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任茂华)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书香门第》是中国当代作家任茂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书香门第
1
丁玉琼家的老房子要拆了,丁家湾人像炸开了锅似的围在老房子门口议论纷纷。有人说,老房子里藏着美金。有人说,里面藏着古董。还有人说这房子是村里的吉祥宝贝,顺风顺水,不能拆。一时间,众说纷纭。
七月的太阳集中了所有的光和热笼罩住这幢老房子,拼命地想从破旧门窗的缝隙里挤进去哪怕是一点点光亮,探照出老房子里面的秘密。
乍看起来,老房子就是普通的老三间式样,中间高大苍老的红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门两边各有一个耳窗,耳窗离地面约有一米八的高度,如果个子矮的人想要窥视房间,下面还要垫起一块大石头。耳窗和大门极不对称,大门看起来高大气派,两米多高,耳窗就好像两个小“猫耳洞”,“猫耳洞”很少打开,主人的秘密都关在里面。
从房子的真实年龄只有50岁,但从其外墙用料来看却不止这个年龄,窗户以下都是用大小形状不一的天然青石条砌成,石条上保持着原始线条,还有模糊不清的字迹。其中几块石头上的字拼凑起来是“书香门第”,村里一位从事考古的人分析,这几个石块当时应该是一个整体,放在大门正上方的石条,相当于对联中的“横联”,可能是拆房子过程中摔断了,也可能是当年水灾冲垮的分体,窗户的上半部分是青砖砌成,特别是大门上面屋檐下的两根房梁粗大、壮实,隐隐约约能看到雕龙刻凤的痕迹,只是上面曾经装饰的红蓝漆都被岁月冲刷了,也许是为了低调朴实,但懂行的人还是一眼可以看出房主人家曾经殷实的背景。房子里已经多年没住人了,但是每年会有人打扫,锁上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
房子坐落在滚滚河的东岸,大堤后的第二排。丁家湾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房子沿着滚滚河而建。据当地的习惯,房子的大门一般都是坐西朝东,也就是大门朝东,有紫气东来之意。唯独这个老房子,大门朝西正对着滚滚河的方向。
关于老房子里的故事,二狗倒是听说过不少,那都是小时候从他娘口中得知。二狗父亲去世早,二狗娘带着二狗从汉口回乡下,和老房子的主人曾方怡处境相似,于是两人挺谈得来。
二狗此时也围在房子大门口听着各式各样的议论,拿出手机拨通了老房子主人的孙女丁玉琼的电话。
丁玉琼接到二狗电话的第二天就独自开车回老屋了,二狗告诉丁玉琼,“我们村的房子要拆了,都在量屋前屋后的尺寸,指挥部已经挂牌了。”
“这么快呀,不是说还得几年的吗?”丁玉琼听到房子要拆,心里有许多不舍。老房子留下太多记忆,不仅仅是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更重要的是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与重生,还有家风、家训对后人的教导与成长都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几年前,她参加政协工作报告会议时就知道老家那一片8个村,含30个自然湾都要拆迁,政府准备花八至十年时间建一个项目——非遗小镇。只是说了几年都没有动静,她以为这事也许就是政府的一种长远规划而已。后来听说,曾经有人到丁家湾去调研过,说是这个村里的房子太密集,每家每户楼层高,开发成本太高,开发商不想来。
可是,元宵节玩灯的时候,丁玉琼回到老家发现以前两层楼的房子都长高到了三层,三层楼的长高到四层,屋后的院子都盖上了瓦,听说村子要拆了。当时,丁玉琼与二狗说,“我们这儿自然美景天成,前面邻滚滚河,后面是甘霖山,多好的环境呀!把我们村改造成花园小镇才是最好,我回来把老房子改造一下,比城里住着舒服多了。”
说起来,丁家湾是农村,其实与城里就一河之隔,河对面就是城里,所以说,所谓进城也就是经过以前的老化肥厂宿舍,再过桥就到了城里,也就差不多四、五公里的路程。现在村子里房子做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连通道都做了房子。
其实在村子住的人不多,村里的小学拆了以后,孩子们都到城里上学,年轻的夫妇在城里打工,买了房子,回去就少了。村里就剩老人和一些小年轻人(就是没成家,也没工作,在家啃老的)。好多孩子中途辍学打工,后来回到家里没挣到钱,既不外出工作,也不结婚成家,聚在一起吸毒、玩游戏,二狗深恶痛绝,边摇头边摆手说道,“丁家湾毁了,传家宝都消失了。”丁玉琼不解原因。曾经一个那么淳朴的湾子怎么了?
在她的印象中,丁家湾是改革开放后富得最快最早的湾子,离城近,加上周边有三个企业,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十年代,丁家湾就是靠周边的企业和滚滚河致富的,除了经济条件比其他村好,在读书求学方面,丁家湾也是数一的厉害,每年都有孩子上重点高中,每年都有孩子考名牌大学,村里人说是祖传下来的“书香基因”遗传得好,也有人说是丁家湾地气好。滚滚河北联黄河,南通长江,是黄河文明与长江流域文明的汇聚地带,既受黄河文明的影响,又受长江流域南方华夏文化的熏陶,所以说丁家湾是融合了南北文化的一个风水宝地,既有南方人的聪明,又有北方的几分豪迈,所以丁家湾的人天赋特好,祖上一直以读书为荣。
丁玉琼是曾方怡最疼爱的大孙女,小时候寒暑假都会回来陪伴祖母。每每夏天乘凉,丁玉琼发现祖母常常望着滚滚河的方向独自沉思,十三、四岁正懵懵懂懂的丁玉琼就会问祖母许多问题。有一天,丁玉琼看到相框里祖父的照片后,突发奇想的问祖母,“奶奶,你说我爷爷当年那么英俊潇洒,怎会认识你?你们是不是传说中的灰姑娘与白马王子?”
祖母疼爱地摸摸孙女的脑袋,“我是你们说的白雪公主,才不是灰姑娘。”于是曾方怡缓缓叙来,对孙子的好奇心从不避讳。
丁玉琼的曾祖父曾经从国外留学回来,家里开着洋行,经营着几十家商铺,周边近千亩土地出租,是丁家湾有名的大家族,几乎整个家族的人都上过大学。这也是每次丁玉琼回村里,村里人总是用一种仰望的眼光看着她的原因。
曾方怡当初嫁到丁家湾时的嫁妆号称“独一无二”。当天有一位算命先生经过此地,特地看了这套嫁妆并郑重其事地逐一清点后说了一句话,“嗯,金钗子,玉镯子、、、、、、样样都有——不过还差一件。”
众人面露惊异的表情,看着算命先生,眼神里带着不甘,“难道这嫁妆不是最齐全的吗?”
算命先生神秘地摇摇头,“不不,还差一件!”众亲们仔仔细细再看一遍,丁家大房的儿子丁耀国说,“所有嫁妆全配齐了,这可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绝对第一!良辰吉日岂能让他胡说?”他安排佣人用银元打发走算命先生。
“我说差一样就差一样,”算命先生神神秘秘的说了半截话,看看众人的表情却又止住了。“哼,你们想听,我还不想说呢!还差一个棺材,那才叫全了。”算命先生走了几步,摇头晃脑地自说自应,虽说是小声音,却还是被亲戚们听到了。一帮人围住算命先生,伸手要揍他,他立刻补充道,“升官发财嘛?”众人听到这话也就罢了,只是驱赶他,以免再说出不吉利的话。这话后来传遍丁陵村,曾方怡也听到这话,虽然心里有一点疙瘩,但是也没放在心上。
丁家的大宅院方圆十几亩,朱红色的亭台、楼阁,芳草缤纷,热闹非凡,丁万廷的侄子丁耀国,外孙女蒋国华、外孙蒋国栋,连续几天就围着丁万廷夫妇,蒋国华说,“新娘子舅妈长得真漂亮,一身粉色百合花长旗袍外套着一件红白格子相间的中长呢子风衣,一头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高高的鼻梁,眉宇间透出一种柔美,有味儿!”据说这种长袍短套装扮当时是引领潮流的。
丁耀国也是围着他的叔叔,“婶娘穿着婚纱站在叔叔旁边,那是绝配。”丁家的侄子、外孙们和丁万廷年岁相差不大,小时候一起玩,一起上大学,感情深厚,也特别喜欢这个婶婶。
丁陵村的人对于两个大家族的联姻甚是羡慕,特别是新娘与新郎——才子配佳人,被传为美谈。丁万廷家境好,长得英俊,加上在名牌大学上学,不时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他都没看上。
据说有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姓周,长得也漂亮,两人一起坐船游滚滚河时,周小姐在船上一路兴奋不已,又唱又跳,一直唱着戏,回来后祖父就告诉家人,两人性格不合,于是把周小姐送回家了。周小姐又气又恨,多次托媒人来说,祖父态度仍然坚决。谁知祖母曾方怡也是媒人介绍的,两人却一见钟情。虽然,曾方怡只上过几年私塾,但其气质、相貌却深深吸引了丁万廷。
婚后的第四天,丁万廷拗不过侄子、外孙们的邀请,一起去汉口民众乐园看电影。说来也巧,这一个星期都在放《孟姜女哭长城》,一群年轻人只是想热闹一翻。哪知整场电影放下来,曾方怡的心头灌满悲伤,哭得晕头转向,丁万廷倒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替她擦眼泪,整个手帕都能拧出水来,新婚的甜蜜都被孟姜女的泪水淹没了。电影结束后,丁万廷带着曾方怡和侄子们在老汉口转了一圈,才慢慢驱散了曾方怡心中的悲伤。丁万廷在他哥哥家里吃饭,首先替曾方怡拉开凳子,吃饭时不停的为她夹菜,曾方怡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丁万廷浓浓的爱意,令丁家大哥大嫂羡慕,一直是被他们照顾的人现在却无时无刻照顾自己心爱的人。
曾方怡在家排行老大,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堂兄妹有七八十人。曾方怡的祖父曾经留学欧洲,在那里生活过多年,回国后长着类似欧洲人的面孔和身材,曾方怡的弟弟们都是1米8几的个儿,高鼻子,大眼睛有些凹,一幅欧洲人面孔,漂亮、大气。曾方怡毕竟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些文化,又懂得知书达理,这也是祖父丁万廷欣赏她的一个原因。不论祖父丁万廷带着祖母曾方怡走亲访友,还是家里来了亲戚、客人,她都能招呼得体。曾方怡非常仰慕丁万廷,一表人才,重庆大学毕业,一套深灰色西服,打着紫红色格子相间的领带,英俊潇洒,谈吐自如。
2
丁玉琼的祖父丁万廷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重庆工作,婚后带着曾方怡一起去重庆,曾方怡一路晕车,吐得不知天南地北。在颠簸中,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曾方怡很是懊悔,但是丁万廷总是讲故事给她听,安慰她。曾方怡为了陪伴丈夫,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每天会把饭菜做好等候丁万廷一起回来吃饭。他们常常会手牵手的在夕阳西下时,沿着公园里的河边小道漫步。曾方怡说,“这条河真有点家乡滚滚河的味道。”
“重庆和武汉本来就是很相似,不同之处就是重庆山多,路陡。”
“哎,我还是喜欢我们的滚滚河,出行都是平路,还有亲戚朋友。”
“我不是你的亲人啊?”
