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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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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三记》中国当代作家李景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下乡三记

一 散记

1

好几年没到乡下去了,这次妻的外甥女邀我俩去喝喜酒,她的老闺女结婚。于是,我俩提前两天去了。那个村子叫泰山屯,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从少年时起,就常去光顾,因为大姨家住在那里。后来,大姨的老闺女桂英成了我妻,去的就更频繁了。

记得第一次去,我刚十岁,学校放寒假了,母亲给桂英做了一双绣花鞋让我送去。我是坐着胶轮马车去的,赶车老板叫大毛。实际他不姓毛,姓尹,由于他毛毛愣愣,人送绰号“大毛”。中等个儿,皮包骨,浑身没有几两肉。但蛮有力气,赶车是把好手。他在生产队是赶车老板儿中打头的,称为“大老板儿”。冬天农闲,队上安排他在城里积肥点赶车,正巧他回村办事,我才搭上他的马车。

天寒地冻,马车没遮没拦,好在车上有床破棉被,我把被子围在身上,一股汗酸味向我袭来,我也顾不得了,只要不冷就行。大毛头戴狗皮帽,上身穿着光板羊皮袄,下身穿着黑棉裤,腰扎粗麻绳;脚蹬皮“靰鞡”,里边蓄的“靰鞡草”里一半外一半;手上戴着家做的“棉手闷子”——大拇指一个筒,其余四指一个筒;手握一杆大鞭子。他似乎要显示一下赶车本领,大鞭子一甩,“啪”地一声脆响,三匹马撒欢地跑起来。公路是沙石铺的,还算平展。等下了公路,就上了土道,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像田里的垄沟垄台,就连三匹马的空胶轮车也很难行走。马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进了泰山屯。屯前面那片标志性的杨树林秃枝秃杈,挂满白霜,马车走在树下,像走进了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

大毛把马车赶进生产队院子里,叫我先进队部取暖,等他卸完车送我。所谓“队部”,就是两间土坯房,屋里有一面土炕,两张破旧的办公桌,还有个用铁桶做的炉子,炉膛里没有一丝火星。好在炕热乎,我脱了棉鞋上炕,把脚插进炕头已看不出颜色的行李卷里。看屋子的老头个儿不高,小眼睛,满脸胡须,扎拉扎撒。我感觉他像个狸猫,让我有些害怕。他看我冷,连忙出去抱回一捆玉米秆,塞进炉膛里,用火柴引燃,炉膛里火苗呜呜直响。他不断地往里塞柴禾,炉盖和连接炉子的炉筒拐脖烧得通红,屋里顿时暖和了,我也看出了他的善良,很想接近他。可他有意躲着我,也许是怕我嫌他脏的缘故吧。

大毛卸完车,忘了叫我,就毛毛愣愣地回家了。他家和大姨家住对面屋,进屋看见大姨在厨房忙着,才想起我来。大姨听说了,连忙叫老哥和桂英去队部接我。那时,老哥十一岁,桂英八岁。老哥是个慢性子,没等他穿上鞋,桂英早已跑出了院子。

我跟着桂英、老哥来到大姨家,一看,屋子和队部差不多,也是土坯房,矮矮的,很破旧,屋里昏暗,油灯火苗如豆,浓黑的灯烟腾腾上升,散发着煤油气味……

如今,我们是乘着桑塔纳去的,私家车,开车的是大外甥,办喜事是他二姐家。路好,光滑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村东头。车快,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进村不远,有个大水泡子,积满了水,这里地势低洼,就连四周的小杨树都浸在水里,也许是天凉的缘故,水里没鸭,也没鹅,只有几片草叶漂浮着。村南侧仍然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林,树已属好几代了,林子罩着这个几十户的小村落。虽已入秋,树木依然葱茏。村子不能没有树,树是村子的旗帜。

村里的土坯房很少了,大多都是砖房,有些更阔气的,红砖蓝铁皮盖,一色是塑钢窗。老哥五个儿子,有三个儿子都住上这样的房子,就连仓房也这样阔气。但我依然喜欢土坯房,平顶房盖和四面墙抹上碱泥,碱泥里掺上切碎的羊草,又光滑又结实,抗雨浇。早些年一进村,到处都是这样的土坯房,显得古朴、厚重。可惜,这样的土坯房再也看不到了。

