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牛撇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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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中國當代作家牛撇捺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祖母
祖母姓楊,諱東英。
知道祖母的名字,是在皋蘭農村時。其時祖母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我每天晚上與很多人一起,要去飼養員住的土坯箍的窯里找記分員記工分。工分本上,有祖母名字。 祖母纏過小腳,「三寸金蓮」,比較標準。但在生產隊不得不勞動。中莊在古蔡河驛,是蔡家河大隊的第三小隊,隊上參加勞動的小腳女人有一二十人。她們大多做收拾糧食、瓜子,揀羊毛、梳羊絨、砸羊糞等等可以在莊子附近幹的事。
有時候也不得不到離莊子遠的地方去除草、拔麥子和糜子。農村十年(1962--1972),因為父親在青海工作,因為母親有嚴重的風濕病,而且要操持一大家子人的衣食,可以經常出去勞動掙工分的,是祖母,還有尚未成年的大哥。祖母似乎就是我們家的「男人」,是頂樑柱。起碼在精神上能保證我們家不被進一步歧視。
祖母出生大地主家庭。她的祖上以清軍的低級軍官起家。此人可能沒熬到退役就戰死在了沙場。祖母說她小時候見過不知是她曾祖還是高祖的鐵冑,說她的這位祖先雖然穿着鐵衣,還是被捅死在了戰場上。跟誰打的仗,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被誰捅死的,祖母全然不知。那個被捅死的清軍小頭目生前給她們家掙下了不菲的家業。到祖母父親一輩時,家裡已很富有。具體多有錢,我已無法說清。聽十二爹說,「你奶奶家是真正的大財主」。據說她們家有很多田產和房屋,家裡有很多長工。
祖母給我講過她的父親。在她還是小姑娘時,父親帶她去自家田邊轉悠,有次適逢收穫季節,她們發現有個小孩正在偷拿剛收穫的小麥,拿了一捆後,看見主人來了準備跑,祖母的父親說,「再拿上一捆,快走。」為什麼怕被人看見?因為這是家族財產,他不能一個人慷全族之慨。二呢,怕別的窮人學樣子。這種行善的事,我們老家叫「惜孽障」。祖母五六十歲時還能記起早年的事情,能嘉許她父親的行狀,說明她也有悲憫之懷、向善之心。
祖母的嫁妝很豐厚,這是我母親聽我們族人說的。但祖母生性過於老實,很多東西讓她背着祖父送了別人。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一天母親將一堆首飾之類,主要是銀器,讓我扔到雞窩裡,以便與雞糞一同處理掉。這些東西,現在想來大多不是祖母的,應當是出身新興地主家庭的母親的首飾,因為不是太值錢。祖母的,那時可能已蕩然無存。
祖母有情,有義,有人情味。對於她的孫子女,個個喜歡寵溺。最喜歡她的大孫子,我們的大哥。她大孫子的東西,不許別人碰,她守護大孫子養的倒掛金鐘等花草,盡心盡力,沒有絲毫懈怠,不許別人摘走一朵。
祖母心靈手巧,能種田,能做一般的女紅,做飯也不含糊。祖母似乎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起碼家人教過她一些文化。她能認識一些字。她曾在我們面前,用筷子在飯桌上寫過中國的「中」字。五六十年前她小時候能認識多少字,不好推斷。