“那可不一样,虽然我跟着你走南闯北,但是我还是想念他们。”
“其实,我挺喜欢这儿,如果你不想待在这儿,我还是调回老家去,免得你大小姐受委屈。”丁万廷在家里最小,家里知道他倔强,总是迁就他,他也知道曾方怡在家里弟弟们都听她的,她耍起小姐脾气,家里人都让她三分,只是在丁万廷面前,曾方怡很通情达理,这让丁万廷总是很愿意谦让着她,这也许就是爱。“嫁鸡随鸡,只要你觉得好,我能适应。只是看你这么瘦,胃不好,怕你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是啊,我母亲去世早,不像你大小姐有人照顾,我从读书出来后就一直是自己在独立生活,饱一餐,饿一顿,生活没规律。”
“现在好了,有人一心一意照顾你。”曾方怡眼里含着满满的柔情。
“有自己的家就是不一样。”丁万廷看着河面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船只,阵阵秋风带着寒意袭来,他回过头看到曾方怡正看着自己出神,他伸出手把她外面批着的格子外套大领子竖起来,然后从上到下为她把纽扣一粒一粒扣好,“你冷不冷?要不我们回去,别着凉了!”
“还好,我穿着大衣,倒是你的西服上面都敞着,你冷不冷?”然后曾方怡为他把西服领子竖起来,把敞开的部分合上,两人挽着手边走边聊天。
晚上散步回来,丁万廷在书房看书,曾方怡也会拿着刺绣活安安静静的陪在身边。待到丁万廷的书看完了,他会选出书本上的文章讲给曾方怡听,曾方怡虽然文化程度不高,有时候也能说出自己的讲解,但也有理解错了的时候,丁万廷就会纠正她,并告诉她一些典故,还教她认识一些不常见的字,丁万廷还夸她聪明。
每天早上出门前,曾方怡都会把水烧热装进一个大瓷杯里,然后,用杯底的高温反复熨烫西服和领带,烫得整整齐齐的挂起来再给丁万廷穿上。她常说,“男人的衣服 一定要讲究,不能穿得皱巴巴,让男人很没面子,不看男人妻,只看男人衣。”丁万廷很是享受这种幸福生活。
转眼间,已来重庆一年了。丁万廷说家里来信了,两个外甥和一个侄子去美国了,曾方怡家也有几个堂妹和堂弟出国了,他问曾方怡是否愿意随他们去,曾方怡犹豫了一会儿,“随你。”丁万廷说,“好多同学陆陆续续出去了,我不想去。”“听说武汉局势也不好,日本人多。”“就一起回到滚滚河老家。”于是两人回到滚滚河老家迎接孩子的出生。
第一个儿子的出生,再次给丁家增添了喜气,曾家人抬着几十担礼品热热闹闹地来庆贺“久祝”,曾方怡的两个小弟弟也来了,最小的才八岁,穿着长筒皮靴跑到滚滚河帮别人撑船,跟着船夫喊号子,觉得很稀奇。这是他第一次来丁家湾,丁家的大宅院和他们家的不同,到处房间里瞧瞧,觉得一切都有趣。丁家老太爷就逗他,让管家在红木圆桌上摆满银元,老太爷坐在桌旁,让他磕头,磕一次头,奖励20个大洋,小弟弟机灵又淘气,一连给老太爷磕了十个头,得赏了200块大洋,他回到曾家就告诉亲戚们,姐姐家真有钱,姐夫人又好,又有学问。
丁万廷在儿子出生后就带着妻儿和佣人去了东礼市,在一所重点学校教书。孩子一岁时,丁万廷已经当上了学校教导主任。学校里正缺小学教师,他回到家里提出让曾方怡去代课,曾方怡很高兴,却又有点儿不自信,“我如果教不好呢?”
“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教好的!”
“那也是。”他们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孩子睡着后,丁万廷就会去书房里看看书,写写日记,然后和曾方怡一起学习,教她如何备课,讲课。自己坐在书桌旁俨然学生听课,曾方怡穿着旗袍拿着书本站着讲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是什么涵是什么?请那位同学回答!”曾方怡指着丁万廷,丁万廷坐着看她讲课的神态、姿势,点头微微笑,还算满意。然后把自己写的日记让曾方怡读,她深情的读道:“我们时常踏着落日的余晖,一起在河边漫步,那纯净的湖面如同一个大照相机,总会留住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天与湖相伴,云和霞相映,还有我和他的牵手,这一切似乎注定就是一个永恒。当我们到了八十岁,头发都白了,儿孙满堂的时候,再相约一起来看夕阳。那时我们老了,也许是她搀着我,或许是我扶着她,夕阳会等着我们吧,还是像现在一样的温暖、绚丽、、、、、、”读到情深处,曾方怡被日记中的话语感动,伏在丁万廷肩上留下了幸福的眼泪。他也鼓励她写日记。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每天一起学习,一起散步,儿子一天天长大。丁万廷从来舍不得打儿子,有时候孩子淘气做了错事,曾方怡随手打儿子的头,丁万廷看见了就会说,“我儿子的头不能随便打,将来要考大学的!”曾方怡听到这话,气也消了,不再责怪儿子。下次再生气时,在她脾气快要爆发式,就幽默的提醒,“一定要找到屁股才能打,不能随便打的。”总是在曾方怡想发脾气时,他总能把她逗笑,烦恼一溜烟就跑到九霄云外了。
省里推荐丁万廷到华师去进修一年,只能节日或放假时才能回来小聚几天,丁万廷想念妻子和儿子的时候就给曾方怡写信。每次学校里的收发员把信递给曾方怡时,曾方怡看到熟悉的字迹,心里总会很激动。虽然他们结婚几年了,还有儿子,却还是像恋爱一样。曾方怡看了信后,就写一封回信寄过去。每次都是厚厚的几页纸,这样曾方怡又习惯了与丈夫通过书信交流,虽然好多意思想表达却又不会写那些字,就总是找一些读音相同的字代替,很多时候,字词都用错了。丁万廷收到信,看了以后就用红笔划线做记号,把正确的字改在旁边。说不通的语句,也是用红笔做记号,标注在旁边,再和他写的信一起寄回来。曾方怡闲暇时会翻开堆积如山的书信重温往日甜蜜,丈夫关切的眼神,恩爱的情景会一一浮现在眼前,从中感受到丈夫的爱妻心切。她常常也会说一些关心体贴的话语,温暖丈夫的心。
进修结业后,学校里发了结业证书,丁万廷提拔为副校长。接着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再后来大女儿出世,家里热闹的很。二儿子有一次调皮地追着一只鸭子玩,一不小心掉到一口废井里,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上来,从那以后曾方怡再没有去学校代课,就安心照看孩子。虽然孩子多,但丁万廷特别疼爱孩子,只要休息,就带着孩子们识字,读书,讲故事。当了副校长后,他教学以外的工作越来越忙,但他带的那个班的学生仍然总是考全校第一,全市第一,特别是数学总体水平高。
3
局势不但恶化,据说日本人占领了武汉。两边家族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丁家先是老太爷出世,其它亲戚早早的逃到台湾和美国去了,国内的亲戚也失散了,老宅子空着。
曾家的大家族中,老一辈兄弟七个都被日本人残忍的杀害,起因是日本人要曾家和他们合作,加入商会任会长,曾家人坚决不同意,他们对日本人的进驻一直持抵抗态度,还积极拿出大量的钱财资助抗日。狗日的小日本岂可罢休?把兄弟七个的行踪打听到清清楚楚,一一杀害。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大弟弟随军抗日,两个小弟弟没着落,只有来投靠姐姐姐夫。虽然此时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还是留下兄弟俩,供他门生活、读书。兄弟俩就在丁万廷任教的学校就读。大弟弟上完师范就回老家教书了。小弟弟读书从来都考第一,丁万廷就一直供他上大学。一家七口人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丁万廷身上,还要负担两个妻弟上学,只有自己省吃俭喝,有时晚上开会加班,常常胃疼,他怕妻子担心,就独自扛着。
后来老家发大水,丁家大宅正在滚滚河边,被大水冲了一部分,听说老宅里的物件、家具全都被大水冲走,只剩下空壳的屋子。还有受灾的人无家可归,就都借居到丁家老宅中,曾方怡说,“就让他们住着吧,空着也是空着。”想着从此一家人不会再回到老家了,从此在东礼市安家落户了。当年带去的丫鬟,作为丁家的表亲出嫁了。
在小女儿一岁时,丁万廷被查出患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当时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落后,况且他是当地第一个癌症病例。丁万廷先瞒着曾方怡在武汉住院治疗,说是在武汉开会。他为了与病魔作斗争,每天坚持看书,写日记,他在日记中写道,“没想到小弟弟读书聪明过人,一直供到他考上大学很欣慰。以后让我的四个孩子都考上大学,只是看不到他们上大学的那一天了。医生说我的生命最长不会超过两个月,我们的孩子都那幺小,如果我走了,把这些都扔给方怡是多么残忍!她虽然有些点儿小姐脾气,终归还是知书达理的,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如果我走了,他带着四个孩子怎么活?上天给予我们的幸福太短暂,我无法想象没有我的日子,方怡怎么办?她其实是一个很倔强,很执着的女人,劝她改嫁忘了我,也许会减轻她的痛苦,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她不会答应······”第二天,他又在日记本中写道“如果她不答应,就只能让她带着孩子回乡下丁家湾老宅了,那里会有乡亲们的帮助,起码种田种地,孩子们可以有饭吃,那里有滚滚河,还可以看夕阳。方怡,我多想牵着你的手,带着我们的孩子、孙子们一起看绚丽的夕阳,我却要抛下你先走了,很对不起你、、、、、、”
后来医生让转回东礼市医院治疗,曾方怡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每天抱着小女儿,在病床前照顾丈夫。在她心里,丈夫是无所不能,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她真希望这个结果是误诊,他们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他才三十几岁呀?她当着他的面总是表现得很乐观,还安慰他,住院治疗好了,就回家休息。说完又忍不住抱着孩子跑到主治医生那儿嚎啕大哭。
主治医生是一位漂亮女人,和曾方怡年龄相仿,一直没有生孩子,每逢看到曾方怡抱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总是接过来抱在怀里逗一逗,有时候特地买一些漂亮衣服和小玩具送给小女孩。曾方怡照顾丁万廷的时候,女医生就帮着照看孩子。
丁万廷弥留之际,拉着妻子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能照顾好你和孩子,”曾方怡听到这样的话,两只手紧张地握住丈夫瘦弱的手舍不得松开,这就是曾经教她写字的手,这就是曾经给她用红笔做标记的手,这也是曾经给她擦眼泪的手,真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怎么过!曾方怡摇着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往脸上趟,看着丈夫的脸,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只是我走后,你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待不下去了,还是带着孩子回老家吧,那有自己家族的人可以帮助你,你和孩子们把我们的门户撑起来,我们是书香门第,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
曾方怡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可在心底。她不停地点头,还哽咽着说,“我听你的。但是你怎么能走呢,你不是说还要教我和孩子们写字、写信吗?我还有好多东西要你教呢!”