老哥家早已不是那间土坯房了,而是红砖房,由于年久,房子下沉,加上左侧是二儿子家的阔气砖房,更显得矮小丑陋。屋里的彩色电视机是前两年买的,折叠饭桌和几个折叠凳是我家送的。炕上铺的是八成新的地板革,图案是红色的,显得屋里很暖、很亮。地面铺着已过时的小块瓷砖,有的砖面踩裂了。里外间,里间原先大姨住,大姨故去后就当储藏间了,还有个鸡笼子,里边养了十几只肉食鸡,鸡粪味弥漫在屋里,很难闻。过去养鸡都散放在院子里,鸡们自由觅食,有时还互相争斗。现在,鸡们那种自由见不到了。农家很少养那种卖不出好价的笨鸡了,而改在屋里圈养分量重、多卖钱的肉食鸡。

和老哥聊天]才知道,如今乡下已没有马车了,牛车更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轮车。种地、收割完全是机械化。就连夏天农民都不用去田里除草,洒上除草剂就搞定了。今年,老哥的二儿子和老儿子各种了五亩西红柿,用四轮车拉到哈尔滨去买,收入都达四万多元,还不算种植的玉米。“像这样干,三四年就能盖上红砖铁瓦盖新房,你们城里人能行吗?”老哥说完,得意地“嘿嘿”笑了。

我一想:可不,如今乡下人比城里人好过多了。城里工薪族买楼最便当是按揭贷款,可是,还清债务需要二十年,这得当二十年房奴啊!

2

老哥陪我出去走走,村子静悄悄的,偶尔有摩托车或汽车驶过,然后仍然归于寂静。早些年,只要在村中一走,便可听到牲畜的叫声。马“咴咴”,牛“哞哞”,狗“汪汪”——构成了乡村特有的“三重奏”。如今,这三种熟悉的音响再也听不到了。我问老哥:“咋没看着狗呢?狗可是看家护院好手哇!”他说:“过去养狗防贼,贼撬门别锁偷粮食。现在连贼都不缺粮了。狗也就没用处了。”我听了,有些莫名的失落和惋惜。

说着话,来到村中心大道,这条土道已经用推土机推平了,马上就要修成水泥路面。我忽然想起,青年时候我在这条路上走,那是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路面很滑,很难走,到处是深深的车辙印和马蹄坑。我突然发现,一个积满水的马蹄坑里,游动着一条白亮亮的小鱼。我蹲下身子看了又看,为这里到处都有大自然的生命而感动不已。现在,路面越来越高级了,再也不会有马蹄坑了,更不会有游动的小鱼了……

老哥说,前些日子为修路一事,村民们到市政府告状。原因是:乡政府答应给修,却迟迟不动工。一个大企业集团在村北头的草原兴建大型养殖基地,需要从村东头道上通过。村民们表示,不给修路就不让过去,因这段路是本村修的,村民有使用权。最后,由市政府和乡政府协调,由这家企业给修路。村民维权,初获战果。

老哥还说,现在村民增强了法律意识,无论搞什么合作项目,口头协议不好使,都必须签合同。倘若发生纠纷,已不再找“屯大爷”说和,而是诉诸法律。“屯大爷”,是原先农民对有势力或有威望的老辈人的称谓。过去,“屯大爷”专门在村里平事,现在全都“歇菜”了。村民们发现,法律可比“屯大爷”公平多了。可我仍然怀念“屯大爷”平事的日子,尽管“屯大爷”摆出一副公允的样子,可骨子里仍然“是亲三分向”。因此,“屯大爷”平事就是一场滑稽戏。

这条中心大道北侧是小卖店,五间红砖蓝瓦盖新房,这是老哥的四儿子家。我们走进去,一排货架上摆满了各种食杂货物,琳琅满目。屋地面积很宽敞,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地面铺着大块涂釉瓷砖。通往里间有个实木门,拉开门进去,是孩子学习室,有张席梦思床,床上铺着毛毯。床边有电脑桌,台式电脑正开着,界面上是聊天网页。又看了主卧室和两个副卧室,都搭着火炕,东北农民还是习惯睡火炕。厨房左侧是洗澡间,喷头、毛巾、浴巾一应俱全,热水来自房顶那台太阳能热水器。厨房右侧有个小型家用锅炉,上面有水表、品牌标记等。尽管家居条件可与城市别墅媲美,但由于劳累养成的邋遢作风,脱下的衣服、鞋、帽和使用过的农具等,随处扔在一边,显得很零乱。

