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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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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 道:"我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楨聽了,便又仔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 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後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 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裡。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溜溜"。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 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 氣。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着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 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麼能說出來,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我們送的 禮正好托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說:"你去一趟也好,舅舅 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的向曼楨琢艘謊郟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 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說着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着眉說:"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 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還認識-的舊主人,在店堂里轉來轉去,直搖 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麼不認識, 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說着,便向世鈞恿睡友劬ΑJ讕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 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 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着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裡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 舊,到哪兒都喜歡拖着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嫻,年紀比她略 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 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 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裡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你這人太不會做 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 -!"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痒痒,在-頷下緩緩地搔着,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幹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 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嫻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 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着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 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 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 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來,好象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 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 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 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 當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着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着兵,隱隱有喇叭聲順着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裡都有人住着,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着只小風爐,豎着一卷蓆子,還有小孩子坐 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着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裡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 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楨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 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匭是有的,但是只能夠在家裡穿穿,穿出去就有 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着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裡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裡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裡有一 只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着說:"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 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 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 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着,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象她已經是他家裡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着,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裡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 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裡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着?"世鈞只 管低着頭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着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裡便覺得很安慰,笑道:" 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的說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 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縞顯炎諾哪歉鮒餃θΦ苯渲復鞴?"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朱紅花紋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的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說得太過分 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 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象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 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着。"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 着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着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 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 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 換了一張椅子坐着,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着的,隨即看見陳媽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裡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裡正這樣想着,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 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 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着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 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准許 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