“我也想陪你们,我好想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女人。你知道吗——你在课堂上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真美!我有时候想,等小女儿上学了,你又可以回到课堂了。”曾方怡哭的更厉害了。虽然在曾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为大家庭做出的牺牲很多,当年嫁给丁万廷,她真的觉得上天赐予她厚爱,自己遇到了一个最优秀的人,最值得爱的人。他爱她,宠她,理解她,支持她,鼓励她,和他在一起,总是很快乐。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有时候还对你使小性子,都是我不好。”曾方怡已经泣不成声。
“我曾经以为我们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要带着我们的孙子们看夕阳呢,我食言了,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坚强,我们的四个孩子就靠你了。”女医生听到他们深情的话语,也感动得哭了,说,“如果你一个人养这么多孩子困难,就给这个小女孩送给我吧,我喜欢她,会培养她。”曾方怡一把抢过自己的孩子,“不可以,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自己带在身边。”丁万廷微笑着点点头,似乎放心了。
“丁家人都失散了,我父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些家产都托付给大哥大嫂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给他们提分家产的事,因为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从读书到上大学,到成家,都没找过大嫂。现在局势不好,你要有什么难处,就找他们帮助。”曾方怡只能一一答应。第二天,丁万廷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心爱的妻子和孩子们,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出差呀,进修呀,他总会给她写信回来,见字如人,还有盼头,现在永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写信了。曾方怡整个人空了,眼睛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和她说话,安慰他,顿时一句话也听不见,就像傻子一样看着丈夫生前的照片。学校里安排了老师和家属专门陪伴曾方怡,同事和朋友去医院看望丁万廷时,曾托付过朋友把妻子孩子们送回家乡。
第二天邻居看到曾方怡时很吃惊,突然发现她变了一个人,一晚上的时间,头发眉毛全白了,曾经乌黑亮丽的波浪卷发全白了,稀稀疏疏的搭在头上,眼神空洞无神,和以前那个高贵、美丽的曾方怡判若两人,邻居意识到曾方怡已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赶紧让人去把曾方怡的小弟弟曾方城接回来守在家里安慰这个姐姐。小弟弟曾方城就在曾方怡家里住下来,有什么事好一起商量。
安顿好后事,曾方城就帮忙整理物品回老家。在整理丁万廷的日记、书籍、字画时,曾方怡都一一放进箱子里,谁都不让动。曾方城让曾方怡休息时,自己曾翻看过姐夫生前的日记,记录了许多他和姐姐谈恋爱以及他教她写信以及他对曾方怡的爱恋,和后事的交代,也有关于他不出国外的原因,还有工作笔记。看得小弟脸上不知不觉趟满泪水。“唉,姐夫真是好,只是可惜走的太早,太年轻了。怪不得姐姐舍不得!”他决定赶紧让姐姐离开这里,免得触景生情。回老家重新开始生活也许是件好事,他每天一边安慰姐姐,一边催促姐姐,准备回丁家湾,各种能说的理由都说到了,丝毫不敢放松对她的照看,怕她想不开。
他鼓励姐姐出去转转,于是就让她出门去买早点,结果她把钱给了炸油条的人,却空着手回来了,油条没拿,找的零钱也没拿,人家喊她,她也没听见,幸好街上的人都认识她,后来让学校里另外一位老师将钱和油条送到家里来了。
曾方怡回来以后,继续清理带走的物件,她再次坐在箱子旁边拿着日记本看,边看边哭,她又想到了以前她读他的日记时的情景,伏在箱子上痛哭。小弟弟看到这情形,觉得这日记迟早会让她疯掉,于是下狠心不让她看,把箱子锁上。她就死死的抱着箱子。最后出于下下策,小弟弟只得狠心把许多关于姐夫的书本、日记全都烧掉,带着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回到丁家湾。
4
曾方怡再次回到丁家湾是谁都没想到的,在湾里掀起轩然大波。曾方怡再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十几年前风风光光嫁过来时,多少人羡慕、妒忌?如今丁家早已人去楼空,中年丧夫还要独自抚养四个孩子。曾方怡看到破落的、空荡荡的丁家老宅,与其说是被水冲跨,不如说是被拆掉的更多,院子里的石凳、桌子都不见踪影,房子的雕花木柱、青砖布瓦也被拆了,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全都不见踪影,包括结婚时的衣柜,五斗橱的抽屉、摆在桌上的青花瓷花瓶,柜子里摆放的青铜器酒壶、四方尊都被拿走了,吃饭的桌子凳子更是不剩一个,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是哪些人拿走了这些家私,为什么要拿走,不是曾经借给自己家族的人居住的吗?看看自己的四个孩子,看看这间破落的大屋,她仍然记得丈夫说的话,“回到老家去,把门户撑起来,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仿佛丈夫就在身边,她挺了挺脊梁骨,决定振作起来,不能让这个家族倒下去,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希望在她身上。她要把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像丈夫在世时一样,不能让别人瞧不起。那一瞬间,她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不管多么艰难,都要走下去。
她抹去那不争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泪水,哽咽着说道,“叔叔伯伯们,哥哥嫂嫂们,我带着孩子回来了,万廷不在了,以后还得依靠大家的帮助,我从来没种过田,但是我会学,请大家不要把我看外,该派我的工,我一样做,四个孩子还要吃饭,拜托各位了!”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村长老婆搭话,“是的,大家帮衬一下。”曾方怡又接着找到几个曾经借居过老宅子的人家,寒暄了一翻。然后到村子里走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老宅子的房柱,还有青砖布瓦,就知道是哪些人偷偷拆掉老宅子的。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家族的人,既然房子给他们住了,他们却借水灾的机会偷拆房子去给自己搭建小屋用。她转头又安慰自己,曾经那么大一栋房子空着也没人住,拆了也好,重新盖一个小屋。也许湾子里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会再回来,所以提前刮分了那些财产,她又何尝想过自己会回来?她带着小弟弟和十来岁的大儿子商量,决定拆掉老宅子,把多余的木料能变卖的变卖,剩余的砖瓦就放在墙边,留作以后备用。就这样,一家人住进了一个大堤边不起眼的小屋里。曾方城又返回大学上课了。
5
秋天,是收割的季节,满眼的金黄,稻田里一片片金灿灿的,夕阳就象挂在天边成熟的稻子,天和地被金黄色包围,连起来,宛如一个巨大的花瓶,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田里有人在割谷子,曾方怡学着红嫂的姿势,猫着腰,一手抓拢一束稻谷,一手拿着镰刀割,熟练工红嫂一会儿就割倒一大片,第一次学着割谷的人曾方怡割了好半天才割倒几排,而且姿势不对会伤到腰,手拿镰刀的角度偏了,会绕到自己腿上,曾方怡第一次体会到,农活也是有技术含量的。一天下来,回到家里就累得半死,她煮了一锅红薯粥,孩子们吃完饭,自己做作业,她倒头就睡了。
她去看记分栏给自己记的公分,和其它女人一样多,别人家里有男人出工,家里是两个人,公分就高一些,他找到队长提出,“我要换工,这样做一个月,孩子们不够吃。”
队长看着她说,“你能行吗?公分高是男人干的活!”
“你说说看,什么活是男人干的,我能干?”她固执的要干重活。
“要不让你大儿子不读书,回家挣工分,你看看你再累出个什么毛病怎么办?”队长看她直挺的肩膀和腰杆,不相信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得了苦头。
“不行,我要让我儿子读书,像他爸那样上大学,我可以干重活,你今天就派我和男人一样的活。”
“嗯,读书又有球用,还不是回来种田?”队长小声嘀咕道。
“你可别嫌累,他们都是挑草头。”队长又大声补充道。
“行,说定了。”曾方怡其实听到了队长恶毒的话,如果是以前,定不饶他 ,读书么用?跟一个没文化人说有意思吗?他在心里 鄙视队长,没有说出口,他可是掌管着一家人的饭碗,她不想让他的孩子们饿死。
挑草头的队伍里增加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曾方怡,男人左右各挑一捆,有的力气大,为了多挣公分的,左右各挑两个,她也学着男人一担挑四捆。挑草头就是把田里捆好的谷子往稻场里挑,有的田离稻场近,一两里路,有的田离稻场远,好几里路,来回跑。一天下来,曾方怡的肩上都摩起了血泡,第二天,她咬着牙,换另外一边挑。他看到有的人带一个肩带垫在肩上,她也学着做了一个,果然好多了。她走起路来一阵风,还喊着“撵啦、撵啦”,她一边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加油,一边是为了加快速度,回来又可以多挑一次。有的男人学着她喊“撵啦、撵啦”,又关心地提醒,慢一点,别闪了腰。有男人们说一些晕话,她就板着脸不搭讪,默默地走开。她干活总是和男人比公分,一年后,那些村嫂们真的被她的气势给压倒了,见到她,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她闲下来时,喜欢到滚滚河边洗衣服,滚滚河的西岸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是原来他们生活过的地方。那时候,丈夫教她写毛笔字,用红笔给他改信上的错别字,给他讲典故 ,如今他离开她和孩子们快七年了。她望着河边金色的夕阳, 回忆着他们曾经的快乐,不知不觉脸上挂满了泪水,她把头埋进背弯里,悄悄地哭泣。擦干泪水,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自语道,“我没有辜负你的希望,孩子们长大了,都在读书,我想把原来留的青砖布瓦再卖一些供孩子们交学费,你会同意吧?”滚滚河的河水静静地从北往南流淌着,似乎怕惊扰了她的思绪,又似乎在倾听她的话语,滚滚河与他们家可是接下了几辈子的缘分,见证了丁家的变迁,唯有滚滚河可以理解她的心。滚滚河又像丁家的收藏馆,不知道收藏了多少秘密。她对滚滚河有着特别感情,每次出行、归来都要摆渡才能到家。此时,滚滚河上有一搜小船经过 ,她还记得他曾说,他和那位周家的女儿见面,就是坐船从这儿经过,不过他不喜欢她的个性。“你说喜欢我,为什么却又丢下我和孩子呢?我真希望你和你的好友当年出国去了,那样我就会盼着你回来的那一天。”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堤上没有路人了,回头望湾子,屋顶上已经炊烟袅袅,她站起身拿着倒衣锤和衣服回家。
6
到门口就听见家里吵哄哄的,她一进家门,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儿接过母亲手中装着衣服的桶,拿到外面去凉晒。曾方怡看着儿子怪异的表情问道,“你们刚才在吵什么,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在吵架,都这么大人了,吃不言,睡不语,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说话也要有说话的样,怎么真的成了一个没修养的人啊?”