老哥还领我参观了他的老儿子家仓房,和住宅一样,红砖结构,蓝铁皮瓦盖,南北走向,一趟十间。里边养猪,三十几头哈白猪,分圈饲养。屋地铺着地板,地板里侧靠墙有一条地沟,地沟一直通到舍外,是供猪大小便用的。地板上很干净,也很干爽。据说,猪们很自觉,排便都自动到地沟上排。猪食一色喂干料,猪食槽子是水泥浇铸的,高有一米,分成几个护拦,填料方便,猪吃食拱不翻。猪圈里有自动水管垂下,猪渴了把嘴叼住水管头,水就自动流出来。哈,猪们真幸福!可我一看猪饲料,不禁皱起了眉头,原来都是催肥长膘的添加剂。庄稼上化肥,猪吃添加剂。农家“向钱看”而“与时俱进”,纯绿色食品在这里越来越少了。

老哥家的后院养了一群大白鹅,空闲时我到后院看鹅。鹅很干净,雪白的羽毛,一尘不染。鹅也很温顺,见了生人不叫,也不咬。记得小时候,到大姨家来玩,院里几只大鹅凶巴巴的,见了生人“嘎嘎”直叫,还用嘴叨人,专叨脚脖子,叨住就不撒口。眼前的白鹅很悠闲地在空地上散步,见了我不屑一顾。地上放着一只胶皮桶,桶不大,里边装着清水。有两只鹅同时把头伸进桶里喝水,有一只鹅在旁边静静地等着,一只喝水的鹅喝足了,把头从桶里抬起来,看见那只等待的鹅,连忙把位置让给它,还嘎嘎地叫了两声,好像在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那只等待的鹅也叫了两声,似乎在说:没关系。还向那只鹅点点头,这才把头伸进皮桶里喝水,那姿态甚是高雅。我看了,油然生出一丝感动。感动之余,我真想让大鹅叨我一口,让我再回到过去的记忆里。

3

早晨,我在村子小路上散步,看见有一群燕子落在空中的两根电线上,错落有致,像五线谱。突然,又飞过来一只燕子,电线上有两只燕子立刻飞起来迎接它,把原来的位置让给它,然后落在它的两侧,扭着头,跟它唧唧喳喳,很是欢娱。它比那两只燕子长得大,羽翼格外丰满,像雍容华贵的妇人。我猜想,这只燕子可能是它俩的妈妈吧,要不怎会那样亲热呢。

一位老汉戴着新式白色遮阳帽,赶着一群白鹅,来到树林边上,鹅们在捋食地上的青草,他悠闲地坐在地上。看见了我,离老远就打着招呼,说:“你穿那么少不冷吗?”我以为他认识我,赶紧走过去。他站起身来,乐呵呵地看着我问:“谁家的亲戚?”我告诉了他,他又嘱咐我,说:“一早一晚儿,天凉啦,多穿点儿。”我问:“多大年纪了?”他回答:“七十七了。”“这么大岁数,还干呢?”我问。“闲不住,没看村里男劳力都出外打工去了。地里庄稼不用侍弄了,全都进城淘金去了。要想富,就得腿勤、手勤、脑瓜活。不能三个饱,一个倒儿。”说完,他笑了。“你养大鹅是留下蛋,还是卖呀?”“卖。咱这是绿色的,一色喂粮食、青菜。一到傍年根儿底下,城里批发商就来收购。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哈哈哈……”我也被他感染得笑了。

回到老哥家,我向老哥打听,才知道,老汉姓于,过去是小队会计。跟老伴和儿子一块过活,儿子是大队会计。他当属“屯大爷”之列,如今,无事可做便当放鹅翁,倒也清闲自在。

4

我和妻,还有妻的四姐,都住在老哥家。一铺大炕,晚上睡二男三女。怎样安排睡觉位置才合适呢?这可难不倒东北农村人,老哥睡在炕头,依次是老嫂、四姐、桂英、我。炕热乎乎的,厨房锅灶的烟绕炕走一圈,才从烟囱上飘去。冬季,不到十冬腊月,屋里不烧炉火,全靠火炕散发热量保暖。

