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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文人(方乐明)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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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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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文人》中国当代作家方乐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三个文人

活了大半辈子,没迈出霞城一步的胡亮,却要去京城了!

胡亮的妻,几年前去京城打工。一边上班,一边照料上高中的儿子建建。建建高考失利,妻便将他弄到北京上民办大学。儿子走后不久,胡亮所在的那家国企破产,幸好一位同事介绍他去一家民营报纸当编辑。然而,编辑的椅子还没坐稳,报纸就垮了。

妻打电话给他:“来北京吧,北京城这么大,总有适合你的工作吧。”

胡亮去了北京。他虽然怀揣一张文凭,但在人才济济的北京城,却被不屑一瞥。屡屡碰壁以后,好不容易谋到一份业务员的工作,业务却并不好做,几乎每个月都只拿2000元钱的保底薪水,若非老板顾念他的敬业精神,恐怕早就将他炒鱿鱼了。这份微薄的薪水在京城根本维持不了生存,妻子包揽了他的生活费用,否则,他在京城的吃住便成了问题。

日子循着三点一线的轨迹滑下去,大城市的打工族生活显得更为单调。胡亮思念起家乡霞城颇具江南风情的蜿延的小巷、喧闹的街道……

最令他牵挂的是霞城的几位老朋友,虽然一直保持电话联系,但长话费贵,老朋友之间,互致几句问候而已,却不能久侃。

这天,胡亮在公司里接到陆青松的电话,说女编辑汪华要推荐胡亮去《霞城日报》当专栏记者,月薪3000元,这个薪水在霞城不算低。陆青松是胡亮的文友,平日爱舞文弄墨,写一点“豆腐块”文章。

“我想回到霞城。”胡亮硬着头皮说。

“你想回,那就……回吧。”妻无精打采地回答。看得出,妻不情愿他走。

“在霞城挣的钱比在北京挣的还多。”胡亮垂着眼帘,又说。

“你回吧。”妻的口吻透出莫名的烦躁。

胡亮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京城虽然宏丽,但于他却是陌生的,尤其是他在京城干的那份工作,压力非常大,却挣不到钱。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不能给妻子增添麻烦和累赘。

夜深人静时,妻在床上搂着他,以她与年龄不相称的口吻道:“亮,我不要你走。”

胡亮没有吭声。

北方的夏天,早晚凉爽,这使胡亮想起江南的秋天。秋凉如水,浸浴着人们裸露的手臂。

建建放暑假了,胡亮与妻挤睡一张小床,腾出一张床给建建睡。加上一张小桌和一些杂物,六、七平方米的小屋,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八月下旬的一天,胡亮在霞城的文友老郑打来电话,说他此刻正在北大研究生公寓。老郑此番来京,是陪送女儿到北京大学读研,他的女儿真争气,从中山大学一毕业,便被保送到北大硕博连读。胡亮早就知道这件事,也与陆青松在电话中说好,只要老郑来京,一定相告。

“下午你能来北大研究生公寓吗?”老郑问。

胡亮迟疑了一下,道:“明天上午吧,行吗?”他思忖北大研究生公寓在自己的租屋附近,乘公交车只有两站路,而自己打工的公司却相距甚远,要转乘三道车,两个多小时才能抵达。

电话那头的老郑却急了:“不行啊,我明天就回霞城,来北京时只请了四天假。”

“好吧,我下午就去。”胡亮道。

下午两点,公司老总上班,胡亮便请了假,出了公司的写字楼。两个小时后,他在西三环的紫竹院车站下了车,便见个子矮小的老郑笑吟吟地迎上来。

老郑面庞白晰,头发乌黑,几乎没有夹杂白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

“老郑,我请你去吃京城的比萨饼。”胡亮盛情地邀请道,“家乡可没有这种小吃。”

老郑摇摇头道:“不行啊,我女儿去学校去开会了,房门钥匙却在我这儿。”

胡亮知道这是一个遁词,但又没法说服他,就妥协地跟他去了研究生公寓。乘电梯上了十一楼,打开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小床,却显得整洁、明亮。老郑拖过一把椅子,让胡亮坐下,然后,拿了一只雪梨进了洗手间冲洗。胡亮打量着这间比妻子的租屋宽敞许多的女生宿舍,心里顿生感慨:“还是读书好啊!”一会,老郑拎出水淋淋的雪梨走出洗手间冲洗,一边削梨,一边和胡亮聊着。

“学校收住宿费吗?”胡亮问。

“对保送的学生基本上一切免费,只是每位学生每年要交一千二百元供暖费。”老郑走向封闭式的阳台,说,“阳台上装置了暖气片呢!”又走到洗手间门口,朝里面指了指,“洗手间也装置了暖气片呢!”