“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只是,不想——读书了。妹妹说,她也不读了。”二儿子吞吞吐吐的说。
听到孩子们不想读书的话,曾方怡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打在儿子头上,“你成绩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想读书?”
“我就是不想读书。”儿子倔强的背过脸去。
“你不读书,你去干什么?”曾方怡提高嗓门道。她刚刚还在想卖砖卖瓦交学费。
“我不去干什么,我像前屋的齐齐一样到村里去干活挣工分。”
“你们休息的时候,不是在挣工分吗,干嘛不读书去挣工分?我不同意。”曾方怡对儿子提出的想法不留余地的反对。
“我就要去干活,不读书。”
“我说不行就不行。”
“还有你,老二说你不想读书了,我说不行就不行。”曾方怡看着凉完衣服进来的女儿说。
“妈,我就是想去挣工分,我们也长成大人了,不能再靠你一个人了。”
“你大哥当年也这么说,要辍学去挣工分,我也没同意,还不是坚持读完高中了,我们不是熬过来了吗?”
女儿不敢说,她今天和二哥放学时路过齐齐家门口时,门前蹲着的几个人正在说他们家的事,“方怡嫂子干活像拼命一样,别看她一个女人,有些男人都比不过,不容易呀!”齐齐爸说。
“那还不是自找的,孩子都那么大,还读书,换做我,早把他们都弄回来出工了,这年代读书有球用?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这是队长弟弟说的。
“人家见过世面,想法不一样,你看她回来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哪次出门不是干干净净,你见过她邋遢吗?走在田间地头,也还是城里人模样。”齐齐妈说。
“当年,万廷叔那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却独独看上她,她长得漂亮不说,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齐齐爸说。
“那又怎样,如今还不是死做的命?在农村读再多书没用,能干活挣工分有吃有喝就行。”队长弟弟说话阴阳怪气的,仗着他哥哥的势力,谁都不放在眼里。
“人家命好就命好,你还别红眼,说不定哪天他们一家又回城了。人啦!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哪个晓得哪一天会么样,莫笑别人。”二狗娘看不惯队长弟弟那副嘴脸。二狗娘也是二狗父亲去世后回来的,二狗父亲原来是一名工人,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二狗娘就带着一儿一女回到乡下。二狗和妹妹上完小学就务工了。
队长弟弟从不干重活,一般就是打杂,打谷场上要照场,配合仓库保管看门,走到哪里,闲聊到哪里,百家事都知道,百家话都说,村里人说他就是好吃懒做,他说自己身体不好,出力不好使。他老婆就是照看沙场,就不让人偷沙。
曾方怡的二儿子鼓着眼睛看了队长弟弟一眼,“我看到这狗日的就想上去揍他。”
“二哥,我们回去,妈知道了,又说你惹事。”大女儿拽着二儿子的衣服,把他拉回去。
“君,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帮家里挣工分。”
“二哥,你读书好了。我不读书,去挣工分供你们上大学。”
“你是女孩子,我挣的公分高。”
“还是我不读书,妈说将来我们都要像爸爸那样上大学,我来供你们吧。”
“我早就想回来的,妈不同意。如果她又不同意怎办?”
曾方怡果然不同意。曾方怡还说了,“从今往后不许谁说不读书,我们家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你们以为我没考虑过吗?你爸走之前说过,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
“我就是不想这么大还要靠妈养活。你能养活我们,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养活自己吗?”二儿子坚持着。
“不管靠什么方式养活自己,把书读好最重要,以后不管什么年代都不会被嫌弃,这么大人了,看问题的眼光要看远些,我们家不会总是这么困难。”曾方怡也坚持不退让。
“准备吃饭了,我来做饭。”
孩子们知道拗不过母亲。
第二天大早,曾方怡联系好买砖瓦的人,答应下午来拖货付钱。曾方怡又去了一趟村委会找村长说明了家庭困难,大儿子高中毕业了,希望到村里中学代课。
村长竟然同意了。丁陵村有26个湾,丁家湾是最大最有名气的湾,村长是丁家湾人,说话有分量。
下午,曾方怡拿到了钱,算计着可以交学费,然后又到供销社为大儿子扯了布料做衣服,说是当老师要穿体面一点。回来从齐齐家门口路过,隔壁几个村嫂拉家常聚在齐齐家门口聊天,二狗娘也在,“方嫂,来坐坐。”曾方怡想着夫妇二人还比较厚道,还有二狗娘也是从外面回来的,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几个女人凑在一起东拉西扯,“方婶,还是那么漂亮,当初嫁到湾里来,那不论是长相,还是嫁妆,在全村都是数一的。”那是齐齐家隔壁的红嫂,其实比曾方怡大几岁,出于尊重,她比着自家孩子的语气叫。
“哪里,我老多了。”曾方怡笑笑说。
“当年四个孩子那幺小,是谁都挺不过呀,孩子们教得好,读书又聪明。”红嫂说。
二狗娘问道,“再找个人过日子,孩子也大了,将来是伴儿。”
“没这么想,现在日子也还好过。”曾方怡淡淡的说。那几个女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说笑,“我家那个死鬼·······”曾方怡听不下去了,起身说,“我先回屋,你们坐哈。”曾方怡不能容忍女人叫自己丈夫“死鬼”,她认为粗俗,不尊重丈夫,更不吉利。因为湾子大,人多嘴杂,为是是非非吵架打架的事常有。她不想别人提自己的事,对于善意的人,只是笑笑,她知道大嫂们是关心她。但有些人不怀好意,她不喜欢背后闲话别人的长短。万廷任副校长时,有时候开完会回来给她说政策时,常常叮嘱她,“不要背后议论人家的私事,总有嘴长好事的人。”她就记住了。学校里边大小事,她都清楚,但是从来不参与同事间一小撮的议论,重要的一方面有她丈夫的原因,她不想让丈夫卷进任何一件不好的事情中。她现在依然保持这个习惯。
回到家里,她早早的做饭,准备把好消息告诉孩子,让他们高兴高兴。
三个孩子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一直到很晚,老二仍然没回,其他三个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这可急坏了曾方怡。大儿子和大女儿到其它同学家问了,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到去找也没找着。
7
这孩子上哪儿去呢? 曾方怡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没亮就出去找,结果出门走了不到一里路,路边有两大捆柴,里面躺着一个人,他赶紧把大儿子喊起来一看,居然是那个让他担心的老二。她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打又是骂的把老二拉进屋,老二迷迷糊糊地说,“妈,我还没吃饭。”“你就饿着反省,别叫我。”大儿子也严厉的批评老二,“你昨晚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妈担心死了。”“我去甘霖山砍柴迷路了,”曾方怡看到儿子那可怜又可嫌的样儿,突然觉得孩子们其实也不容易,别人家有爸爸惯着,自家孩子都是自食其力,还要替她着想,不再忍心责备孩子,抱着三个孩子哭成一团,老四起床听到家里哭成一团,她也哭了。“好了,我们都不哭了,大哥要当老师了。”
“太好了。”两个女儿擦掉眼泪。
老二高中毕业后,曾方怡再次找到村长,说是想把二儿子送去当兵,村长说,“这个指标太难了,村里一共4个指标,还剩一个,队长的侄儿也要去。不过有的孩子不一定验得过,各方面要求都高。”
“我家老二高中毕业,跟他爸一样,一表人才,条件应该符合吧?”
“那是,孩子自身条件不错。”
“还是让孩子去验兵试一下。”
村长说,“我再给公社领导说一下。”就把表格给了曾方怡,表格填好后,还要大队盖章,村里盖章,公社盖章。曾方怡现场把表格填好让村长审核,村长接过去带上老花镜看了,“一个女人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少见啦,名门闺秀不一样!”
“谢谢夸奖,孩子们一辈子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曾方怡客气地说道。
“谈不上,你把几个孩子教的不错。”
“谢谢您的帮助,您忙吧,我去公社一趟。”曾方怡拿着表格走了。村长向公社分管此事的郝主任把曾方怡的情况说明了,希望支持。公社的郝主任接到电话说,正准备带人一起到丁陵村调研。曾方怡走了几步,村长喊住她,公社干部正好来,就在这里等一会儿。曾方怡又转回到村长办公室,顺手拿起一张报纸看,一则新闻吸引了她:县里要在丁陵村建一个大厂,总占地800余亩,切实解决农村种田的肥料难问题,还可以提高产量。“这是大好事,只是丁陵村的地又减少了,还要吃“缺粮”,但是可以去当工人。”
“公社郝主任一行就为这事来的。”村长一般不和女人谈工作,即使有人打招呼,他仅仅说事办事,“嗯,啊”敷衍两句走掉,今天对曾方怡是例外。
“哦!”曾方怡不再多说,继续看报纸。
“小曾,你想过再找人成家吗?现在孩子都大了,你可以考虑一下。”
曾方怡抬起头看了这位自己一直敬重的长辈,不知他想表达哪一层意思。“叔,我这么叫你,一直敬重你,你问这什么意思?”
