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 城北,城南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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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城南》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城北,城南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从大别山区的一个小山村来到长江边的这座小县城。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道将小城隔成城南和城北,城北靠近江堤,人烟稀少,除几户以捕鱼为生的人家,散落地分布在江堤边,其他都是水洼错落的荒地。捕鱼人在屋子四周开辟了长长方方的菜地,种有自家吃的青菜、韭菜、芫荽、花生、山药等。芦苇、野蒿、水葫芦等水生植物在生长环境良好的条件下疯长,很快就形成了大面积的湿地,经常可看到鹭鸶、野鹤、稻鸡、野鸭等鸟类出没。清晨一群群的鹭鸶、野鹤、野鸭等水鸟从湿地中振翅而起,黄昏时觅食归来,景物非常可观。靠近主干道有一片树林,都是速生柳,听说是早年种植护堤林中多出来的树种,随手就往这儿一插,几十年过去了,手指粗细的树苗变成八九米高的大树,一百来棵葱葱郁郁的柳树林形成一片森林,远看颇有气势。沿着柳树林的弯弯曲曲的边缘就是五米宽的土公路,坐长途客车去外地只有这一条主干道,主干道以南就是所谓的城南。
城南算是比较模糊的概念。本来在行政区划上并无南北之分,但是,城南繁华、热闹,城北寥落、冷清,所以,“城里”和城南就是划等号的。世俗生活在城南,人间的悲欢离合也在城南。某种意义上,对于小城的居民,世界就是城南。城北的一片柳树林子、几间低矮的瓦房、成片的水鸟出没的湿地像是被人遗忘了。越是遗忘,柳树、水草长的越猛,越发透出一股荒芜的气息。然而,城北恰恰就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也可以说,那里的荒芜也孕育着富有。春天,没人管没人顾的野花开得简直要疯狂了,像迅速占领阵地的野战部队。在花期,很多植物的嫩茎是可以吃的,比如野蔷薇、葛藤、野百合、野芹菜等。野蔷薇的嫩芽汁水特别丰富,嚼烂以后有一股蔷薇花的芬芳。夏季是大部分野果成熟的季节,野草莓成片成片地结实,鸟儿吃了一部分,大部分被我们糟蹋了。地上腐烂的果实时间一长,有一种酒糟的醉香味。靠江边遍布一人多高的芦苇丛,走到跟前,冷不丁一只或数只野鸭振翅飞起。用手扒拉一下芦苇丛,经常可见野鸭下的淡绿色的鸭蛋,用手摸一下,还带有野鸭身上的体温。芦苇根下面是成群的鱼虾,都不大,大概一拃长。怕人,人走到跟前就游得不见影子。瞅准机会用网兜猛抄一把,总有或大或小的斩获。没有人吃这样的鱼虾,用城里人的话叫“吃不上嘴”。有时候,我们会从家里带几串咸鱼,点着一堆枯草、枯叶烤咸鱼,一小串咸鱼你争我抢,一会就下了肚。对于我们,在野草乱生的年代,城北就是我们的乐园。
在我看来,城南其实就是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一座嘈乱的菜市场等主要建筑毫无规律地分布在两边的东西向的街道。也可以说,城南的地理意义即在于这条街道。没有这条街道,也就无所谓“城南”。破旧的五层县政府大楼矗立在街道北边约50米,在四周一片低矮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县城人口少,用“地广人稀”来形容并不为过,民间顺口溜有“江城县,破猪圈,老爷一打板,四方都听见”,而这稀少的人口集中分布在街道南北两侧。因此,几乎所有的居民彼此都很熟悉,熟悉到没有私密而言的地步。善与恶都在眼皮子底下。假如还有人藏有秘而不宣的事,那大概就是县政府里的“老爷”了。人们摄于他的权威,对他的私密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回避的态度。没有私密的生活看起来很恐惧,但是当大家都没有私密的时候,也就心照不宣。每个人都怀有他人的私密,每个人的私密都被他人怀有。私密是一种所有权属于他人的权利,窃窃私议是实现这种权利的形式。
一、收破烂的老张