祖母會講許多的故事。孝老愛親的、因果報應的等等,我聽過不下二三十個。講起故事,祖母娓娓道來,繪聲繪色。五六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她講的好多故事。比如有一個故事,說喪夫的兒媳艱難地撐持一家人的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她特別孝敬婆母。
有一年大飢,眼看快要餓死了,她偶爾從馬糞中發現一些沒被消化的穀物,她急忙撿回來洗乾淨給婆母吃。此時突然烏雲翻滾,雷聲大作。她以為這是老天爺要懲罰她,要雷劈她。她跪在地上哭着說,「老天爺呀,是我這隻手撿了不乾淨的糧食,你劈掉吧。不要劈死我,我還要養活我的婆婆和孩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霹靂,這個寡婦的雙手上放了不少銀子。原來這是上天在眷顧她褒獎她。
祖母所講的故事,如春風,如甘露,一直滋養着我們兄妹的心靈。我們兄妹都很善良,祖母有很大的功勞。祖母會講故事,緣自於她大財主家的文化底蘊。想必她小時候就生活在故事的海洋里。祖母一生豁達、樂觀,與她幼時所受的文化浸潤有直接與深刻的關係。
祖母生過三個孩子,我姑姑、父親。還有一個女兒,早年夭折。用祖母的話說,是去中衛背大米了。諱言死。那個年代,生三存二,已經是非常好的結局了。時代是在血水與淚水中蹣跚前行的。祖母早年守寡,祖父去世時,她才三十七歲。祖母是吃過大苦的人,也遭受了家族內外不少人的盤剝欺負。丈夫去世後,她與兒子女兒有好幾年都是在忍飢挨餓中度過的。這方面的詳情我們不詳,但可以去推理,去想像。父親之所以一生都不肯原諒他的某些長輩同輩,與他幼年時淒涼悲慘的生活是分不開的。
祖父排行第四,別人叫四爺,祖母便是四奶奶。族人如此叫,村上的人也如此稱呼。四奶奶是善良的,是樂善好施的。她在地方上,在人格方面有良好的聲譽。她幫助過不少人,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
翻看族譜,感覺祖母在我們這族人里有着特殊的地位。過去的女性祖宗們,大多有姓無名,通通的朱某氏。而祖母,卻有大名,楊東英。那是她出生就有的名字,不是為報蘭州戶口而後她的娘家就取的,也不是為記生產隊的工分而亂編的。到她那一輩,女性記入族譜而有名字的,除了祖母,可能就是五奶奶了。她的娘家就在蘭州市,國民黨時期想必也有戶籍制度,也需要登記人的姓名。
祖母還是這族人里女性中的第一個產業工人,她在蘭州某毛紡廠做過撕毛工,族譜里有記載。地主家的小姐,自有她有別於一般人的地方,有她的色彩。當然,也有不少從階級鬥爭角度應予自我否定、自我警醒、自我批判的地方。
1972年,我們一家恢復了城鎮戶口,從甘肅皋蘭石洞公社蔡家河大隊中莊村遷移到了位於青海湟源縣的青海地質局物探隊。物探隊建在申中公社星泉大隊的一處山坡上。我那時剛從十年九旱、滿目荒涼的中莊村出來,到了物探隊,感覺這裡風景很好。院子大約一百多畝吧。北邊是山,南邊是一條引水渠,然後是一片樹林,子弟學校就在那裡。然後是鐵路,然後是農田、公路、濕地草灘小樹林,然後是湟水河,黃河的支流……
到了晚上,就能聽到轟轟喧響的水聲。湟水河離物探隊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多,濤濤的水聲在夜的寂靜里又添貌似喧囂的更深的寂靜。所謂「蟬鳴山更幽」吧,不可不信。祖母住在這樣的環境裡,感覺卻不是很好。她離開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桑梓之地,那個她十分熟悉非常適應的環境,到了陌生的地方,因為小腳,那裡也去不了。她說這個院子是個大羊圈。祖母的活動半徑很小,出去上公廁,到水房那裡偶爾提壺水,去籃球場看露天電影,或者拄着拐杖到高台上向遠處眺望。
記得到湟源後三四年吧,祖母回了一次鄉,去了她女兒家,並且在許多親戚家小住。這是她離開「羊圈」僅有的一次機會。