“我问一下你的意思,有合适的就让你婶子关心一下。”
“叔,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长辈,你还不了解万廷么,再说这么多年,你也是看着我怎么度过的,我为的什么呀,还不是为丁家,如果是那样,我为什么回丁家湾,在城里不更好吗?”
“是的。”
“万廷一直在我心里,我现在还接受不了其他人。谢谢你和婶子关心。”曾方怡强忍住在眼眶中一直打转的泪水,却还是滴到报纸了,她用手背悄然抹去,然后装出一脸的笑意,她不想让村长难堪,真的非常感谢村长。
村长还是显得有些尴尬,没想到她是这么倔的一个女人。“应该快到了吧!我去看看。”村长起身走到外面,过了几分钟,一行人果然来了。
“到办公室里坐坐。”村长招呼道。郝主任带着一行人直奔村长办公室。曾方怡听到声音连忙往外走,却还是碰了面。郝主任看着曾方怡,村长连忙介绍,“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侄媳曾方怡,他儿子符合当兵的条件,得请老兄帮忙。”
郝主任愣了一瞬,这就是那个漂亮寡妇,确实不一般,他听其他村里人议论过,据说很有才华。迅疾问道,“表填了吗?”
曾方怡也发现了郝主任看自己的目光,大方的回应道,“填好了,就等着您盖章呢!”
郝主任接过表,表格上的字迹如钢琴的琴键敲打在心上,有点激动有点晕,真不相信这字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但还是问了一句,“这表格是你填的吗?”
“是的,有不对的地方么?”
郝主任仔细看看家庭成员及简历,字如其人,有气质!“挺好的!”
村长也在一旁敲边鼓,“好就把字签了,公章盖了吧!”
“这,这,老丁啦!拿你没办法,幸好把公章让他们带在包里,说是今天可能签合同用。”
“再就是大队里盖章就行。”郝主任补充道。
“谢谢郝主任,你们谈公事吧,不打扰了。”曾方怡拿着表格识趣的走了,她认为事情办了,再留在这儿不合适。
“有什么困难就讲一声,村长和我们关系好。”
“谢谢郝主任!”说完朝村长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今天的事算是办得顺利,曾方怡心情特别好。
8
接着找到大队,队长看看表,不屑一顾的扔在桌上,“你们家的条件不能去当兵。”
“为什么?”曾方怡直接问他。
“你也不想想,你们家是什么成分,过去是什么家庭,还能去当兵?再说,你们家也没有劳动力。”
“什么成分?谁说我们家成分高,从我嫁到丁家来,谁给了我土地?谁给了我财产?还是你给了什么特殊照顾?”队长看到他连珠带炮似的发问,有些囧,她没有预料到一个女人反应这么快,乡里会骂人的女人多着,却没见到这么能说会道的。
“你凭什么说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我不是劳动力?我比谁的事做得少?你说话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今天要和你一一说清楚,免得我的孩子日后总背着黑窝!”曾方怡发起狠来,就像朝天椒一样辣的狠,一句接一句,根本轮不到队长插嘴。这就是她这么多年练出来的,一个女人家不狠哪能站得住脚,如果丁万廷在世,她哪能吃这些苦头。本来就是队长理亏,他如果不是怀着私心,这事明明可以办成。
“我从不和女人讲政策!”队长生硬的说。
“那我就跟你讲政策,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是想在这里想耍耍队长的威风?你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我一个女人,我一不会骂人,二不怕闹事!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策,我违反了哪一条,你说清楚。讲理的地方多,你这还轮不到!”
曾方怡看到他那副模样,明摆着是想卡住她。所以她就跟他来硬的,从他派工就知道,他有意为难她,但是没有难倒她,所以这次她要气气他。
“我要对组织负责,这公章不能盖。”明显在刁难她。
“上面的都同意了,你一个小队队长凭什么不盖?”
“我就不盖,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把表还给我,你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曾方怡狠狠地批了队长一顿走了。她也没就此善罢甘休,直接拿着表找到村里,公社里。郝主任出面调解也没成功,发了脾气,“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欺负一个女人!”最后郝主任把队长弟弟的孩子也卡下来了,说是上面给名额调剂到其他地方了。队长吃了哑巴亏,知道得罪了曾方怡,但又不好说。
建厂招工的机遇来了,村长和郝主任建议,一个女人不容易,就让那孩子进厂当临时工上班也可以。
郝主任当即同意了,就让村长再次通知曾方怡填表,二儿子就进厂当了工人。
村长老伴到曾方怡家门口唠家常,直接说,“方怡呀,有人看上你啦!”
“婶子,谁呀!”
“郝主任托我做媒,记得人家吗?人家可是蛮喜欢你,给你帮了不少忙!他老伴去世了,你都看到过,他人不错吧,还能帮衬你。年龄比你大十岁,就是年龄有点大,但是没影响!”
“婶子,我谢谢你和叔帮我,关心我,叔也问过我了,我不想找别人。”
“傻孩子,你还能这么过一辈子,有合适的就成个家,孩子们终究长大了,他们也要成家了,到头来,你一个人咋办?”婶子说话心直口快。
“我真这么想的,万廷一直在我心里,我没想过再找人,他说过让我回来撑门户的,孩子大了就好了。”
“万廷家里还有财产吗?当年听说都在他嫂子那里。那你是不是惦记这?”
“我最艰难的日子就是刚回来那几年,孩子小,家里又没有劳动力,我又不会干活,还好有你和叔们照顾,现在日子好多了。再说我到哪儿去找他们,万廷不在了,我也没想过去找他们。”
“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幸好你能干,不同意就算了,就当没这回事了。”
“婶子,你别见怪,谢谢你关心。”
但是郝主任还是会经常来村里走走,说是到厂里调研从村里路过,看看村里的情况。偶尔也会到曾方怡屋前屋后转转,或是田间地头巧遇曾方怡。每次曾方怡都是故作大方的打招呼,虽然内心有些别扭,但是郝主任终归是帮过大忙的人,又心存一些感激之情。
快过年了,郝主任托人带了一些米、肉、红糖之类的都是难得买到的食品,托村长老婆送到曾方怡家里的,让曾方怡很为难,接与不接都不好,接了人家礼物怕对方以为接受了这份情感,退回去也不行,怕伤到对方的面子。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好办法。最后曾方怡想出来一个办法,接村长夫妇和郝主任来家里吃饭,算是请客答谢两位帮忙,也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曾方怡是想让郝主任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了解她的过往。吃完饭,村长提议到大堤上走走看看,大堤要拓宽,路过的四轮车多次翻下来,货滚落一地,人也摔晕了,据说曾方怡救过几次路人,还给他们喝水,坐在门口休息。四个人一起在堤上边走边聊,郝主任聊到二儿子在厂里表现优秀,办黑板报,写宣传稿,厂领导很器重年轻人,有可能转为正式工。曾方怡说了一些客套话,感谢郝主任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也说了孩子随他爸有才干,借此提了当年回到丁家湾的一些事,还有他们之间的约定。郝主任叹息道,多可惜呀!
年过完了,关于曾方怡勾搭公社干部的传言就在丁家湾传开了,起初曾方怡当然蒙在鼓里。走在村里,有些人的眼光怪怪的,二狗娘性子直,不喜欢转弯磨角,拉着她问,曾方怡当然否认。但是一些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有人看到他们经常出双入对,郝主任几次早上从她家出来,曾方怡很生气。村长夫妇虽然澄清了多次,但是人们对孤男寡女的事向来感兴趣,二狗娘劝道,人正不怕影子斜,说去吧,说的没意思就会罢了。曾方怡想想也是,她现在琢磨想盖房子。
大儿子教书,二儿子是工人,孩子们大了,得有个像样的房子。她已经历了一次生死的考验,再也折腾不起了。再说,人家郝主任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有些人想以此报复罢了,懒得去理会这些事。
她和儿女们商量盖房子,已经选好了地基,一家人基本上把房子的朝向、高度、前后院子都设计好了,那里还有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曾方怡对孩子们说这寓意很好。村长也同意了,只是那块地是另外一个队——二队的地基,还得找二队队长商量,结果二队队长同意了。曾方怡请泥瓦匠开始动工,一家人也都加入了建房子的队伍,把老房子拆了,能用的材料都用上,凑上预存的材料差不多够了。
开工那天队长说,“手续不齐,不让动工。”
曾方怡知道他会来找茬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泥匠们都不理他,各自干事。
他被无视的感觉让他很没面子,他想显摆自己的威风,“没有手续,做了也会拆掉。”
“谁说拆掉?我这是盖新房子,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谁要赶动一块砖,我就和他拼命?谁敢试试!”曾方怡把衣袖往上一撸,拿起一把铁锹在地上锤得轰轰响,“我有理走遍天下,不怕不讲理。”
有人小声说,“这又不是你的地盘,别人都同意了,你这是没事找事。”
“不准做,听到了吗?”
工匠中也有人出来带和的,给他递烟,说好话的,可他就是不下这个台阶。
“我一不损公肥私做小人,二不搞男女关系,行的正,坐得直,我也不造别人的谣言,今天就来个你死我活,有种你就过来拆。”曾方怡再次赌狠。
队长气得脸色乌青,一摆手走了,“不讲道理”,他走时还找了一句。他走了,曾方怡就忙自己的活去了。两个儿子回来得知此事要去打队长,被曾方怡阻拦了。她不想让儿子们去打架生事,她量他把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无可奈何。
9
一家人搬到新房子后,国家回复高考政策,曾方怡鼓励儿子参加高考。每次村长路过她家就喊,“在家休息的要出工。”曾方怡让孩子们躲在房间里看书,不搭理他。复习两年后,两个儿子都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湾里人自发敲锣打鼓庆贺。大儿子考取了华师,二儿子考取了重庆大学,这都是他们父亲读过的学校。曾方怡到街上去买回糖果往家家户户发,她感叹,“上天不负有心人,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吃。”
又过了两年,小女儿也考上了同济医科大学,她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医生治病救人,她一直认为父亲的早逝归于当时医学落后。大女儿坚持在家里陪伴母亲干活,挣钱供妹妹上大学。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实行分田到户制,除了种好自家田外,还种了一些菜地,再没有人督促出工了。乡镇企业逐渐兴起,曾方怡坚持让女儿去工作,她说家里的活,她忙得过来。农忙时,孩子们暑假回来帮忙,干完就回学校上课。
每天吃完晚饭,屋前屋后的婆婆妈妈都聚到曾方怡家门口拉家常,曾方怡把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她从木箱的底层翻出当年仅仅保留着的唯一一件物品——丈夫大学进修的结业证书,她让人做了一个精致的相框,上面摆的丈夫当年的一些生活照,有他们在重庆时的合影,有在汉口的合影,有大儿子一岁时三个人合影,还有几个孩子的合照,孩子门上大学后的照片,她都摆放在里面。每当做完事闲下来时,她总会拿一个精致的手帕擦拭相框,看着孩子们长大了,有出息了的照片,她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有时候对着丈夫的照片陷入沉思,默默的念叨,“如果你还在的话,看到孩子这么有出息,你应该高兴吧!孩子们都遗传了你的天分,读书聪明。大儿子和大女儿多像你的个性,二儿子和二女儿随我的个性,相貌五官却像你。再过几年,我们会有孙子、外孙了。我会带着他们看绚丽的夕阳。”
二狗娘拧着一篮菜进来,放下菜不由分说地坐下。“去哪儿了?”