今天的乡村住房条件好了,老少分居而卧,再也不睡在一铺大炕上了。过去,夫妻生个孩子,就把孩子放在中间,孩子生多了,把丈夫挤到了炕头,妻子挤到了炕梢。晚上,夫妻俩只能遥遥相望。要想过一次“性福生活”,必须得等孩子们都睡下了,才能“翻山越岭”去相会。常常是丈夫主动,从炕脚底下往炕梢爬,一旦不小心把哪个孩子脚压疼了,孩子有了动静,就得赶紧就地卧倒,屏住呼吸。等这个孩子睡实了,再继续匍匐前进……

那种生活,城里人肯定觉得很苦,可是乡下人倒觉得苦中有甜。对此,老哥说得很风趣:“一张嘴就吃到桃子,吃多就腻了;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吃到的桃子,那才够味儿。”

晚上,我在院子里看天上星星。这是我每到农村必看的“保留节目”。这里远离城市,远离工厂,空气无污染,夜空上星星如同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格外明朗,就像水晶片贴在空中一样,闪闪发光。你若盯着一颗亮星良久,那种清亮透入心脾,就会感到冷气袭人。浩瀚的星河,无边无际,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仿佛身体和灵魂都融化在天宇之中,而忘记人世间一切烦忧……而今,我又抬头看星星,可是,却没有了当年的感觉,也许当年那种纯乡村的味道,如今加进了诸多城市元素的缘故?我也说不清。

顿顿饭都在外甥女家吃,她家来了不少坐堂客。所谓“坐堂客”,属于七大姑八大姨之类,提前来贺喜,住下不走,一直等到把姑娘送上婚车,还要去吃个喜儿才回家。酒席摆上,客人随便找座位坐下。不像孔夫子的同乡山东人那样讲究,分宾主,还有主宾、主陪什么的,不同身份都有固定位置,不能随便坐。东北人没那些说道,随便坐,随便喝。大碗酒,大盘菜。男女同席,老少同坐,反倒没了拘束,自由自在,说说笑笑。外甥女三个已婚的女儿和女婿端菜、倒酒,在旁边伺候着。

大家边喝酒边聊天。过去,农民凑到一起,谈论的是家常里短,村里趣闻,什么麻雀扒拉房檐子啦、老母猪拱翻酱坛子啦、光棍汉半夜敲寡妇门啦。今天,青年人之间谈论的话题是进城见闻啦、农作物新品种啦;老辈人之间谈论的话题是保健啦、养生啦。可我仍然爱听他们唠东家长、西家短,但此时,我却听不到了。

吃了两顿酒席,我就吃腻了,再也不过去了。让老嫂焖二米饭,烀土豆,洗白菜叶、香菜,剥大葱,炸辣椒酱,用来打饭包吃。“打饭包”,也叫“打菜包”,就是往白菜叶上放匀撕碎的葱、香菜和捣碎的熟土豆,再抹匀大酱,然后放上适量的米饭,把菜叶的两边用手捏住,再把菜叶的后侧兜起来捏住,形成了一个长卷,从菜叶帮那端吃起。在外甥女家坐席的来自七台河、绥芬河的亲属们听说了,纷纷弃席,前来吃饭包。哦,这才是乡村独有的特色!

我想,类似打饭包啦,牛车啦,马车啦,看家护院的狗啦,这种乡村独有的特色,作为旅游开发项目,也应该永久地保留下去。它保留的,不仅是一种乡土文化,也是乡民们纯朴性格的温床。

二 偶记

乙未年初春,距清明节还有七天。早上,我乘坐外甥昌伟开的轿车奔赴太山屯,同车而行的还有昌伟妻。

轿车在通往昌五的沙石路上奔驰,路两旁是陆续建成的工业园区,把原本碱巴拉的荒原切割成若干个版块,在上面建起了各式各样的厂房、车间和库房。车子拐向四环,这是在荒原深处新筑成的水泥马路,宽平敞亮,由于是新修筑的,路两旁的工业区大多还没有投入使用,所以,这里一片寂静,车子以百迈的速度在奔驰。偶尔闪过路旁摊开玉米晾晒的画面,又偶尔闪过路旁摊开辣椒晾晒的画面。一忽儿闪过金黄,一忽儿又闪过红绿,这在初春的东北,还是荒凉一片的景象中是不多见的只有在秋天才能见得到的颜色,感到格外新鲜和养眼。

