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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七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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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七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她催他上樓去躺着,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着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這一-,書里夾着的一張 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裡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 沒什麼可看的。"說着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 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 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她讀到這裡,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着喉嚨,尖聲尖氣學着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 什麼,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麼大的本事,叫人家這 樣着迷,啊!"說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 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麼?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着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 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着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紮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着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裡,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裡。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 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丬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 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着一定是曼楨家裡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 一丬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裡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 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裡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裡出來,在街上走着。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麼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 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 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裡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着,隨即看見 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 沒有過的事。李媽心裡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鍾,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於任何人。大 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 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 麼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麼?什麼第三者?這話是什麼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 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着。世鈞也就光說 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 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 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彆扭,連這話都不願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 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着,當着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裡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着,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 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後的-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鮮 明。細雨後,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後門口-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着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麼?"灶下的 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着孩子走來,笑着往裡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裡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 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裡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 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裡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 軀殼裡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裡的人眼睛習慣於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 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裡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後,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麼,倒聽見曼楨笑着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 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要等說過之後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 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着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麼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才多 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 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後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 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 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 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 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着,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 這麼走着,走着,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 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裡也就一同進去了。裡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 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着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 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後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着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 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着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麼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 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 兒,在那兒忙些什麼,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 門帘。曼楨進去一看,裡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裡人知 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 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着,對看着。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 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裡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着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 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麼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 還是護短,護着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麼想着,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覆 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