“乖乖!那不将人烤熟了呀!”胡亮突然莫明其妙地笑起来。此刻,他心里不是滋味:老郑的女儿在京城上的是国内第一学府,而建建读的却是摆不上桌面的民办大学!既使如此,建建还多次说过要退学!

胡亮的心情变得糟透了。回到租屋,天已黑下来,妻将饭菜摆上桌子。

“刚去了北大研究生公寓。”胡亮咀嚼着黄瓜丁,发出清脆的响声。

妻和建建都抬起眼,看着胡亮。

“挺不错的。房间比我们的租屋大多了,学校不收住宿费。”胡亮瞟了瞟建建,“学杂费还全免呢!五年的研究生课程读完,他就节省了七万五千元。像她这样读书,才叫读书呢!”

“人家好是人家的,你眼馋有什么用?”妻不满地瞥了胡亮一眼。

建建鼻孔哼了一声:“国外的大学还有奖学金呢,学生不但免交学杂费,连伙食费都不用掏,还有零花钱。” 对儿子吃不到葡萄喊酸颇为反感,忍不住讥讽道:“人家毕竟上了北大,住在研究生公寓,你却在这角落挤着!” 建建勃然大怒,指着老爸说:“你回家去!”

妻缄默地看着口角的父子俩,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悲伤。

次日一早,胡亮煮了两颗鸡蛋,准备去上班,妻忽然说:“发了工资,你就回家吧。”

胡亮诧异地看了看妻,暗忖:妻今天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啦?胡亮虽然一直吵着要回家,然而,一旦成为现实后,胡亮却有些依依不舍。

“好哇,那我今天就对公司老总说一下,让他安排一个工作续接。”胡亮佯装以一种愉悦的口吻道。

此刻,他不能说:“不!”若要那样,自己就是一个无赖了,至少像是一个靠老婆吃软饭的人。胡亮想。

两日后,胡亮登上南下的火车。凝望着窗外倏忽飞过的景色,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胡亮喃喃着。

“像一片落叶覆盖心头,”胡亮吟起一首忘了作者姓名的感怀诗。京城之行,使他察觉自己与妻子性格迥异,妻子仿佛莆公英的花絮,以一付轻盈的姿态在天南地北飞翔,而自己却像江南庭院的杨树,从生到死都固守在家乡的土地上。

车厢里亮起了灯,胡亮买了一盒饭吃了,漱洗一番,便躺在卧铺上休息。正迷糊着,突然,手机铃响了。 “我是汪华。”

“汪华!”胡亮一激灵,挺身坐了起来。

“我找了《霞城日报》的专栏编辑老刘,他说已聘了人在当专版记者。”电话那头的汪华稍停,又问候道,“你在京城还好吧?”

“已聘了人?”胡亮像挨了一闷棍,半晌说不出话了。

“老胡,你在京城还好吧?”手机里再次传来汪华的一句问候。

“唉,我回霞城啦。”胡亮轻叹一声,“正在火车上呢!”

“回来了?这么快!”汪华说。

胡亮想像得出在霞城的汪华那付惊讶的神情。……车厢里的灯光暗淡下去,从邻铺传来均匀的鼾声。胡亮大睁着眼,瞪着黑乎乎的车厢顶棚,思维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命运的列车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停靠站。——至少,此刻对于他来说。

上午10点左右,胡亮下了火车,打的回家。与霞城阔别近一年,霞城的每一寸土地,此刻都使他备感亲切。回到家里,胡亮放下行李,便打扫尘封的房间。

晚上,朋友们都陆续地来了,准确点说,是文友。除了陆青松、老郑两位文友以外,还有一位七旬老者,名叫李泰,此人已发表文字(称不上作品)逾一千万字。

圈内人称他李老头。退休前,李老头在一家事业单位作宣传工作。

胡亮买了一些花生米和瓜子,替三人沏了茶。大家兴致勃勃地聊起来。当然,唱主角戏的仍是胡亮,绘声绘色地叙述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使三人听得津津有味。……

“胡亮,听说你这次回来是去《霞城日报》当版面编辑吗?”老李忽然问道。他不知在哪儿听到这个消息。

胡亮一怔,脸上飞扬的神采顿时被一缕沮丧驱赶,呐呐地说:“我在火车站接到汪华的电话,她告诉我,《霞城日报》的专版已经聘了记者。”