车开到太山屯,在蓝铁瓦盖红砖房的铁院门外停下,这家与昌伟二姐小萍家租的土平房相邻并走一个院门。昌伟按了几下汽笛,小萍闻声从土房里跑出来接我们。院门里,摊开晾晒的是红白颜色相间的玉米瓤子,因为是玉米粉碎机打的,玉米瓤子都不是囫囵的。为了便于通风,摊开的玉米瓤子用二齿子搂过了,清晰地现出垄沟和垄台状。小萍开了铁门,我小心翼翼地码着“垄沟”走,生怕跌倒。

回头一看,昌伟开车走了。我知道,那是去坟地给他父母上坟。他驱车前来,并不是单纯来吃喝,而是赶在清明节前去祭奠已故的父母。他的妻子也跟车去了,可见是个贤惠的媳妇。

拉开土房门走进去,便是厨房,在厨房的里侧有一个木栅栏围成的鸡架,栅栏外的底部有一个长条的鸡食槽。一只红冠细脖黑羽白圆点的鸡,长得比肉食鸡还大还肥,在栅栏内不安地走动着。哦,这就是珍珠鸡。昨天晚上在我家,昌伟和他二姐通电话时,就说把那只珍珠鸡宰了炖上,我还加一句:干炖,别搁粉条。我第一次看到珍珠鸡,那红冠黑羽和珍珠似的白圆点,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样子像火鸡,但比火鸡漂亮多了。我本来应该好好端详一番,因为想到它即将要被宰杀,不忍再看,赶紧进了屋。

我脱鞋上炕,坐在铺着地板革的炕头上,感到炕上热乎乎的。忽然听到厨房有鸡的嘶叫声,声音很短促,但很凄楚,透过厨房与屋的间壁墙小玻璃窗,看见小萍和她丈夫正在宰杀那只漂亮的珍珠鸡,我顿时有种不安感。那也是一个小生命啊,为了招待我,主人把它宰杀了。虽素有“小鸡是一道菜,今年走明年来”的民间说法,我总感觉这是罪过。联想起昨天,昌伟为了满足我爱吃狗肉的食欲,特意在昌五由饭店现杀了一只狗,把烀熟的三只狗大腿孝敬给我,我更加不安。连着两天,为了满足我的食欲,连杀了两只动物。虽然都不是野生的,但它们毕竟是生命啊!世间凡是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应该善待一切生命。

我坐不住了,走出去了,沿着房后小道,走过了两处红砖房舍,第三家土平房就是老哥家。他家房后,有四只肉食鸡在啄食,其中一只叼到了虫子,其余三只紧追不舍去抢夺。哦,鸡的世界也在你争我夺。

我从东侧走向院里,老哥正在窗下干活,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问:咋来的?我告诉了他。他陪我进屋,穿过厨房,进到了外屋,脱鞋上了炕,炕上也铺着地板革,也挺热乎。

老哥家炕对面是一排早已油漆脱落的木板柜和一张老式桌子,那面墙上挂着镶有老照片的相镜子,还挂着一幅新相框,里面镶着基督教标志的红十字图案。老嫂已经加入了基督教,我是早有耳闻的,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老哥连忙给老嫂打电话。原来,老嫂在江八家给看家,江八帮工去了,江八媳妇陪女儿参加哈尔滨铁路学院招生考试去了。江八家开小卖店,离不开人。老嫂锁上房门就回来了,由于走急了,心脏受不了,满脸涨红。老哥老嫂张罗着要给我拿东西,说有豆包、萝卜干,我说拿点豆包吧。老嫂说,豆包是江米面的,生的,在冷柜里冻着,等临走时再拿,拿早该化了。

老哥说,你老嫂心梗按了一个支架,花了好几万块钱,都是几个儿子摊的钱。新农合给报销了一部分,民政局还能给大额医疗救助四千块钱,手续报到了乡政府民政助理那里。前几天去问,还在民政助理手里,没交到市民政局。你回去找找人,比你老嫂晚几个月的老沈家,由于跟市民政局打通了关节,都给报完了。乡政府民政助理说,民政局的救助款是有限的,狼多肉少,找找人,打通了关节就来取相关手续。老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办事讲门路,没有门路寸步难行,可他哪有这个本事啊!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文化人身上,而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有事不求人。我不忍心让老哥失望,爽快地答应下来,回去想找人给办,也不知能不能办成。