我老爸喜欢在晚饭时喝两杯,没什么菜也一定要整个二两酒,否则就等于没吃晚饭。喝酒对于他来说,仪式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意义。当他的酒上了脸,他和老妈热议的各类新闻就在不大的饭桌上飞舞。其实,这些新闻早已是旧闻,但或因其荒诞或因其离奇或因其惊世骇俗总能令人惊叹不已,比如收破烂的老赵他们一家。
老赵大约四十多岁,但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的多。脸上皱纹又深又密,一道一道的勒在两颊和额头,使得整张脸看起来像一枚晒透的核桃,似乎用手敲一下就会应声而碎。因为常年累月拉板车的关系,他的右肩膀看起来比左肩膀要矮一截,站在人面前的时候始终有点像稍息的姿势。白色的老头衫被汗渍浸透了,像一件掉色的黄汗衫。县城收破烂的只此一家,也就是老赵独家经营。城里有很多服务行业因为某种说不清的因素形成了自然垄断。比如理发的,从来都是街道东头一家,西头一家,门面、价格、里面的摆设甚至剪出来的发型都差不多。想自己做点小买卖的自然会想别的门路,不会再去开理发店,这大概就是“先发优势”。老赵一般上午九点钟出来一趟,下午四五点出来一趟。他的板车是那种最常见的木结构橡胶轮胎板车,唯一不同之处在车尾用钉子又加钉了一块一米多长的木板,再用铁丝捆帮固定住,相当于一辆加长型板车。车轮两边各挂着一只草绿色的蛇皮袋,老张拉空车的时候跑得飞快,蛇皮袋在风中抖起来就像一双绿色的翅膀。收货的时候,零碎东西都装在蛇皮袋里,大件摆放在车架上。废品站愿意回收的废品,不论大小轻重老张一概照单全收。
做小生意的也有层次之分。拉板车不如菜市场摆摊的,菜市场摆摊不如开理发店的。但给人的印象,老张的日子好像过得并不差。老张有个四岁的女儿,眼睛大,鼻子挺,皮肤白皙,眉眼像她老妈。老张对女儿特别宝贝,把女儿打扮的像个洋娃娃,看上去像大城市的孩子。这多少让人们有些嫉妒甚至愤愤不平。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比较拮据,小孩子的穿着基本都是弟弟穿哥哥剩的,妹妹穿姐姐剩的。甚至也有弟弟穿姐姐剩的,我在班上就常见男生穿花棉袄。于是有人说老张有个在省城当大官的亲戚,他们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按月能收到寄来的生活费。小县城的有些传言极度经不起推敲,但传言的价值并不在于真实与否,而是具有一定的平衡功能,它让某些貌似不合理的东西变得合理。有时老张放空车的时候,小丫头就坐在车架上。老张拉得飞快,小丫头在车架上喊着老爸老爸咯咯笑着,两根小辫子和两只蛇皮袋就变成四只在风中翻飞的蝴蝶。
老张的老婆平时不跟着老张出车。老张拉满了货,回到家门口,她负责帮忙卸货,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废品分类、打捆,一摞摞的摆放在家门口。就着一碟花生米二两小酒解乏,听听收音机,是老张自我调整的主要方式,也几乎是唯一方式。老张家也是最平常不过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这种模式使女主人外表看上去和老张略有些差异。她的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暗红色,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眼睛大大的,身材谈不上胖也谈不上瘦,虽然毫无例外地有着操劳家务的痕迹,但并没有太多的苍老、疲惫。用风韵犹存来形容似乎还缺着一点什么。准确地说,她的风韵只剩下一点摸不着的影子了。
比较起来,他们的女儿继承了老妈的优点、摈弃了老爸的缺点,又当掌上明珠似的捧着,在外表上看起来确实有点不像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本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城里惯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尚不够格。至于传言,少吃少喝少穿,哪儿会少了传言呢!但是,老张一家在城里有点话题中心的意思。那时候,我的生活理想一是有好吃的,二是有好玩的,对于传言从来不感兴趣。但在一个夏天,吃晚饭的时候,关于他们家的一个大隐密被老妈不经意地抛出来时仍有石破天惊之感。老爸的酒喝得正渐入佳境,老妈一边把菜往我们的碗里搛,一边说:
“老张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他们结婚十年多了,老婆一直怀不上。这点老张还好,从来连重话都没一句。但是一个家庭十多年要不上孩子,这日子过得什么滋味!她婆婆隔三岔五的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老婆装作听不见,可短时间还行,时间长了谁受得了。老婆细想自己的生理周期正常的不得了,应该没什么毛病。再加上有人给她指点,可以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县城里有过这样的例子,确有治疗之后如愿怀上孩子的。
他们带着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去了上海,检查的结果是男方精子稀少症,原来问题出在老张身上。治疗的方法是人工授精,但诊疗费用将近两万元。别说对他们两口子,对谁家这也是个天文数字。老张带着老婆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街坊见到老张难免都要问一句,老张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尽管老张和老婆商量好保守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但是不知道怎么就走了风声,一下子大家都知道老张身体有毛病。
有人说是老张的老婆透露出来的,有人说猜都猜得出来,看看老张的身子板就知道他不行。依我看是老张的老婆放的风。第一,她再也用不着看婆婆的眼色;第二,人言可畏,也畏不到她头上。顶多,她会给老张分担一部分,分担的多少还要看老张和她婆婆(主要是她婆婆)的表现。
理发店的老李是老张的哥们,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老张的心事重,除了老李,这事谁也没说。有一次两个人喝酒,可能是喝多了,老李说,不要去什么上海了,我来给你授!老李的老婆也在场,闹一个大红脸。老张眼睛瞪得老大,却没翻脸。三个人从此以后就存下一个心思。后来果然就怀上了,就是这个女孩。
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城里的人都知道。可能是小女孩长得太像老李了。也有人说是老李在喝酒时和别人吹出来的。奇怪的是,老张和老李并没有为此成仇,甚至偶尔还有来往,听说去年春节老李还给小女孩包了五十块钱。也许这件事就是在老张默许下发生的。巴掌大的地方,两个人走在一条路上都不是秘密!可能老张会这么想:两口子还是两口子,还多了个女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不蚀本!两口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钱都花在小女孩身上。
我觉得这件事的真实性丝毫不令人怀疑。一般情况下,老爸老妈为芝麻大的事在饭桌上争得面红耳赤、各自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我甚至认为是他们的生活乐趣之一。但这一次,老爸只是默默地继续呷着他的酒,一反常态地保持平静。这是他认可老妈的观点的标志。两个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我对这些鸡零狗碎没有任何兴趣,因为引起我强烈兴趣的事已经接二连三地到来了。
二、黑白电视机
我们家终于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一件大事。在县城,有电视机的家庭不多。晚饭后将电视机搬到饭桌上,一家人坐在一起收看个位数的电视频道节目,后面站着一排蹭电视的小孩,是县城一景。以老爸老妈月收入加在一起不过六十几元的财力,我们家是买不起电视机的。那段时间忽然就热行“向钱看”(其实是从“向前看”演绎而来的)这个词,大家明白了挣钱这件事的重要性、迫切性,“万元户”变成一个专指名词。挣钱和怎样挣钱,成为县城的热门话题。开工厂、做生意、发财,替代在街上见面时的家长里短。挣钱、捞外快这个话题一样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和饭苍蝇一起飞舞起来。老爸老妈一致认为要利用自身是教师的资源优势,得出的结论就是出去代课、做家教。到了暑假,老爸在江城电大找到一份代课的外快。早上八点钟出门,十二点钟结束,中午回来吃午饭,下午两点出门,六点钟结束。我们家的夏天一直过得很慵懒,到了暑假,生活节奏就变得更慢了。这个暑假的变化仅在于早中晚饭到了饭点准时开饭,但这个一点不算巨大的变化就是给人一种快节奏的感觉。暑假结束的时候,作为捞外快的成果,那台我们在百货大楼里看了好久的14寸黑白电视机搬回家了。