“你说这儿子结婚就忘了娘,媳妇坐月子,我每天做饭洗衣侍候一家老小,你说那混蛋小子昨天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吼我,说我没照顾好她们。”二狗娘气呼呼的说。
“来来,喝杯水,慢慢说。”她冲了一杯红糖水递给二狗娘。
“你说说,像我们这样苦苦守寡,把孩子养大了,自己就没用了,人活着没意思。”
“孩子们的事,你不能参合太多,他们再不是整天听你话的小孩子,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唉,我今天给那死鬼去烧了纸,还趴在坟上大哭了一场。”
“别一口一个死啊,鬼啊,我虽不迷信,但是不吉利,记得结婚三天,侄子们就拉着我们去看电影,谁知就看了一场《孟姜女哭长城》,凄凄惨惨的,结果他那么早就走了。”
“哎呀,也许不怪这,这就是我们的命,你命好一些,廷哥年轻时那是一表人才,对你又好,这全村人都知道,多少人羡慕。”
“是啊,我这么多年,还常常想起那段日子。”
“我呀,有时候也想死鬼,呸呸,说错了,他走了这么多年了,我想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过日子吧。可是不好找,不像你漂亮、有文化,又能干,人家那么喜欢你,都是好条件的,你又不同意。”
“我没想过再找人,我答应过他撑门户的。”
“我知道廷哥在你心里重,婶子也说过。”
“我要打孩子时,他总是编个笑话讲出来,结果我笑了就没脾气了,忘了打孩子,后来发现他每次都这样,他这个人就是太好了,你说我心里还能接受谁呢?”
“听说郝主任退休了,去孩子那儿住了。还有一个大事,狗日的队长得了重病,已经不行了。”
“怪不得没看到他转。”
“总是欺辱我们这些女人。那两次你把他骂的狗血淋头,后来老实多了。”
“我那也叫骂他?我到现在还不会骂那些丑话、脏话,骂不出口。那两件事是让我气得没办法,我顶多也就是跟他讲道理。”两个人只顾说话,没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已走到门口,望着相框问道,“请问这是丁万廷的家吗?”
曾方怡听到来人讲出丈夫的名字,吃惊地看着来人,立马站起身问道,“请问,你是?”“你是方怡婶娘吧?我是耀国,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你,你怎么有空回来了?”
“我到武汉开会,抽空来看看,一直问路问到这儿来了,没想到这几十年您还在湾里。”说完,婶侄两个握着手泪水涟涟。
“方怡婶,年轻时多漂亮,现在头发白了,老多了。”
“是啊,我记得你比你叔叔小三岁。”
“是啊,您还记得?”侄子很激动。
“你们家来客人了,方嫂,我走了。这些菜给你待客。”
“改天再来坐。”曾方怡简单的和二狗娘话别。
婶侄俩互相说到彼此这么多年的生活,国耀说自己在湖南一个部门任职,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
曾方怡说了当年回来时的情景以及他叔叔病故的事,还有四个孩子的状况,让国耀越发感叹,这么多年失散了,现在终于好了,婶不容易,我们也没帮上忙。曾方怡留他吃饭,他说车子在村口等着,还要返回市里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给了一些钱说是给婶子买东西。这么远特地回来看看她,着实让她感动,她又对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过年的时候,国耀的弟弟妹妹回来拜年,拎着不少礼品,堂兄妹聚在一起,家里空前的热闹。当天吃完饭就要返回市里,曾方怡热情的拿出家里的鸡蛋、花生让侄子们带回去。随后也让两个儿子去看看大伯母,算是回礼。大儿子坚决不去,只有二儿子带着小女儿去了。二儿子回来说,大伯母身体好,记性好,见到他们抱着他们哭,说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坚强,把孩子一个个抚养成人。大伯母就是曾方怡的嫂嫂,比她大十四岁,中间相当于隔了一代人。孩子们提到这个大伯母时,曾方怡心情很复杂,所以大儿子坚持不去,还反对小儿子去,曾方怡没有责怪他,只是说了一句“做人,讲究礼尚往来,该放下的就放下。他们回老家来,我们是这个家族里的根,他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让他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吗?”大儿子不反驳,也不赞成。
大儿子毕业后先在省直机关工作,后被派到基层挂职,正是他父亲曾经工作的那个城市,也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他回来告诉母亲,父亲的学生现在都很优秀,那个城市的市委副书记和教育局长都是父亲当年的学生,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听到名字就询问过,然后问起母亲的状况。
有一天,一个吉普车“轰、轰、轰”开到村口,里面下来一行人问丁万廷家。好多人偷偷在门口瞄着,是谁家又来了大干部?这些人直接走到曾方怡家门口就喊“师娘”,曾方怡听到喊声从屋里出来就看到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家门口,“师娘还记得我们吗?您给我们补过衣服,校长还带我们去家里吃过饭。”
“记得,记得,快进屋坐。”那几个人一进屋就站在相框前,看着里面的照片。曾方怡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热茶,其中一个表明来意说,“我们来就是想给校长写本传记,录制一个宣传片,您看当年的条件那么艰苦,校长那么高的学历,放弃出国的机会,到我们这个贫穷的地方教书育人,现在桃李满天下,您在这么苦的环境下将孩子们抚育成人,还培养的这么出色,想请您再把当年的事给我们讲讲,这位是电视台的记者,那位是撰稿人。”
曾方怡听说他们的来意后,考虑了一会儿说,“首先感谢你们来看望我,记得老师和师娘,但是你们说的,我不能做到。”
“师娘您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把校长当年的一些资料整理后提供给我们,或者由您讲述当年的一些事。”
“当年那种情况下,所有关于你们校长的书籍、日记、工作笔记都被烧了,搬回来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些照片,而且我记性不好,现在都忘了,记不起来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几个人面面相觑,师娘和校长曾经那么恩爱,怎能就拒绝了?况且她一直没再婚,几个人有些想不通。一行人回去后和曾方怡的大儿子联系了,希望他做做母亲的工作。大儿子回到老屋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表示,不想再提当年的事,太痛苦了,好不容易慢慢平静下来,她不想别人打搅到丈夫,她只希望默默的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二狗娘知道后说“方嫂,真是傻,说不定到时候落实政策,让你回城呢?”
“我哪儿也不去,孩子们都出去了,我就守在这儿。”曾方怡望着透过大槐树照射到门口的太阳,过一会儿就可看到夕阳了。
“唉,你这是何苦呢?你是不是还藏着过去那些金啊、玉啊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早不在了。放在娘家的东西被大弟弟变卖充公了。丁家那老房子被水冲了,我回来后什么都没有。你不觉得我这新房子好吗?自从搬进来后,喜事不断。”曾方怡起身拿出上次侄子们带回的礼品送给二狗娘。
东礼市教育局后来又派来一行人,带来好多礼物,说有新政策,当年下放回来的人,可以解决一个子女的户口和工作。曾方怡说,二儿子和二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出国了,四个孩子相继成家有了子女。大女儿当民办教师后一直自学,后来随女婿转业到重庆教书。他们又问曾方怡有什么要求需要组织解决,曾方怡说,“没有什么找组织麻烦的,谢谢你们”。最后一行人提出来,就按政策为她办理一个家属抚恤金,半年寄一次。曾方怡答应了。
过了几天,大清早曾方怡正在打扫门前的树叶,树枝上站着两只喜鹊望着屋里不停的叫“聚呀!聚呀!”曾方怡朝鸟儿看了一眼,想着,今天又有贵客临门呀!果然,上午来了她从没想到过的人,丁家的外甥女带着他老公回来看她,一进门就喊“舅妈,还记得我吗?”
曾方怡仔细看看是外甥女,“记得,当年总跟在我和你舅舅后面跑,比我小一岁。”外甥女抱着曾方怡痛哭,说是后来才听说舅舅去世的消息,他弟弟在一天深夜回来看过他,那是台湾刚和大陆“解冻”,可以回来探亲,当时还是从香港转机回来的,现在经商,日子过的也不错。今年退休想和老伴到全国旅游,第一站就到舅妈这儿来了,外甥女拉着曾方怡的手舍不得松开,说几十年没见面,舅妈变化大。曾方怡比着孩子们称呼这位年龄比自己大,辈分比自己低的外甥女婿叫“姑爷”,然后托二狗娘去街上买菜,说是家里来贵客了。外甥女住了五天,每天聊天聊得很晚,听到曾方怡讲他们回来的过程时,哭泣了很久,听到四个孩子的状况时却又无比高兴,她说,“舅妈,你知道舅舅是多么爱你呀,我们那时候都羡慕得不得了。”
“唉,就是太短暂。不过遇到他,我很知足,我常常回忆那段日子。”
“舅妈,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既忧伤又高兴,忧伤的是,舅舅走那么早,你一个人太辛苦,高兴的是你现在过的很好,仍然是我舅妈。”临走前,外甥女又和曾方怡拥抱了好久,眼泪汪汪的说,“舅妈,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塞给曾方怡一些钱,还有一张丁万廷和曾方怡当年的婚纱照。“舅妈,这张珍贵的照片,我真舍不得给你,一直带在身边,听说你们当年的物品没了,还是留个你做个纪念。”“好的,我想起来就看看,放在那个相框里。”
“我瞧瞧,我舅舅舅妈当年真是才子配佳人,舅妈真漂亮!”