三人的脸上都敛了笑容,呆呆地看着胡亮,现场的气氛急转直下。

“老胡,你明日还是去找汪华。”陆青松毕竟比老郑年轻十几岁,脑子活络,当即向胡亮出了这个主意,“汪华在《霞城日报》当过多年编辑,现在又在《霞城日报》当编辑,她在霞城新闻界熟人不少。”

李老头说:“小胡,就不谈托汪华找事吧,你此番从京城回家,也应该去看望她。”

胡亮觉得李老头说得不无道理,汪华虽然没有将他当记者的事办妥,但事出有因,不能怪她。再说,他去北京后,汪华仍惦着他,这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次日,天气阴晦,但胡亮心境明朗,凉爽的秋风送来了糖炒板栗、各种小吃的香气。《霞城新闻报》社与胡亮的家只相隔一条街,从街中间的小巷直插过去,十几分钟便到了。

汪华正在电脑前忙乎,见胡亮来访,便热情地拉过一张椅子,让胡亮坐下,又要沏茶,但被胡亮拦阻。

“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汪华笑吟吟地看着胡亮。她年近五旬,是省作协会员。十几年前,她从霞城一家国企应聘到《霞城晚报》当女性版面编辑,后来,《霞城晚报》精简人员,将没转工作关系的应聘人员一律开涮。不过,凭着她在霞城新闻界的名声和社会关系,她很快被另一家报纸《霞城新闻报》聘为版面编辑。胡亮以前经常向《霞城晚报》投稿,就与她熟悉了,一直保持关系,但大都是电话联系。

此时,胡亮略显拘谨,看着汪华桌前的电脑,说:“我在京城呆不惯,尤其不习惯漂泊的生活。”

汪华点头道:“这我能理解。”

“我不会电脑,不然的话,我就在京城应聘上编辑的活儿了。”胡亮盯住电脑的那一对目光里透着恨意,抑或悔意。

“那你就应聘记者嘛。”汪华斜睨着胡亮。

“不行啊。”胡亮摇头叹息道,“京城太大了,找不着路啊!”

胡亮与汪华又聊了一阵,便告辞了,汪华将他送出报社。她正欲离去,汪华突然说:“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是不愁找不着工作的。”

汪华的临别赠言,无疑给了胡亮极大的鼓舞,胡亮顿时感到天空阴云尽散,前程铺满阳光。

胡亮去了几趟劳务市场,但招聘单位要的几乎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他索性猫在家里写豆腐块文章。一个星期都没有人来敲门,房间静得像墓场一样,使他心里发怵。好在他的公寓位处闹市,每每此时,他便推开阳台的窗户,伫望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小贩。既使如此,潮涌般的孤独情绪,仍使他难以释怀,他只好下楼在街头遛跶。

李老头的家住得较远,又年老体弱,难得出门一次。老郑住的地方与胡亮隔得虽不甚远,但他不爱交际,除了上班,便将自己关在家里写那些破文章。老郑又节俭成癖,很少主动给胡亮打电话,倒是胡亮忍不住常与他煲电话粥,使得每月的话费直线攀升。

唯有陆青松每日上下班必经胡亮的公寓楼房旁,以前隔三差五地来胡亮家串门,但自从胡亮离京还乡后,陆青松只来过一次,便再无踪影,颇使胡亮纳闷。

星期天上午,胡亮在妹妹家看望住在那里的母亲,返回时,在自家住宅楼附近,恰遇打手机的陆青松。胡亮朝陆青松点点头,但陆青松却没有任何反应,一付视若不见的样子,使胡亮心中颇为不悦。胡亮听出陆青松在与老郑打电话,大概说的是老郑那篇发表在《霞城晚报》副刊上的稿子。胡亮伫候了一会,见陆青松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径自回家了。

胡亮以为陆青松打完电话,就会跟上来敲他家的门,谁知,一、两个钟头过去了,陆青松却没有回来。直到此时,胡亮方才醒悟:陆青松恼了自己啦!胡亮寻思陆青松没准是为了买虎骨酒的事。回霞城之前,陆青松曾打电话给胡亮,托他在北京代买虎骨酒,胡亮为此事特地去了西单的同仁堂药店,女服务员哂笑道:“这是哪朝代的事啊!虎是野生动物,能打吗?”

胡亮对陆青松说:“不是不给你买虎骨酒,是买不到啊!”

陆青松问:“就没别的药酒吗?治疗风湿病的?”