以前,晚饭后姐姐写作业,老爸带着妹妹去邻居家串门、聊天,老妈干些缝缝补补的事是我们家的生活常态。但有了电视机以后,我们家的生活方式(准确地说,是晚饭后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老爸饭后看新闻联播(有时晚饭迟了就边吃边看)雷打不动,姐姐因为即将高考,基本不看电视,老妈会在新闻联播之后随便看一小会什么节目,妹妹还小,电视频道也没什么有趣的少儿节目,因此,八点钟之后电视频道的选择权就掌握在我手里。我上初中时的作业量极少,花半个小时足以对付。只要作业交上去了,老师基本不找麻烦。这时候,一部山崩海啸式的电视剧来了:《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新闻联播之后,县城的大大小小巷子里就飘着这首歌,然后是黄元申饰演的霍元甲腾空而起双腿踹向对手的片头。县城的夜晚进入了“《霍元甲》模式”。八十年代的功夫题材影视剧,先有一九八一年上映的黄元申饰演主角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后有一九八二年上映的李连杰饰演主角的电影《少林寺》,这两部作品在大陆掀起了功夫热。尤其《少林寺》上映之后,大批少年偷偷跑去少林寺习武,常可见诸新闻报道。《少林寺》固然火爆,但有片长限制,而《霍元甲》一播就是一个半月(每天两集),每集结束的时候总留着一个吊人胃口的悬念。以今天的眼光看,这部连续剧在场景构造、武术设计等方面顶多位居中流,但在当时电视剧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境下,男主角帅气女主角漂亮、武术动作潇洒写意、情节环环相扣的八0版《霍元甲》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霍元甲》是爱国主义题材(这也是当时得以顺利引进大陆的主要原因),但处于青春期的我们汲取了另一面:以拳脚见英雄。赢了是英雄,输了就是狗熊。“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习武吧!每一集播出之后,霍元甲新亮相的武术动作立即被我们争相效仿。三中校园北面的小山坡,就是我们的课后习武场地。课间休息与放学后的打打闹闹被拉韧带、俯卧撑代替了,难度小一点的比如“鲤鱼打挺”,几乎人人都会,我后来不用手撑地也能完成这个动作。但是,很快我们将阵地转移到城北。一是三中场地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二是班主任过来干涉了,她担心我们打起架来给学校也给她添麻烦。
没有比城北的这片人迹罕至的野地更合适习武的了。这时的城北仍是那样空旷、寂寥,还是只有几户以捕鱼为生的人家,青灰色的房子颜色深了,好像嵌进背景里去了。一处一处水洼里的水生植物疯长得高过人头,绿草茵茵、野花掺杂的草地像一张厚厚的地毯,水柳长得像山上的参天大树,天空显得特别高远。在班上,平时谁和谁在一起玩几乎是固定的,由此形成了小圈子。习武也不例外。草地被水洼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几乎望不到边,抢场地的问题是不存在的。但是,圈子与圈子之间的存心比划一下,一直就有。以前在学校,还有老师就在眼皮子底下的顾忌。而在城北,我们完全自由了。我所在的小圈子,人数少,四五个人,实事求是地说,在班上还算成绩比较好的“好学生”。我们的迷上“习武”,当然受大环境影响。我在成功完成“鲤鱼打挺”、“旋风腿”之后,又迷上了霍元甲与俄国武士争斗使用过的“双踹腿”(跃起后身体与地面平行,双腿踹向对手胸部),这个动作难度相当大,身体要掌握好平衡,落地时背部与脚后跟要呈一条直线,否则容易受伤。有一天,我在练习这个动作时平衡没掌握好,落地时一声闷响,感觉心脏部门像被拳头猛击了一下,眼前一片发黑,坐在地上半天没喘过气来。耳边却是一片吵闹声,果然动起手来了。