正说话,进来一个老女人,脸色红扑扑的,很温和。她好像认识我,开口就向我宣讲主如何如何。我知道她是基督教徒,也许还是个小头目。紧随其后,又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老嫂把他俩领进了里屋,关上了里屋门。老哥说,她们凑到一起祈祷。果然,从里屋传来诵经声,接着响起歌声,那歌我曾经在教堂听唱诗班唱过。听她们那样虔诚地诵经和歌唱,我颇有些感动。当人们失去了信仰,心灵无处安驻,这时候宗教便会一呼百应。凡是信奉宗教的,都主张行善。在乡间,基督教盛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愚昧迷信,很多教徒不懂教理教义,以为信了教就能保平安,不生病,甚至发大财;二是,教会有一定的活动经费,能拿出一部分款救济,这也是吸引乡下贫困教徒的手段;三是,教徒之间的团结互助,使教徒们感受到入教的温煦。总之,从宏观上讲,基督教在乡下普及,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它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也是善的普及。一想到善,就联想到那只漂亮的珍珠鸡被宰杀,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昌伟上坟归来,就来找他老舅、江虎和我去他二姐家喝酒。当一大盔鸡肉摆上饭桌时,我的食欲并没有增加,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自责在心头浮动。我向来爱吃鸡头,可是,看到炖熟的鸡头那红红的冠子,我没有了食欲。如果不跟肉食彻底告别,还会有若干次尴尬和自责。倘若问我:只吃素食,不吃肉食,你能做到吗?我会尴尬地摇头。因此,我做不到佛教徒的彻底斋戒。也许我能意识到应该与自然界中的所有动物平等善待,这就很不容易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酒碗刚端起,江二就来了,紧接着江九也来了。老哥的几个儿子对待小萍一家,真是没说的,种地、收割,每道农忙环节都出力帮忙。这不,小萍买了江虎大儿子的平房和地号,今春要把平房扒掉,重新盖三间铁瓦盖砖房,他们哥几个做好了帮工准备。正说着,小萍的丈夫浑身是泥巴的回来了。他给打井队搓泥球,晒干后,用来铺在新打的井底。他洗了一把脸,小萍帮他脱了外衣,就坐下吃饭,一大碗大米饭,一会儿就吃光了,没有吃菜,只夹了几口咸菜。这是个光知道干活养家的庄稼汉,放下饭碗,又去干活了。

傍晚,在小萍家吃完手擀面,昌伟开车往回返。车开到江山帝景北门停下,我下了车。昌伟打开后备箱,把他老舅给的一袋江米面生豆包、小萍给的一袋黄米面熟豆包取出来交给了我,夫妻俩又大声地嘱咐我小心慢走,我在他俩关切目光的抚慰下走进了小区大门。

回到家,老伴问我:珍珠鸡啥样的?我向她描述了一番。在一旁写作业的杉杉说:这么漂亮的鸡你们也忍心吃?当宠物养起来多好,据说珍珠鸡还会飞呢。接着,她们娘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白我。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那只红冠细脖黑羽白圆点的珍珠鸡在院里扑拉,它飞不起来了,脖子上开了个口子,流着鲜红鲜红的血,它用最后的力气,张开翅膀趔趔趄趄地起舞,嘴里还咕噜咕噜的鸣叫着,似乎在向谁求助,又似乎在向世间做最后的告别。

我猛地醒来,一滴清泪在我眼角边滑落下来……

2015年3月30日晚

三 杂记

1

这次下乡,是陪同老伴和她四姐省亲。第一站,是看她俩的胞姐和姐夫。老两口长年居住在哈尔滨老闺女家,乡下还有两个儿子,虽然都已年过半百,但长期看不着怪想的,所以趁着春阳时节就回来了。老两口的土坯房早已坍塌,回来便住在老儿子家。

我们到了老外甥家,大姐正坐在铺着地板革的炕上,双腿盘着,腰向前倾着,满头白发,满脸核桃纹,镶着满口假牙,八十六岁了,已不能下地走路,靠挪动焊在一起的三条腿铁管移动。坐在离炕沿不远铁凳上的是大姐老儿媳妇,剪的寸长短发已经花白,两眼发呆,才五十多岁,满口牙都脱落了。她看我们进屋了,没跟我们打招呼,径自走出去了。家人和村里人都叫她“疯子”。