胡亮瞠目结舌。

——当时,在同仁堂药店他确实没去看同类的治疗风湿病的药酒。

陆青松朝胡亮翻了翻眼珠,目光中蓄着不满,或是轻蔑。

……

没想到陆青松竟对这件小事耿耿于怀,这个家伙也太“小儿科”啦!胡亮越想越气,出于一种报复心理,胡亮拿出两瓶北京二锅头(其中一瓶原打算送给陆青松的),用提兜装着,出门来到老郑家。

老郑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马上就要拆迁了,老郑正在家里将衣物、书籍打包,外间屋的空床上堆放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弄得就像难民的避难所似的。

“老郑,这次从京城回来,没带什么东西,送你两瓶酒吧。”胡亮说着,拿出两瓶二锅头。

老郑显得有些感动,忙说:“你留着喝,你留着喝。”

“这酒我没送陆青松,他不会喝酒。”胡亮接着叮嘱道:“老郑,我送酒给你的事,你别对陆青松说。”

“不说,不说!”老郑连连点头,继而又觉得不妥,便再次婉辞道,“老胡,这酒你还是带回去,留着自个儿喝吧。”

“哎,送给你嘛,又不是茅台!”胡亮说,“我还有哩!”

老郑想了想,问:“你还没吃饭吧,就在我这儿吃一点,我俩喝几杯。”

一会,老郑弄了个火锅,蓝色火焰温柔地舔着钢精锅底,锅中的沸水在翻滚。老郑将洗净的青菜下到锅里,又下了粉丝、卤鸭等主菜。

“喝二锅头?还是喝别的酒?”老郑问。

“随便吧。”胡亮说。

“那就喝二锅头。”老郑也说。

两人就都啜吸了一口。

“酒怎样?”胡亮问。

“还可以。”老郑答。

胡亮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如果老郑说二锅头味辣或味冲,胡亮没准会将一杯酒全干了。

“吃菜!吃菜!”老郑举箸朝热气腾腾的火锅点了点,又说,“吃菜!吃菜!”

胡亮拖泥带水地挟了一筷头粉丝,吸溜进肚里。然后,便兴致勃勃地侃起文学、社会、人生这些深刻而重大的话题。但老郑只是“唔、唔”着,不停地去厨房,一会儿取菜,一会儿洗菜……胡亮独自吃喝,甚觉无趣,高谈阔论也变成了自言自语,索性停箸。老郑仍跑来跑去,还一个劲儿催促:“吃菜!吃菜!”

“菜已经很多了,你别弄啦!”胡亮有些不耐烦。

老郑这才坐到桌前,举箸朝锅里指指:“吃菜!吃菜!”

两人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都有些晕乎乎的了。胡亮说:“人杰,人杰,人中之杰!老郑,你这名字取得好哇!但恕我直言,你活到50开外,仍然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尚未杰出啊!”胡亮借酒盖脸,又说,“三十年前,你便在省级文艺刊物上发表小说了,可到现在,你连市级作家协会也没有加入。我知道,婚姻上的挫折影响了你的写作激情。”

老郑纠正胡亮的话道:“你只说对了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将女儿培养成才!”此时,老郑显得激动起来,语速也加快了,嗓音也提高了,“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吆!”

胡亮也提高了嗓音:“不错,可那只是你女儿的辉煌,你呢?你的自身价值提高了吗?在封建社会,寡妇守节,含辛茹苦将儿子扶养成人,然后,儿子金榜提名,中了状元,光宗耀祖。老郑,你便是那个讲述了一千年故事的翻版,你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儿子的那个老女人。”

老郑无法克制内心燃烧的忿火,倏地站起,大声说:“我女儿读书就是要读最好的学校,从中学、大学到读研,读的都是重点或名校,她将来是高级科技人才。”

这时,胡亮自觉话说得过火了点,就谦意地道:“老郑,我俩是多年的老朋友,说话直来直去,你可别往心里去。”

“铮友!铮友!”老郑的激愤忽然在瞬间消散了。

胡亮觉得老郑真是迂腐得可笑。

小城街道上新栽的樟树,在入秋以后,仍翠叶高悬。阳光像恣肆的洪水,将小城淹没,天气暖融融的,唯有街头巷尾飘香的糖炒板栗,水果摊上使人馋涎欲滴的柿子、雪梨、石榴,向人们暗示秋的到来。

胡亮从京城回来已经一个月了,却没有找着事。在劳务市场,那些招聘单位对用人的年龄要求比较苛刻,几乎都限定在35岁以下。胡亮越来越沮丧,以至于懒得再跑劳务市场了。

胡亮忽然记起有位名叫杜南星的初中同学,几年前就听说他做音响生意发了财,在霞城,他的“广源”公司颇有点名气,何不找他谋个差事?