從1972年春節後到青海,到1983年元月,祖母在精神孤寂中生活了十一年。祖母享年七十有六,在那個年代也算高壽。當然,跟後來去世的我們族裡的幾個女性長輩比,祖母還是走得早了一些。我五奶奶患遺傳性先天性心臟病,兩個有文化的妹妹都沒敢結婚,但她生了五個兒女,活了將近九十歲。
而我尕奶奶,六十左右時曾患腦溢血,昏睡好幾天,治癒後活了九十一歲。我小弟去看她時,她說她「活超了」活累了,夢裡夢見我的爺爺們不理她,都走了,她在後邊喊,「哥哥們吶,把我帶上」。我二爺的兒媳婦,我們的四媽,活了八十九周歲。可惜再有一年就可以領到甘肅農村老人的約每月一百元的補貼了,卻遺憾地走了。
祖母享受了四世同堂的生活。她的重孫女,我哥的女兒楠楠1981年出生,長得聰明伶俐、活潑可愛。這為她的晚年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祖母是很開心的。父母與我的兄弟姐妹們對祖母很孝順。最令我難忘的,是小弟大約四五歲時,每天下午四五點鐘,從海晏方向開來的火車經過時,他會跳着腳喊奶奶出來看火車。有時感覺時間急促快趕不上了,或者祖母挪着小腳太遲緩時,小傢伙會跳腳會發出哭聲甚至會大哭,呼喚奶奶。
祖母去世的十分偶然。因為停電,電褥子不熱,而煤爐子晚上要封,因此屋子裡氣溫較低,祖母感冒了。她吃了藥,症狀不怎麼明顯。她去世的那天晚上,嫌三弟買的山楂罐頭太酸,三弟說,明天早上去買甜的。可是,第二天早上母親到祖母的屋子準備捅開爐子加煤時,發現祖母已駕鶴西去,身體早已僵硬。大概半夜,祖母心臟衰竭,靜靜地走了,以至於睡在另一邊小床上的三弟都絲毫沒有察覺。
人能善終,是前世今生修來的福。很多人臨終時所受的罪,令人生畏。按照老家的規矩,停靈幾日,母親執兒媳禮,早晚哭靈。祖母的壽衣是在她五十多歲時做好的,放在一個父親從上海買回來的精緻的皮箱裡,放了二十來年。壽衣總體色澤是寶藍色,以至於此後看到美女美婦穿寶藍色時裝,我就有種怪怪的感覺。我從心底里固執地以為,那是壽衣該有的顏色。
祖母的靈柩,是大哥借出差之便,開車送回鄉下的。他們要去蘭州辦事,拐到了皋蘭。送靈時是嚴冬,為了不影響祖母,父親、大哥、妹妹、四弟等車上不開空調,忍一路寒冷,殊為辛苦。 祖母去世時,我正在籌備結婚,加上單位有重要的事,所以沒有回去,只寄給父親150元錢。那錢不是我存的,是從父親給我結婚的1000元中抽出的。
我是個不孝的人,自私,近乎殘忍。我不想說自己是冷血動物,其實真可能就是!祖母的喪禮比較隆重,有親房親戚鄉友的幫忙,喪事的各方面都比較講究,招待鄉親們的宴席也頗為豐盛。大家普遍認可。祖母入祖墳時,頗有些周折。據說族裡有人提出,祖墳里每家只能埋一個人,我祖父已葬在此,祖母不應再入祖墳。而事實是,我大爺大奶奶,二爺二奶奶均在祖墳里,三爺是自己不想入祖墳,埋在了景泰縣的大幹溝,尕爺是自己在別處找到了更有風水的陰宅,葬在了離祖墳好幾里遠的地方。祖母葬入祖墳,是有地方的。此時,二爺的孫子,我們的尕哥出面說話,力主同意祖母入祖瑩。葬禮上,尕哥一家出了大力。
爺爺奶奶的墳在故鄉,父親已經八十九周歲,他已不能回鄉上墳掃墓,以自然規律與社會法則推論,祭掃祖墓的活動會越來越少。我們去的少了,我們的子女去的會更少。這是人類社會的正常現象。一切自然,一切必然。
其實,上墳不上墳,掃墓不掃墓,又能說明什麼呢!證明不了子孫是否孝子賢孫,也證明不了子孫忘恩負義。人生如白駒過隙,走過了人生之旅,什麼都不重要了。 祖母永遠在我們心裡。[1]
作者簡介
一九五七年出生,甘肅皋蘭人。退休職員,業餘文史愛好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寧夏雜文學會會長。著有《牛撇捺文集》(八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