另一个圈子,七八个人,以余强为首,属于上学都携带“兵器”(铁链、两节棍等)的那一类,一直看我们不顺眼,平时在校园不便于动手,在这片荒地上谁也管不着了。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战争”已接近尾声,有没有我参与意义已不大了。唐兴旺、吴冰两人吃了大亏,一个眼睛肿了,一个头上起个大包。我们垂头丧气地拎着书包往回走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指责起来,我被认为“关键时候装熊”,我说我现在走在草地上浑身都是轻飘飘的,感觉像是受了内伤。在互相指责的过程中大家不欢而散,实际上是我们这个圈子散了。
大概那天就剩我一个人没挨打,余强他们几个人一直盯着我。余强手下有个叫大伟的,他的名字很拽,其实人长得像个娘们,还有一口的娘娘腔。自从找到余强做靠山以后,他开始飞扬跋扈起来。有一天的课间,他大概想出风头,或者自以为已具备欺负人的资本,突然朝站在教室屋檐下的我猛推了一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在地上,走廊上的同学们都哄笑起来。我的血一下子涌上脸,一转身就朝大伟扑上去。事后,唐兴旺说我当时眼睛充血,神情恐怖,可怕极了,和平时完全两个样子。大伟看到我的样子,可能是吓住了。他迅疾地望了望余强,但徐强目无表情地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好像没看到一样。大伟装模作样地挥舞着手臂抵挡我一阵,然后,转身朝小山坡上跑去。我抄起地上的半截砖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砸过去,正击中他的腰部,他一下瘫在地上起不来了。我的脸色也白了,意识到闯祸了。班主任闻讯赶来的时候,大伟已被人搀到教室里趴在座位上,我这一整天就忐忑不安地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桌子前。后来我意识到,这是班主任对我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
我老爸那会在学校说话还是有分量的,除了当面向大伟赔礼道歉,我没受到什么处分。大伟后来找我要“医药费”,事情也不了了之。但是打架事件引起了老爸的高度警惕。我们老家风磐村虽然是个穷地方,但读书的氛围浓厚,考大学是“跳农门”的唯一途径。恢复高考后第一年,风磐中学一个班考上三十多个本科,在全县放了个卫星,数学课、政治课两门课在全县排名第一,这也是时任政治课老师的老爸屡屡引以为自豪的事。江城是个工业城市,大大小小的水泥厂、纺织厂、化工厂遍布,考不上大学也可通过招工等方式进入工厂当工人,不仅专注于学习的学生屈指可数,专注于教学的老师也一样屈指可数。这是老爸的观点。实际上,他自己无形中也受到不少影响,我很少再见到他点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深夜伏案备课的身影了。对于江城三中的学风教风问题,他是心中有数的。这次打架事件发生之后,老爸加强了对我的时间管理:一放学我就得回家,提前十分钟去教室,在家上晚自习。这就等于无形中切断了我与“圈子”的联系。渐渐地,我与圈子的关系淡化了。时间一长(其实也就一个月而已),我就相当于退出了圈子。等我成为圈子外的人,余强也不再斜睨着眼睛看我了。
这时候,又一部好看透顶的电视剧登场了:《上海滩》。跌宕起伏的剧情就不说了,饰演许文强的周润发真是帅啊:将礼帽轻轻取下,头稍微往右侧一偏,又低头微微一笑…….这个镜头不仅倾倒无数女生,连男生也瞬间窒息。饰演程程的赵雅芝的美丽更不用说了,三十多年之后容颜不老的她仍活跃在影视界。从第二集起,大街上装“文哥”范儿的人多起来了。黑色的风衣未必要破个洞,但是一条纯白色的长围巾还是要搭在脖子上的。在学校,很多人仿佛大梦初醒,他们侧过头去,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班花”、“校花”即刻程程附体。但是,好看的“程程”们毕竟是稀缺资源,从此,打群架的目的以争强好胜被泡妞、争取“程程”们的青睐所取代。用武力去争夺美女资源,“叉个小姑娘”是余强们的口头禅。校园内部的争斗渐渐演变成校际之间的争斗。斗殴的形式、工具、结果也都升级了,人数从五六个人之间的对垒增加至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腰带、树枝变成棍子、铁链,鼻青眼肿变成头破血流乃至于危及生命。