广源公司在城西,胡亮骑车去了城西。

城西大街的变化,使胡亮睁圆了眼睛。自从结婚后,胡亮活动的范围是“三点一线”,基本上没有闲暇满城遛跶。此刻,他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城西大街林立的楼厦,以及透散着浓重文化气息的街头雕塑、喷水池、花圃、草地。

广源公司在一座大厦的二楼。胡亮推开一座玻璃门,向前台小姐说明来意,小姐彬彬有礼地答道:“杜总早已不在广源公司啦!广源公司现在的老板姓李。”

胡亮颇感意外:“杜……现在哪?”

漂亮的前台小姐仍然笑容可掬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胡亮道了谢,走出大厅,虽有些失望,但心头却像荡过一股宜人的春风。这般春风来自那位前台小姐的礼遇。一向闭塞、保守的小城,却也涌动着现代气息。这会儿,胡亮反正没事,就沿着大街向西走,竟走到了郊外,那是一条波涛翻滚的河流,是长江的入口处。河流仍是他记忆中的河流,但不见那位站立船头弄篙的红衣女孩。

在胡亮的心中,永远保存着一副美丽的永不褪色的图画。——

那年夏天,胡亮在河里学游泳,因为初学,他只敢在浅水里扑腾,不料,汹涌的潮流将他推向河中央深水处,眼看就要没顶,一只小船疾驶而来,站在船头的红衣女孩将长篙递与他。……当他湿淋淋地爬上小船,发现船上还有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正坐在船旁操桨。这是一对母女俩,母亲轻轻地责备道:“你要学游泳,应该到小水塘学嘛,这大江大河的,就敢下水?”胡亮又愧又惊,不敢抬头,连一句道谢的话都忘了说了。……

那一年,胡亮15岁,正读初中二年级。

此刻,胡亮坐在岸滩上,凝望着河面,在波光浪影里,三十多年前的小船正从记忆的深处向他驶来。

胡亮回家时,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眼前升起了希望的风帆。

一个月倏忽过去,胡亮没找着工作,焦虑之下,便又拨了汪华的电话,汪华用愉悦嗓音问:“是胡亮啊,你现在哪儿啊?”

“在家。”胡亮答。

“哦。……”汪华拖长着音调,显得含意深远,却让人捉摸不透。 胡亮沉默着。


“哎,我已对总编说过你聘职的事,但总编说你年纪偏大了些。这样吧,回头我瞅机会再找总编说说。”汪华道。 胡亮道了谢,正欲挂电话,汪华又说:“你写一些案例方面的大特写,既容易刊登,稿酬又高,很多报纸、杂志对这类大特写都要得挺急。”

“案例?”

“是呀!强奸、抢劫、贪污受贿等,反正有刺激的。”

“可我上哪儿去采访那些案例呢?”

“你要多留心啊!”汪华再次强调道,“这类大特写稿酬特高,你只要发表五、六千字的大特写,就抵得上打一年工挣的钱。”

胡亮动了心。

胡亮费尽心思,苦寻有关强奸、抢劫、贪污行贿等有关案例的线索,却茫然无可寻。一天,他忽然想起当律师的同事张坤,何不请他提供一些案例资料?张坤是通过自学拿到律师的派司。起初,他在业余时间帮人打官司,后来,他索性辞了职,与人合伙办起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那些年,律师事务所在霞城还是新生事物,因此他的律师事务所生意十分兴隆。

“张律师,忙吗?”胡亮拨了张坤的电话,又补充一句,“我是胡亮,忘了吗?”

“哦,是胡亮啊!老同事啦!”张坤在电话那头热情地说。

“张律师,我想请你帮个忙。”胡亮说,“最近,我打算写一些案例大特写,你能否给我提供一些案例?”

对方沉吟了一下,道:“这件事比较难办,因为要征求当事人同意,而当事人一般是不会同意的。”

胡亮泄了气,便说:“不打扰你了,祝你事业顺利。”

“有空常来玩呀!”电话那头的张律师,又显得热情起来。

胡亮点燃起一根烟,狠吸了两口。思来想去,便记起妻子的一位表弟在霞城检察工作,赶紧翻找出那位表弟的电话号码,将电话打过去。

“你想揽案子?”表弟听错了,以为胡亮要替人打官司,便问:“你有律师证吗?”