两人拥抱了好久,还是曾方怡意识到冷落了身边的“姑爷”,才说道,“有空随时和姑爷带着孩子们回来住。”外甥女夫妇才难舍难分的走了。
曾方怡把外甥女带回的礼品分别送给了二狗娘、李嫂、红嫂,还有村长家,这些人都为她感到高兴。
接着大女儿、女婿回来看望母亲,给母亲买了一个“小三洋”,既可以收听新闻,也可听戏。
二狗娘还是和齐齐娘、李婶天天来坐,她们总会带来村里人的一些八卦消息,有时也听曾方怡讲丈夫的往事、孩子们的趣事,他们听的津津有味。有时候听戏,有时候听戏挺熟了,就聚在一起跟着唱。
过了几天,曾方怡的堂妹从美国回来了,在县城刚落脚就来看望她,着一套艳丽的玫红套裙,卷发,金项链、金耳环闪闪发光,饱满而有光泽的嘴唇,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在村里又是一片哗然,堂妹送了一条金项链和一枚金戒指给曾方怡,并当即给她戴上,互诉衷肠。看着相框中的照片,很心疼曾方怡,也说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刚去的那几年,日子不好过,虽然没有遭遇什么大的灾难,确实好想家乡,想念亲人,总想回来看看,可能是由于年龄大了的缘故,总觉得叶落归根,现在回到祖国看到亲人好温暖,临走时给了曾方怡一些美元。后来每年都回国,只是把曾方怡接到县城里去住两天,每次都会带着礼品回来。
再接着是台湾的外甥回来,带着贵重礼品来看望她,带回来金耳环、玉手镯,还有台币,曾方怡带着他们送的首饰,一身珠光宝气,每次从街上回来,村里人总是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和二狗娘、红嫂拉家常。二狗娘有时候不宽裕的时候,她就资助一点钱。红嫂孙子考大学没钱交学费,她也慷慨的借给她们。二狗娘说,“方嫂,你又回到了当年嫁过来时的样子。”红嫂也感叹,“你这房子堪比当年那老宅子,所以说人啦,不怕穷,怕的是自己没本事,看方嫂,现在日子好了,亲戚们都回来看你,万廷哥走了真么多年,她们都还惦记着你,尊重你,有意思。”
二狗娘说,“南屋的万彤哥落实曾策回城里上班了,他家孩子们跟你家一样有出息,现在也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的,我看他每天下班吃完饭就在村里转,不就是有点炫耀吗?”
“他呀,比万廷大两岁,往日两人关系也还好。前几天,他来坐了好半天,说到他的孩子,又说他现在去上班了,说是就在菜地那儿考古,他问我有没有古董可以给他鉴别,你说,这搬家都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哪还有那些东西。”
“唉,什么都好,房子那么大,就是缺伴儿。”红嫂说道。
“他给你说了?”二狗娘接腔了。
“他现有这么个意思,让我说一下。”红嫂颇有深意的看了曾方怡一眼,二狗娘自顾自说着。
“有合适的就给他介绍一个。”曾方怡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平淡的说着。
“我觉得他,人不错,有学问,有知识,就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二狗娘很热衷于万彤的婚事,又不便说得太直白。
“把你介绍给他。”曾方怡的一句玩笑话说到了二狗娘的心坎上。
“想是那么想,谁知道他是么意思?”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喜。曾方怡想着既然如此,就撮合一下。
接连几天,每当夕阳下山时,曾方怡坐在门口,他都会过来坐坐,聊天,聊曾方怡当年的往事,聊自己当年挨批,老伴儿受不了打击跳河自尽。两人在夕阳的沐浴下,各自谈着彼此的生活,谈到孩子们上大学了,生活好了,又都高兴地笑了,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有着相似的家境,似乎很谈得来。
曾方怡经常把二狗娘和红嫂、李嫂也叫来一起聊天,她说,人多热闹。她想有意撮合二狗娘和他。后来,丁万彤看到二狗娘在,他就不来坐,借口说到堤上走走。等到二狗娘走了以后,他才从堤上下来坐坐。
曾方怡不明就里,只有两人的时候,曾方怡就问他,“万彤哥,你这么大年龄了,没想要找个老伴吗?”
“嗯,嗯!”
“你有合适的了?”
“有一个,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
“哦,带回来,我们几个人帮你看看。”丁万彤看着曾方怡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是,”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是直接告诉曾方怡自己的想法,还是暂时不说。因为他从曾方怡聊天的话语里感觉到这个执着的女人还惦记着万廷,他觉得时机不成熟,贸然开口遭到拒绝反而不好。她从内心里很赞赏曾方怡,不管是谈吐,还是外貌,他觉得找她做个伴儿,其实很开心。他曾经和大儿子、大女儿说过这件事,他们对她的印象也好,只是曾方怡本人,他觉得需要时间来磨合,让她了解她。他在想,是否通过红嫂来给曾方怡说一下,因为红嫂热心快肠的,听说她俩几十年来关系一直不错,加上红嫂是没出五福的自家人,还信得过。至于那个二狗娘,他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粗鲁没文化,长着一对丹凤眼,包着小脚,一看就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只要他说话,那女人就接,他其实是和曾方怡说话,那女人话太多。
大早上,二狗娘洗完衣服,又去菜地摘回好多新鲜的菜送给曾方怡,曾方怡也拿出堂妹从美国带回的礼品给她。坐下后,二狗娘问丁万彤这几天来过了吗,又说到找伴的事。曾方怡就把那天的事说了。二狗娘听后着急的说,赶紧托曾方怡再说一下。
曾方怡的二女儿和二儿子从国外回来,兄妹两买了一全套电器,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说是怕母亲太累,这些电器可以调节生活。全村人再次聚到曾方怡家门口围观,这是村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村里人高兴的不得了,从此天天有电视看了。曾方怡把电视机放在大方饭桌上,正对着大门,坐在门口就可看到电视。每天吃完饭,各家各户就带着小凳子来到曾方怡家门口,等着看电视,丁万彤也来,他每天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帮她收拾完凳子,拔掉插头,才慢慢离开。一个月后,丁万彤的孩子们也同样买回这些电器,说是老爸一人孤单,买回电视热闹热闹。结果是,湾北的人就到曾方怡家门口,湾南的人就到丁万彤家门口,分两拨。也有各自关系好的两边轮流看。只是丁万彤总是把电视节目调好,把书房门和卧室门锁上就出去了,说是去转转。其实是到曾方怡家门口聊天,看电视。
那时候就放大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上海滩》,每天一到点,村里就热闹得很。红嫂有时候看到丁万彤天天来看电视,就问“你们家不是有电视吗,还跑这儿来看!”红嫂就笑笑,他已看出自家老哥的心思。“这儿热闹,顺便聊聊天。”
有一天下班后,丁万彤带回几个同事回来,让红嫂喊曾方怡去帮帮忙,两人一起去了。红嫂去厨房做饭,丁万彤就和朋友们一起在书房里喝茶、写字,第一遍茶喝完,接着曾方怡拿起茶壶冲泡,并介绍云南滇红的味道和讲究。因为刚刚发掘了出土文物玉器,几个人高兴,说起玉的品种和鉴定,曾方怡也略懂一些。因为刚刚丁万彤出去了,就剩曾方怡在陪他们。丁万彤回来后,说吃饭还得等一会儿,于是建议几个人写写毛笔字,让曾方怡帮忙调墨汁,铺纸。曾方怡动作娴熟,几个人写完后,她又提笔写下“书香门第”四个大字,几个人赞叹不已。其中一个人以为曾方怡就是丁万彤的夫人,“哦,嫂夫人这字写的不错。”丁万彤默默地笑,他真希望这是事实。曾方怡就解释道,自己丈夫和丁万彤是自家兄弟,过去也能写的一手好字。丁万彤补充说,“他的字当时在村里是第一,只是英才早逝。就是我带你们考古去过的地方,介绍过那个大户人家。”
“哦,这样啊!原来嫂子出自书香门第。”
“那是很早的时候,跟着他写写,见笑见笑了。不过当时家里也收藏有一些宝贝,一对青花瓷花瓶,据说是祖父开银行、当铺生意时,朝廷一位官员到定远巡察时送给祖父的,还有一些青铜器,酒壶、九盅,金叉子,羊脂玉,常常听父辈谈论这些东西。”
“那些东西还在吗?”丁万彤的同事饶有兴致的问道。
曾方怡摇摇头,“房子被大水冲了以后,又借给自家房的亲戚住,这些东西就不见踪影了。”
“ 我们现在正在对滚滚河沿线考古,这一片曾经是西周时期的古城,地下有许多陶器、青铜器,目前这一片属于遗址保护区。”
“我听说过一些历史。”
待丁万彤进来时,曾方怡就走出书房到厨房去了,帮红嫂拿碗筷,端菜。红嫂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书房里客人也一直在谈论曾方怡,有一个人建议他找曾方怡做伴儿,丁万彤只是抽烟,吃完饭,曾方怡就说有事先回家了,她似乎突然触到了一丝暧昧的感觉。晚上,等到看电视的人走后,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关灯休息,而是把堂屋里的灯都亮着,她看着相框里的人沉默了许久,用低到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孩子们好孝顺,大儿子多次接我去他那儿住,我不想去,我就想守着这老房子过一辈子,回想我们从前的日子。万彤哥常来坐坐,我其实知道他的想法,他各方面很好,也是一个有修养的人,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红嫂第二天大早,就来到曾方怡家门口说媒,曾方怡拒绝了。一连十几天,丁万彤都没有来坐,也没见他出来转。过了一个月,他又经过门口,曾方怡仍然客气地招呼道,“坐吧”,他才坐下,没有以前那样精神,只是说,“我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伴儿,”他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曾方怡的表情,曾方怡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泡茶”,她递给他一杯热茶,又说,“那好,你是得找个伴儿,打理一下生活,我说二狗娘对你有意思,你又不同意。”他摇摇头继续说着,“对方带着一个女儿,她老公是部队的,死了几年,”
“见过面吗?”
“前几天见了一面,比你个儿小,一口外地方言。”
“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比不上你,但是也还行吧。”
“还行,就是你同意了?”
“唉,还在考虑。要不带到这儿,你和红嫂给我把把关?”“一大把年纪了,瞧你,你如果觉得是外地人,不习惯就——”
“就什么?”