她少女时代长得标致,高中毕业,上门求婚者甚多。其父母偏偏看中了大姐老儿子,说他能干活,能吃苦。那时,农村正实行人民公社制度,最小单位是生产队,社员干活实行工分制。他没上过学,目不识丁,上城里办事如若需要解手,竟然不认识厕所两端门上分别写的“男”、“女”二字,只好尾随入厕的男人进去。她理所当然地不同意嫁给这个的文盲,可是,拗不过父母,强行结了婚。她对这桩婚姻厌恶极了,整天头不梳,脸不洗,家务活不爱干。他没文化,还不会哄她,动不动就骂,甚至拳脚相加。她苦捱到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又过了两年,生了个男孩。二次坐月子时,得了抑郁症,乡下人不懂这是病症,以为她生闷气,自然遭到丈夫的不断打骂。这样一来,抑郁症逐渐转变为自闭症。家里人和邻居都认为她疯了,所以称她为“疯子”。

疯子不让丈夫接近她,更拒绝丈夫亲近她。这样一来,睡觉时,一个炕头,一个炕梢。白天,她躲在家里,不干活,不做饭,不护理孩子。伺候孩子、家务活全靠丈夫承担,还要上生产队干活,早出晚归。

秋叶黄了,又绿了,年复一年。这个四口之家,过着相当于没有女主人的生活。男主人又当爹,又当妈,总算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土地实行承包制时,家里分得了两垧地。他除了侍弄地,还养一群羊,赶到草原上去放牧。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女儿出嫁了,儿子结婚前,家里土坯房翻盖了,三间房,前脸是红砖垒的,房盖换成了铁皮盖。西屋是新房,东屋住着这对名存实亡的夫妻。后来,又在后院盖起了四间砖房,蓝铁皮瓦盖,房子中间是个大门洞,两扇大铁门。显然是给儿子儿媳盖的,可是没多久,小两口在城里买了楼宅,又在城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就不再回家住了。

家里虽然生活条件改善了,但她罹患严重的自闭症,单独住在后院,他住在前院。每顿饭他做好后,也不叫她,自己吃完,把剩菜剩饭搁到厨房饭桌上。她傍他吃完饭,再过来吃剩饭菜。她公婆在哈尔滨若不回来,就剩他俩,互不说话,形同路人。去年,他患了脑血栓,送到市里医院抢救,医院建议去哈医大治疗,治疗一个时期出院了。至今左侧胳膊腿还发麻,说不上哪天,这个家的顶梁柱就会倒下,真到那时就会雪上加霜。

2

我和姐夫坐在窗下凳子上晒太阳,蓝天上金色的大火球投下光线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姐夫半闭着眼睛说,不回来吧还怪想这帮玩意儿,回来呆两天就够了。在哈尔滨住那真享福,顿顿吃的好,冬天屋里有暖气,不用烧炉子。老闺女家住在28楼,站在窗前往外一瞅,能瞅多老远,那真叫敞亮。街道像一条白线,汽车像甲虫,人像蚂蚁。我问,你每天下楼遛弯不?他说,天天用轮椅推着你大姐下楼遛弯。我笑着问,你和我大姐不吵架了?他憨厚地一笑,脸颊露出红晕,说,你这坏家伙,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这老俩口,年轻时经常吵架。姐夫是车轴汉,实心眼,脾气暴躁,急眼就骂,举手就打。大姐不是省油灯,嘴茬子不让人。但她没有丈夫力气大,常常动起手来总是落败下风。他俩的婚姻也是两家父母包办的。那时姐夫大字不识,就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赶车、种地、铲地、割麦、铡草、打场,样样农活都干在前面。也许是肚里没油水的缘故,他饭量惊人,大海碗高粱米饭一顿吃四五碗,面条吃一小盆,饺子吃一盖帘。

大姐也是干活的能手,家务活、农活,炕上地下,样样活计都会干。但她在家呆不住,总好东家串、西家串,唠起嗑来常常忘了回家做饭。姐夫下地回来歇晌吃饭,常常是灶冷锅清,女主人不见踪影,气得他咬牙切齿。大姐看人家男劳力下工了,这才急急忙忙往家跑。一进家门,就被打翻在地,接着是劈叉啪嚓,鬼哭狼嚎。引来邻居劝架,也不乏有看热闹的围观,然后四处传播开来。