“不是。”胡亮解释道,“我想找一些案例材料写文章。”

表弟曾听说过胡亮喜欢舞文弄墨,当即明白过来,便道:“案卷哪能随便让人看呢!表哥您在和我开玩笑吧?” 胡亮恍悟,连忙向表弟道歉。

挂了电话,胡亮又点燃一支烟,淡青色的烟雾氤氲开来,胡亮的脸孔显得模糊了。

胡亮写了几篇小稿子,到邮局去发。半途,邂遇同事老王,两人迫不急待地互问近况。年近57岁的老王正干着一份家政活,照顾一位80岁的病弱老头。

“那个老头挺难侍候。”老王的嗓门大,引得路过的行人扭脸朝这儿看,“老头给六元钱让我去买乌鱼,可菜市上的乌鱼卖十块钱一斤。乌鱼买回去后,老头却嘟嘟哝哝说鱼贩在秤上玩了猫腻,这不是在怀疑我落了他的钱吗?!”老王说着,喘了一口气,盯住胡亮的脸,“你给我介绍一份合适的事儿吧?”

胡亮笑了:“我还在家闲呆着呢!”

“咳,你是个人才,还不容易找活呀?!”老王的话里含着恭维,“再说,你的活与我的活不一样。……哎,不说废话了,你如果遇着值班看门、家政保洁的活儿,就推荐我去干。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有。”胡亮答。

老王正欲离开,胡亮喊住他,问:“你现在这份活儿是从哪找的?”

“在职介所呀。”老王答,“花了40块钱的中介费呢!”便给了胡亮两个要招员工的单位电话号码。

胡亮回到家里,拨了第一个号码,这是一家广告公司,招聘的岗位是广告策划。电话拨通了,胡亮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听完他的诉求,便沙哑着嗓门答道:“已经招满了。”

“招满了?”胡亮下意识地嘟哝一句。

电话挂了。

胡亮郁闷了一阵,接着拨打第二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嗓音甜美的女人,自称姓罗。那女人挺爽快地对胡亮说:“你将个人资料送到公司来吧。”

这是一家房地产销售公司,招聘的岗位是销售策划。公司地址在市中心的中宝大厦二楼201室。胡亮带着个人资料径奔中宝大厦,叩开201室的门,十来平方米的空间竟摆放了六张办公桌。胡亮说明来意,一位小姐站起,说:“资料放在这儿吧,我会转交罗经理的。”

胡亮走出办公室,那位小姐的话音追上来:“两、三天内就会给你回音的。”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胡亮一直没有回音,他忍不住打电话去询问。

“我正在酒店与客户谈事情。”那女人的话里带着醉意。

胡亮赶紧说:“那我就不打搅罗经理了。”

“您的个人资料我已看过了。”女人又道,“您是个大人才,不过,我们公司实际只是个售房部,暂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非常遗憾!您以后常到我们公司来坐坐!”

胡亮这次没感到有多大的失望,甚至,他反而增加了自信,这自信大概源于罗经理的评价吧!虽然罗经理的评价有恭维之嫌,或者干脆就是奚落吧。

胡亮不再相信职介所,只跑劳务市场,那是霞城唯一官办的职介机构,诚信度较高。

这天,一家房地产公司招聘办公室文员,除了要求有一定文字功底以外,年龄放宽至50岁,这条件对胡亮比较合适,胡亮急忙交上自己的个人资料。主持招聘的人指着旁边的一摞资料,道:“你是第六位应聘者啦!”

“贵公司哪天给回音?”胡亮显得迫不急待。

“两、三天吧。”招聘人答。

胡亮一身轻快地走出劳务市场。直觉告诉他,自己满有把握打败竟争者。

第四天上午,电话铃响了,胡亮拿起电话,果然是那家房地产公司打来的。

“明天早上八点,你到公司上班吧。”对方正式通知胡亮。

“谢谢!谢谢!……”胡亮心中一阵狂喜。

放下电话,胡亮心中的喜悦仍在漫溢,忍不住给母亲拨了电话。

“妈,你在家?”

“在家。”

“在家干吗?”

“看电视呢!”

“妈,我聘上一份工作了。”

“好哇!”

