界了。 七八年前,我买了车,来去相对方便一些,送妈妈回过七八次杨山,陪妈妈在外公坟前烧过纸叩过头,权且算作迟到的纪念吧。
外婆倒是长寿之人,大前年,九十七岁高龄上离了世。
五十多岁上,外婆曾来白水住过一段日子,带我和弟弟到村口的公路上玩,指着南边的尧山说,过了那个山,还有好多山,就到外婆家了。当时很小的我,顺着外婆手指的方向,看向尧山,看向尧山的那边,看向山那边的那边,想像着外婆家可能的样子……
记忆里最早的清晰了的杨山,是我七岁时随爸妈去的。村中一个阿姨从柜子里取出水果糖给我吃,糖很甜,阿姨笑起来很好看;跟来哥、二来哥等一伙男孩子下过村子南面的沟道,那里也有几户人家,屋舍旁栽着些桃树,正开着些艳丽的桃花,早晨的阳光透过花枝,斜斜地照射在小路旁的溪水里,星星一样闪着金光;天天喝外婆熬的玉米粥也觉得不够,山里的玉米那才真正叫个香;临走时,外婆给我们装了一袋子红薯干,回白水后,妈妈稀罕得将红薯干锁在箱子里,隔几天取出几片发给我和弟弟,薄薄红薯干是我们在小伙伴间的骄傲——看,陕南来的……
外婆去世那一年,身体瘦小得比往年缩了好几圈,脑子糊涂得当面将儿女们呼做“大”“妈”了,但仍记得山外还有个女儿,还能准确叫出她这个远嫁女儿的名字。
临到终了的两个月里,我接送爸妈去了三次杨山,尽最大可能减少爸妈的对杨山亲人们的愧疚——舅舅、舅妈、姨姨、姨夫、表哥、表嫂、表妹、表妹夫们,在对老人的孝敬上,做得比我们要多上不知千倍万倍的。
敛葬完外婆,陪妈妈下杨山,车子上了高速,飞快地驶向白水,离杨山越来越远了,妈妈轻轻地说,多年前没有大了,现在连妈也没有了。我说,你六十多的人了还怕没有妈?妈妈一声长叹:谁都愿意前面有着大和妈呀!
车行嗖嗖,山不语,人默然。
稀 奇
杨山属于秦岭腹地,很有些'稀奇。 我的走马观花式的来去,也有幸见识了几样很是不同的物事:二舅指说村北最高的山头是李先念曾经驻军的地方;杨山脚下板桥镇,留传着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美好传说;板桥镇旁的一条清澈小河,竟是丹江之源头;大姨进门先掏出了一枚馒头样的嫩“灰包”,她来杨山路上采的,炒熟了让我吃,鲜美的口感可与鸡肉羊肉相媲美;村子西南不远处的三姨家,柜盖上放着两枚手一般大小的灵芝草,红光明亮的表皮如同新漆漆过,令我误以为那是用来观赏的工艺;二来哥捧出三五颗金黄金黄的木瓜,让我回去用蜡封了底根部,放在车上会持续飘香气;嫂子凉拌了生茄子给我们下饭,酸辣可口到颠覆了我对茄子只能做熟来吃的认知;二来哥多年前搬到了山下来住,门前玉米因了河水的滋润,长长的枝干两米有余,顶梢过了防水的石埝……
后记: 杨山这个小山村,在巨大深茂的秦岭里,你甚至可以说它小得哪里有什么名气,扒开商州地图,拿个放大镜也未必一下能找得出来。
但我说过,总得有些文字,要呈给妈妈的故乡。这样的文字一旦落下,好像就刹不住了脚,好多好多细节想要记取想要书写,比如舅舅的坚韧来哥的传奇表妹的奋斗,比如寒冷冬夜里场坪上围了火盆笑谈时的手心热脊背凉,比如发音里的化肥叫个“化俆”飞机叫个“嘘机”……
太多的想要,我已厌烦了我的“贪婪”,姑且先就这样吧,谨以此文献给妈妈,献给妈妈故乡的亲人们。[1]
作者简介
林海燕,福建连江县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