姐夫年轻时,有个绰号“六十条”。那是1961年3月,中央制定《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六十条”,下发到农村,公社干部组织社员学习,别人都能复述个大概,惟有他张口结舌,一条也复述不下来,只记住三个字“六十条”,大家笑称他“六十条”。

老两口经历了人民公社、大跃进、三年灾害、文革、土地承包、取消农业税。生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大儿子、三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家都先后安置在哈尔滨。后来,他俩也搬到了哈尔滨租房居住。姐夫靠捡破烂,老两口不愁吃不愁穿。用他的话说,“一天一张大白边儿(十元钱)”。每次回村,他便当邻居炫耀:“哈拉滨大灯泡子贼亮。”“咱上过八个幌的饭店撮过。”这个时期,老两口过日子挺和气,再也没有家庭战争硝烟了。大姐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做饭,姐夫接过饭班,一天做三顿饭,洗洗涮涮,还兼顾捡破烂。晚年,他极力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自己年轻时对妻子欠下的感情债。

后来,姐夫干不动了,老姑爷因病去世了,老两口就被老闺女接到了家里。开始住平房,后来赶上拆迁,分得了高层楼宅。老两口住在老闺女家,更是一团和气了。

3

这个时节,玉米苗刚长出一捺长,野草还没有长出来,这正是农民喷洒除草剂的好时机。在农田里,农夫或农妇背着装满除草剂的塑料桶喷洒。有的更先进,驾驶小四轮拖拉机,车厢后面驮着一个大白色塑料包,里面装满除草剂,通过一根两三米长的浑身扎眼的横铁管喷洒。

在农田里,看不到青年农民的身影,他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家里的田地留给父母打理,年老的父母干不动,就花钱雇人喷洒。洒上除草剂以后,就不用管了,只等秋天收成了。

在老外甥家的村里,看不见年轻人,绝大部分房舍都是砖房抹水泥,鱼脊形蓝铁瓦盖,塑钢门窗,真可谓“青堂瓦舍”。到了晚上,亮着灯光的人家很少,没亮灯光的都是空巢。还有一些土坯房,大多无人居住,窗户玻璃破碎,有的房子坍塌了。

第二天,我们去泰山屯老哥家。老哥的房子空着,老两口给四儿子看家。老四在城里先兑下了一家歌厅,只因其爱人心脏不好,听不得震天响的现代音乐,只好将歌厅兑给了三哥。他与朋友听说太平机场扩建,就在那儿附近办起了盒饭厅,没想到参与机场扩建的民工们为了省钱,认可吃食堂清汤寡水的大锅饭,也很少有人来买香滋辣味的盒饭吃。生意不好,留人等待出兑,他凭借有驾照,又找个给人开大车的活。女儿大学毕业在哈尔滨铁路上班,小儿子在城里念初中,爱人租房子陪读。

老哥接管了四儿子在家开的小卖店。这是五间蓝铁瓦盖砖房,四百多平米的院子。西屋三间腾出两间开小卖店,铺面四十多平米。如今,小卖店挪到了东屋,铺面才有二十平米,里间有一铺小炕,老两口住。老哥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连抽烟喝酒的人都少了。生意冷冷清清。一旦有顾客进院,老哥便抢先把店门开了,笑盈盈地迎客。

老哥大儿子、大儿子两个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剩下大儿媳在家看护学龄前的孙女和孙子。两对小夫妻都在山海关打工,老大学过烹饪技术,想开饭店,没有资金,只好当快递员,爱人在企业干计件,小两口子月收入七八千元;老二会钣金技术,开汽车修理部,爱人也在企业干计件,小两口年收入二十万不成问题。

老哥二儿子家只剩了夫妻俩,守着院子前后各建的共八间红砖铁瓦房。女儿出嫁了,儿子在大连技校念书。每年种玉米、西瓜、柿子,年收入十多万元。

老哥老儿子家四间房子也是红砖铁瓦,自己一人在家种地,儿子也在城里念书,爱人陪读。他在四哥家院里扣了两个塑料矮棚,里面育柿子苗。每年种玉米和西瓜、柿子,年收入也十多万元,因此不愿意出外打工。他说,出外打工,有技术行,没技术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还抵不上种地收入多呢。凡是出外打工的,大部分都是能工巧匠。

在乡下,看不到牛、马、狗,空房子多,留守老人和孩子多,这是当下农村普遍现象。[1]

作者简介

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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