“不过,工资不太高,2000元不到

“在霞城算不错的啦!”母亲说。

……

当然,胡亮不会忘记让陆青松和老郑分享自己的喜悦,尽管他从京城回来,与两位朋友闹了一点不愉快,但此刻已被喜悦的潮水冲荡得一干二净。两位朋友也替他高兴,向他表示祝贺。

老板姓洪,以前是位瓦工,改革开放后,从承包工程起家,发展成拥有资产逾亿元的房地产公司。洪老板只读了几年书,字写得像鸡爪乱扒似的。虽然洪老板胸无点墨,但对胡亮撰写的每一篇材料,他都要亲自审定,不是嫌材料写长了,就是嫌材料写短了,弄得胡亮无可适从。

一次,洪老板要胡亮写一篇“白蚁防治减免报告”,胡亮小心翼翼地询问洪老板关于减免的理由,洪老板不耐烦地答:“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写什么报告?!”胡亮心里嘀咕,但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一会,胡亮拿着刚起草的“没有理由”的报告,送给洪老板审定,洪老板瞟了一眼报告,眉眼间像被毒蜂蜇了一口,拱起一个肉丘。

“这也是报告?就两三句?人家看了不觉得好笑?!”洪老板将报告朝胡亮面前一扔。

胡亮像被扇了两耳光,脸颊热辣辣的。刹那间,他欲要拂袖而去,但想到找活难,找合适的活更难,便忍住了,拾起那篇报告,干涩地笑了声:“我拿回去修改一下。”

洪老板想了想,说:“就放这儿吧。”

胡亮弄不明白洪老板干吗要出尔反尔,便迟迟疑疑地将报告放下。

次日,洪老板将胡亮喊了去,教他去写一篇有关物业公司工作业绩的材料,胡亮便去了物业公司,物业公司经理是一位黑瘦的中年人,姓金。

“公司有12个人,全是下岗失业工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金经理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由于是第二次就业,工作都很努力。”

金经理谈得很空泛,胡亮要求谈得具体一点,他略一皱眉,道:“你去维修班采访一下吧。”

胡亮按照金经理的指点,就去了维修班。四名维修工刚干完活,正在休息,听胡亮说要采访他的,就都谦虚地说:“这是新小区,设施都是新的,需要维修的事情不多,主要是疏通下水道的活儿,但下水道并非天天堵塞。” 胡亮为难地说:“你们总要谈一点事迹啊,否则,我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了。”

胖子班长嘎嘎地笑起来:“那你就捏造嘛。”

大家哄地笑了。

胡亮也忍不住笑了笑,但他的笑声有点涩。

一位中年维修工说:“你就写写洪老板吧,他挺仁义的。我失业后,一时找不着活儿,后来托人找到洪老板,他二话没活,就让我上班。其实,这儿也不需要添人了。”

“洪老板挺仁义的!”那三人都赞同地点着头。

胡亮回到办公室,面对着一张白纸犯了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胡亮自认为是一个笨妇呢!写吧,捏造吧! 胡亮绞尽脑汁,花了三个钟头,终于完成“无米之炊”,这篇材料的三分之二部分是套话,三分之一部分是捏造的“事迹”。

晚上,胡亮吃完饭,便倚靠床头看书,忽然,敲门声传来,胡亮正感觉寂寞呢,巴不得此刻有人来陪他聊聊,就去开门,但电话铃却响了,他笑了笑,自语:“准是陆青松这家伙!”只有陆青松每次到胡亮家来,又是敲门,又是用手机打电话,只差没拿炸药包来轰炸了!

胡亮开了门,果然是陆青松!这家伙因胡亮没从京城捎带虎骨酒,居然一个多月不理睬胡亮!

陆青松笑吟吟的,一边在客厅坐下,一边关切地问:“近来忙吧?”

“没事,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胡亮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对胡青松撒了个谎。

“机会好!机会好!”陆青松露出艳羡的目光,“这份工作对于你的写作是一个好机会,既打工挣了钱,又写出了作品。”稍停,陆青松问,“写什么题材?”

“写霞城'杂花’文人。”胡亮说着,自己忍不住卟哧地笑了。

“'杂花’文人?”陆青松不由得一怔。眼镜片反射着壁灯的亮光,“什么是'杂花’文人?”

“'杂花’文人,就是'半吊子’文人嘛。”胡亮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我们这些业余作者。” 陆青松嘴巴半张着,表情显得很难看。

胡亮心里却感到一阵快慰。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变坏了,变得刻薄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知道。