“就和二狗娘吧,再说这本地人知根知底。”
“算了,她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改天带过来,你们瞧瞧再说。”“好。”喝了一口茶,丁万彤别有深意的看了曾方怡一眼,曾方怡正望着大槐树出神,他喝完茶就怏怏的走了,似乎有些落魄。
过来几天,他真的把那个伴儿带来了,正好二狗娘和红嫂都在,二狗娘一看到那女人就气呼呼的坐着没动,红嫂倒是热情起身让座,曾方怡招呼着,起身回屋里倒茶。丁万廷坐在最边上,只听几个女人叽里呱啦的说话,他不答话也不吭声。二狗娘有时候故意刁难那女人,红嫂就打圆场,他俩走后,二狗娘气愤的说道,“哪里找不到女人,说话难听死了,哇啦哇啦听不懂。”红嫂只是笑一笑,三个女人心里想法各不一样。
丁万廷再次来时,曾方怡说,“不是很大气,过日子——还行吧。”
于是那个女人就这样在丁万彤家住下了。经常来曾方怡家坐坐。二狗娘见她坐着转身就走。
过年了,丁万廷的儿子女儿从国外回来,看到父亲信心中说的老伴儿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坚决反对,初一吃完年饭,那母女两就走了。女儿和儿子到曾方怡家拜年,女儿和曾方怡聊了许多,聊到国外的工作、家庭,俨然一对母女交谈甚欢。女儿说,一直以为父亲和她组合家庭,她母亲年轻时也是知书达理、漂亮能干的人,她们也赞同父亲的想法,却不知找到那样一个人代替母亲的位置,她们不能接受。曾方怡就劝丁万彤的儿女,“你爸一个人把你们辛辛苦苦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工作,恢复了名誉,你们也成家了,人老了找个伴儿不孤单。你们隔得远,他身边有人照应,你们不是也放心吗?”
“是啊,多年以前,我爸说起过您,我们都赞成。”
“傻孩子,你这让阿姨挺为难的,你叔叔当年和我的事,你们也听说了,他走后,我就没打算再嫁。你看,他在相框中看着我呢,你爸有学问有知识,找一个心地善良,能照顾她,陪伴他的人度过后半生,你们也省心呀!”
“我们赞成他找老伴,得找一个让他省心的,真心实意照顾她的,您看那外地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成什么样?八成是骗他的钱。”
“但是你爸身边得有个老伴,有时候家里来客人了,总是我和你红姨去帮忙做饭,好歹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家里来了客人总是要人招待的。”
“如果您能和我爸走到一块儿多好,也般配是吧,廷叔走了这么多年了,他会支持的。”
“这傻孩子!我再帮你爸关心一下,找一个合适的。”她想起二狗娘,只能和红嫂再想想办法,撮合他们。
红嫂一进曾方怡家就说新闻似的,说丁万廷家闹翻了天。曾方怡只是摇头笑笑说,“还是想想办法,让二狗娘做他老伴儿挺好的,二狗娘又那么喜欢万彤哥,再做做万彤哥的工作。”
年后,那女人又带着女儿来了,到他家里大闹,曾方怡和红嫂问了丁万彤的想法,才想办法劝走,但是那女人提出要丁万彤付赡养费,说是照顾了他半年,丁万彤气得支气管炎哮喘发作住院,给了一点钱将打发走了。丁万彤算是看清了那女人的真面目。孩子们都走了,只有红嫂和曾方怡去照顾丁万彤。叫二狗娘一起去,她不去,“死老头子,活该!找这么一个女人不想活命呀,”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丁万彤受罪,两人做工作,她还是去了。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另外两个人就借口有事走了,让二狗娘照顾丁万彤。丁万彤恢复好后,仍然下班后到曾方怡家门口来坐坐,只是眼睛没有以前那么光亮了,脚步没有以前轻快,显得有些落寞、苍伤。曾方怡有时候也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气。二狗娘又恢复到往日的习惯,每天上午、下午来坐一会儿再回去做饭。
大女儿和大女婿再次特地回来要接曾方怡去重庆,曾方怡先是不肯去,后来拗不过孩子们的心意,还是去了。女儿带她和孙女丁玉琼到以前住过的地方,他给女儿讲起她年轻时在这儿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条河还在,只是随着时代变迁,附近盖起了许多楼房,那条小路似乎更加宽阔,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也许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满园都是绽放的艳丽花儿。有人把茶花称作玫瑰花,象征着美丽的千古不变的爱情。三个人走在路上听着曾方怡的爱情故事。丁玉琼望着河边一路携手走过的伴侣想着,爱情故事看上去很美,其实很凄凉。但是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它能让一个人独自跨过许多沟沟坎坎,经历生死的考验。她曾质疑过祖母,是不是受当时封建思想的影响,受着“书香门第”这块牌子的约束,祖母说,其实他和祖父的爱情没有受任何的约束,就是一见钟情,她就那么爱着祖父。
住了十几天,无论女儿女婿再怎么挽留,她坚持要回到老屋。那时正在播放《几度夕阳红》,红嫂和村里的老人们津津有味的谈起这部电视连续剧,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就和曾方怡、丁万廷一模一样,情感的曲折、唯美的画面,村里再次哗然,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曾方怡、丁万廷。每天看着电视,她就愉快的回忆着他们的爱情往事,沉浸在愉悦之中。那是她晚年时候最愉快的最幸福的日子,仿佛丁万廷还在。那部电视剧再现了他们当年的浪漫爱情,让许多人羡慕不已。她偶尔会拿起笔写一写字。有时候村里人有困难找到她,她也会资助。
她一直靠回忆生活,每年春节孩子们都会回来,86岁那年,她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她说她梦见了他们的父亲向他招手,她梦见他们一起手挽手漫步在夕阳中,她要去找他们的父亲了。孩子们给她举办了一场全村最盛大的葬礼。据说她的大嫂在她去世后过了四年才去世,活了104岁。活着的时候,她们终究没有见面。
老房子留给后代许多记忆,特别是丁玉琼对于老家的记忆,就是老房子的记忆。如今老房子要拆了,她顿时觉得故乡对于她而言就要消失了,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任凭改造后的故乡多么美,已经不属于她了,只是属于时代了。她成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人。她感觉自己要想回到故乡,却已经回不去了。以后对于家乡的概念就模糊了,除了一排排整齐的房子,还有什么让她留念,让她日夜牵挂?
村子里也许会举办一些活动,唱唱歌,或者跳跳舞,但是随着鼓声、乐声的停止,村子里开始一片寂静,因为它缺乏了一些有生命力的东西,或许是维系这个家族的情感?又或许是关于当年的记忆?或许是生活的积累?她无法说出究竟是出于哪一种,就是内骨子里的不舍。她曾经很骄傲的告诉别人,她的故乡就在滚滚河边,可是若干年后,老房子的记忆将被推土机推走,将被不知名的高楼大厦掩盖,随着滚滚河的流水而流逝。
那么多的传统手艺都能保留下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为什么关于村子里的历史和家族文化就不能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保留?作为故乡的根,供后人们怀念、传承?丁玉琼和乡亲们在屋内交谈着,小心翼翼的取下那个大相框,又让人取下书房中的“书香门第”匾额,还有祖母曾方怡曾经用过的砚盘,这个砚盘是祖母窜门时捡回的,曾经借居在老宅子的自家房族人用这个东西喂鸡,给鸡装饲料用,她捡起来一看,上面有“天赐”字样,正是他们家的,她问起房族堂嫂,这个东西的来历,堂嫂说,捡的。于是她就又捡回去了。她还看到了自己家丢失的抽屉,也放在院子角落,里面铺着一层稻草,成了鸡生蛋的窝。丁玉琼也见过。
丁玉琼把这些宝贝一一清理,放进二狗家的面包车里。老人们指着里屋说,要仔细看看里面,应该还有不少古董,二狗笑笑说,按理是有不少,不过估计差不多都被盗走了,他曾经听他娘说过关于丁家古董的事。丁玉琼一边清理,一边思考着。将来非遗小镇建成后,能不能将湾里的家族故事、老房子的故事和图片放进一间展馆供后人们参观、怀念,虽然村子消失了,让后人们了解他们祖辈的历史,以后回来寻根,知道自己的根就在滚滚河边,滚滚河水已融入几代人的血脉流淌着,虽然不曾相见,但终究同根同源,仍是一家人。或者是保存老房子原貌,作为一个书屋或者是茶食对外开放,丁玉琼的脑海里有许多设想。多年以前,她曾和父亲商量,改造老房子,父亲不同意,却没想到,如今还是保留不住。
天色渐渐暗下来,丁玉琼委托二狗请全村人吃饭,席间,听到许多她不能相信的事实,村子里竟然有孩子辍学,还有孩子吸毒,村子里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些事,村里人也找不到原因,归结为滚滚河的风水被破坏了。因为祖母去世后,她再没有回到村里生活,即便是回来,也是短暂停留,匆匆忙忙的走了。晚饭后,她和二狗提出去滚滚河看看,河对面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通明,与丁陵村漆黑的夜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叔叔,我突然觉得,这些不能归结为滚滚河的原因,还是心灵深处缺少一种什么东西,所谓空心村,也许就是这样,所以现在提倡保留和发扬我们的传统文化。”丁玉琼说。
“我也说不上来,像你祖母、你父亲、还有我母亲他们身上那种传统的东西,那种儒雅、那种善良和坚守,现在很难找到了。”丁玉琼看看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二狗叔腰背已经有些驼了,三个孩子也没有好好读书,虽然这次拆迁可以多还几套房子,二狗叔却没有显得特别高兴。他说,“你父亲回来时,我总要找他聊天,你父亲有文化,这与你祖父母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和你们那个家族的文化分不开,我母亲却没有去培养我和孩子们,当然,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很羡慕你们,书读得好,又有出息,你祖母是了不起的人。”
丁玉琼常年生活在外,如今听到这样的话,想起祖母经常叫她读三字经,还有一些经典的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晴带雨伞,饱带饥粮”、“三人行、必有我师”,祖母也经常这样和村里人讲一些哲理性的故事。丁玉琼小时候对这话也许有些囫囵吞枣,现在想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她和二狗返回老屋说道,“我们的传统文化不能丢,即使房子外观建得在漂亮,还是要保留自己的文化特色,把根留住。”
“你们年轻人办法多,我们只是谈谈自己的想法,还是多回来看看,多关心一下老家的发展。”
丁玉琼开着车返回城里,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着:如何保留乡村的传统文化,让文化引领乡村经济发展。老家“书香门第”这块牌子不能被推土机推倒。[1]
作者简介
任茂华,女,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市第六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