失败的一方自动退出追求者行列,直至纠结同伙卷土重来。三中最好看的女生,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极了“程程”,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因为斗殴的结果变成余强这类人的女朋友。学校如此,社会上可想而知。城南的不少漂亮女孩嫁给了地痞流氓。我认识的隔壁教室的胡莉,比我高一年级,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一开始在纺织厂当车间女工,嫌累不干了,整天在街上游荡,和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搅合在一起。
三、“严打”
混混们的好时光很快就结束了,一九八三年,“严打”来了。社会上的流氓地痞该抓的抓、该判的判,情节严重的要掉脑袋。现在我已忘了我是怎么听说的、也就是说连传闻的来源都忘了:化工厂旁边有个小卖部,经营小卖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平时晚上都是她的男人看店,有一天她的男人有事去了乡下,她一个人害怕那漆黑的夜晚,叫上她的侄女陪她一道。六七个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可能事先踩点了,半夜踹门闯进小卖部意欲强奸她的侄女。
为保全侄女的贞节,她对那几个流氓说:我侄女还小,还没嫁人,你们要干坏事就对我来吧。然后,这件事大街小巷就传遍了,而且在传播的过程中经过不同环节的改造,最后近似于暧昧的桃色故事。不久,几个月还是半年,她在同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服下一瓶安眠药,永远地睡在那张给她带来耻辱的床上。“严打”的风声渐渐紧了,不断地听到谁谁“进去了”的消息,县城突然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一个春天的上午,我听到门外人声喧哗,出门一看,六辆绿色的卡车在街道上缓缓驶过,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黑压压的人群。车厢上站着手拿步枪的武警战士,中间是双手被绑的罪犯。
事后得知这天召开全县公审大会,但我还在梦乡的时候公审大会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羁押死刑犯去刑场。我被拥挤的人流推搡着、裹挟着,来到铁道附近的刑场。几声清脆的枪声之后,围观的人群大声吆喝,有叫好的声音,还有一部分类似于起哄。真正行刑的地方我看不见,但我在跟随涌动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往回走的时候,知道那些做过恶的坏人像标点符号被橡皮擦去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严打”之后,小县城太平了,很多年都没听说过命案。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不够“严打”标准的小混混,以穿喇叭裤、跳迪斯科取代了打架斗殴。也许他们发现,游戏与享乐不仅比打打杀杀有趣,也安全得多,也一样可从中得到快感。追女孩也变得正经起来,没有谁再去为一个女孩打打杀杀。纯体力的、低端的争强呈霸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穿喇叭裤、跳迪斯科作为短暂的过渡很快消匿,连那些小混混也知道追女生需要买两张电影票设法递到女生手中。在学校,学习好、表现活跃的文艺分子可获得女生的青睐。在社会,有气质、有风度是成熟的男子汉的象征。“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有一段时间,街道两旁的门店天天播放韩宝仪的这首《你潇洒我漂亮》。然后,城里的年轻人就都会谈恋爱了。恋爱方式由传统的亲戚介绍、家庭相亲升级成影院约会、朋友聚餐等多种方式,发展到一定程度,钻城北的小树林是必经之路。