胡亮讽刺的是陆青松,当然,老郑也应该算在内,因为他俩都没参加任何一级作家协会,而胡亮十年前就已是省作家协会会员了。

陆青松不爱看文学作品,通常只读报,连文学爱好者也算不上。但他却偏要舞文弄墨,喜欢写一些报纸版面需要的小评论、随笔一类的豆腐块。即使小豆腐块,见报的机率也小。恰好省内有几家晚报开辟了地方文史版面,陆青松从街头旧书摊淘来地方志编纂的文史资料,东摘西拼地拼凑成文章投出去,居然连连见报,“生意”挺火! 近来,陆青松又拓展了“业务”,开始“开发”文物收藏类“豆腐块”文章,听说稿酬颇高!就连自命清高的老郑也眼红陆青松了,一面大骂陆青松是“文抄翁”,一面也急急忙忙从街头旧书摊淘来旧书,或跑图书馆、书店,“抄”成文章,陆续抛出,换来三瓜俩枣的碎银子。……

此刻,陆青松没再说话,拿起一分《都市晚报》翻看起来。《都市晚报》是邻市办的一份晚报,李老头不知怎么与《都市晚报》驻霞城记者站的人混熟了,弄了个特约记者的头衔。但记者站却要求他必须完成20个订户的任务。李老头腆着老脸拉订户,陆青松因与李老头不熟,轻松逃脱。而胡亮和老郑在劫难逃,各订了一份《都市晚报》,本来老郑和李老头初次结识,大可不必向李老头献这分殷情,但李老头许诺要给老郑介绍老婆,一向节俭成癖的老郑竟然慷慨解囊,掏出了订报的钱。……

胡亮见陆青松急切地翻动《都市晚报》,似在寻找报上的一篇文章,他便猛然想起《都市晚报》文史版和收藏版面,陆青松和老郑都朝这两个版面码“豆腐块”文章。

“小陆,你才40岁,如果真想在写作上发展,就要舍得下功夫,搞出像样的作品。”胡亮真诚地劝道,“不要急功近利,把宝贵时间花在东抄西摘上。”

陆青松脸色阴下来,没吭声。

胡亮赶紧闭嘴。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刺痛了陆青松。果然,陆青松稍坐一会,就告辞了。

这些天,陆青松心情非常糟糕。在北京时,家乡霞城令他魂牵梦绕,为此,他抛妻别子,重新投入家乡的怀抱。然而,几个月来,他发现霞城的外貌虽变得靓丽了,街道拓宽了,楼厦拔高了,但在这个小城生活的人却没什么变化,依然显得狭隘、保守、急功近利。……

晚上,面对青灯,胡亮感到很孤独,房间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墙角处掠过一道黑影,他看清了:那是一只老鼠。不知哪时溜进了他的家,仿佛那老鼠怜悯他的孤寂,专来与他做伴似的。有时,他会想到在这两室厅的房子里,唯有他与那只老鼠是活物,不免暗自好笑。

胡亮被孤独挤压得难受极了,便逃出了空屋。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孤独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便去了老郑的家。老郑正在家中摆弄电脑,见胡亮来了,便将电脑罩了。

“会用电脑了?”胡亮问。

“只会打字,但打得太慢。”老郑端来一只方凳,坐在胡亮对面。灯光很暗,但胡亮仍能看出老郑神情憔悴。 “生病了?”胡亮吃惊地问,“你脸色不太好。”

“挺好啊!”老郑说。

胡亮觉得他在掩饰,他的自尊心太强了,总是以生活中的光彩一面示人,却刻意隐瞒暗淡的一面。

“投出去的中篇小说有3、4个月了吧?”老郑问。

“嗯。”胡亮有些沮丧,“石沉大海啊。”

“还在写吗?”老郑又问。

胡亮从老郑的口吻中听出了讥讽,心中颇为不快,便没吭声。

“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别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否则,会失望更大。”老郑旁敲侧击地说。

这话激起了胡亮的逆反心理,胡亮变得执拗起来:“不,我要继续写下去,直到成功。”

“嘿嘿。”老郑冷笑道,“只怕是陪了夫人又折了兵,白费功夫不算,还,还白贴进邮费。”

胡亮无言以对。他知道老郑在报一箭之仇,碍于朋友的面子,他不便发作。但此时已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怏怏离去。

胡亮觉得自己在霞城已成“孤家寡人”,朋友令他失望,而霞城于他也不再是那个魂牵梦绕的淳朴、美好的小城。——胡亮开始厌倦这里了。

他拨通妻子的手机:“我想去北京。”胡亮劈头就说。

“来吧。”妻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迟早要回北京的。”

胡亮笑了两声。

胡亮再赴京时,心情显得很复杂:欢欣?沮丧?失望?……也许这些情绪都有吧?

那晚,胡亮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他遇见了30年前救他一命的那位红衣女。以至于他幸福、快乐地从梦中笑醒了……[1]

作者简介

方乐明,安徽省安庆市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87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