没有什么地方比城北的这片小树林更适合约会,夜色里的影影绰绰的柳树林是天然的屏障。尤其是夏天,月色从柳树丛中漏下来时,人的心灵都会变得软和起来。夏天天黑得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渐渐成为县城一景。我上高中的时候,每次路过城北,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情侣们手挽着手向柳树林走去。这其中,就有我初中时的语文课张老师。那时的她白衣胜雪,站在城北的柳树林下,双手拢在一起,在夕照中,等待一个青年慢慢向她走来。
四、城北,城南
城北的改变有些突如其来。我虽然高中一毕业就离开县城去外地上学,但每年寒暑假还会按时回家。我于县城并不隔膜。靠近城北的那条砂石路,仍是县城与外界连接的必经之路。有一年的寒假,我坐在回程的大客车上习惯性地望向城北时,发现眼前竟是光秃秃的一片。我以为看花了眼,定定神,原来城北的这片茂密的柳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全部给伐掉了,到处是一棵棵裸露的白茬茬,像在赭黄色的底板上胡乱地刷了一层石灰。到了家,听老爸说现在到处都是“开发区”热,县政府准备在城北这片荒地筹建江北开发区,现在正忙着去南方的大城市招商引资。翌日,我一个人去了城北。伐下的柳树还没来得及搬运,杂七杂八地堆在一起,填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子。野草都已经枯萎,在冷风中萧索地抖着。那四五户捕鱼人家的房屋静得奇怪,无一点生息。走近了,里面确实空无一人,散发着一阵阵的冷清与荒芜,墙壁上用白石灰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冬季的江水仍在缓慢、凝结地奔流,运沙的驳船顺流而下。在空旷的城北,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陌生感所带来的,不知是怅惘还是恐惧。第二年再回来的时候,连绿草地都已经消逝了,翻垦过的夹杂着石头与砖块的土地上,一幢幢白色的火柴盒式的标准工业厂房矗立起来,挖掘机、渣土车、卡车进进出出,建筑垃圾几乎将砂石公路遮挡起来。大客车在砂石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地寻找着方向,艰难地驶达县城长途车站。
而这时候,城南也在一点一点地凸显着它的变化。县政府的那幢老旧的五层办公楼给推掉了,在原址建起八层新的政府办公楼。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即现在常说的地标。以前占据街道两边的小商小贩,统一搬迁至县城西边钢筋塑料棚顶、里面一格一格设置成盒子式的农贸市场。偶尔只有躲过城管的烤红薯的小贩,在街道的角落里树起一架烤炉,烤熟的红薯香气四溢。铺着石板砖的街道变得宽敞、明亮,两边都是通过招标进驻的超市、卖场。除了街道最东边少数几幢楼房因补偿问题未谈妥,一块一块画地为牢的城市小区替代了紧挨在一起的低矮的旧式民宅。冰冷的防盗门关起来就是一个世界,人们开始有了生活的隐秘性。一个人的私密,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仅仅属于他自己。尊重别人的私密,渐渐变成一种个人品格和潮流。
和繁华的大城市一样,服务行业发达起来。理发店改名为发型塑造屋(简称“发屋”),装潢得像高级酒店,门框边张贴着一张张欧美影星的靓照。美容店是从理发店进化来的,但它的主业已和理发没什么关系,大白天紧闭的门、昏昏暗暗的灯光揭示了它的暧昧。小饭店到处都是,以江鲜为主打菜品的土菜馆食客络绎不绝,甚至吸引了周边城市的人们驱车上百公里来此饕餮一番。但在我看来,外表上最显著的变化,是县城开始有了不眠之夜。城南与城北的结合地带开辟了一处临湖广场,刚刚进入暮色,广场四周的灯光就一片通明。伴随着流行一时的舞蹈音乐,退休的老人们跳起自编的广场舞。主干道上都有明亮的路灯,超市、卖场到十点钟还有人进进出出,歌厅则通宵营业。霓虹灯闪烁的歌厅的停车场上,专开下半夜的出租车停了一溜排。
和其他城市一样,县城的繁华地段用完了,商业楼盘、住宅楼盘就渐渐向城北进军,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土地、改变着土地。当一处处打着铺天盖地的广告的商业楼盘、住宅楼盘将城南城北连为一体的时候,也就没有所谓的城北与城南了。[1]
作者简介
周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