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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8)(吕蒙 )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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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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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8)》中国当代作家吕蒙 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埙(8)

【题记:五十年前,她们是一片灿烂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们而美丽。今天回望,她们已是沂蒙山的山风,沂蒙山的坚硬,是埙,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们已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叫沂蒙精神,永远传唱!】

8

地点:北山坡工地。燕子窝水库。乔家岭。

主要人物:甘草,荆花嫂,青枝,三辣子荞麦,白菜帮,乔汉忠,中医梗爷及其妻糯米,獾子等。

主要经过:

白菜帮站在乔汉忠和黎明面前,微笑着,风吹动了耳边的乱发,就抬手抿了抿。乔汉忠一直看着白菜帮,看出白菜帮内心的孤单和冷清,看出她内心藏着的刚劲和执着,像一位走了十里路,腿上的鲜血流了十里路的一位倒在军营门口的女八路。乔汉忠柔和地一笑,说:供料场正需要一个记账的,你就当记账员吧!黎明把眼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白菜帮的眼睛上,掩藏起内心的恻隐,浅浅一笑,点点头,说:她有文化,正合适!

白菜帮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一动,像从泥草里游出来的鲫鱼,快活的摇头摆尾。是幻觉。白菜帮高兴地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乔汉忠和黎明说完就忙别的事去了,白菜帮遥望远处的一伙女人,像开在坡上的一丛花,不鲜艳,但很旺盛。她想找出青枝,她感念青枝。今天活路的改变,一定是青枝向甘草说了自己的艰难,甘草动了心思,为自己出了这么一把力。格外令她感恩的是,甘草和青枝一同为她掩盖了身上的一个特殊的东西,一个秘密,有人认为是一块疤,有人视为一个宝。她没有脱离一个集体,还能享受到大家释放的温暖,豆子还被棉被捂盖着,这就要破皮发芽了。她在寻找甘草。结果,谁也没看到。一个女人,会感恩帮着自己守藏自己秘密的人。白菜帮盘算着给甘草和靑枝什么样的东西,吃的也行,穿得更好,等男人回来,叫他下次家来专门为她俩买件漂亮的衣裳。这么一想,才意识到男人很长时间不家来了。村书记乔汉才前几天还问她:乔科长家来了你和他说,明年春天的化肥给咱乔家岭计划上,我这可是和你先说下了!不快和犹豫像两个气球飘在心里,白菜帮摸摸肚子,心里又一阵踏实,抬头看推着木架子车走进场地来的人。

供料场地存有推来的黄细沙和白石灰,两者搅拌成石灰泥,再推上坡,送到垒导流沟的地方。白菜帮记着推沙和石灰的人名和车数,偶尔和他们打着招呼,开着几句玩笑,像欢跳在水里的一条鱼。但一天下来结账,从不出错。推车子的男人都心里佩服,收工的时候,有人就嘻嘻哈哈地说:人家男人在县城化肥厂当科长,不简单,她这当老婆的,更不简单,你看她这脑子多好使,灵透着呢,每个人的车数都不错,真不简单!一个心性有些花的骚嘴子笑着说:俺这叔伯嫂子就是不简单(见蛋),就是不简单(见蛋)!还唱《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刁德一的唱,惹得身边的同路人笑。好像是朵火,照亮了越来越暗的暮色。接近了走着的甘草和青枝几个女人,甘草听着了,喊:你这当小叔子的真是厚脸皮,点化戏弄你嫂子,心花嘴骚,你神经还正常不?

他是个狗,是个狗!青枝喊。

我当小叔子的说说当嫂子的怎么了,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腿都走不动了,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我说几句话刺激刺激大家伙怎么了?一听,都有劲了,都俩眼铮亮了!你俩想叫我说我都不敢说!

你别夸自己,你要是说就劈了你,亮你的杆子!

啊吆,怎么这么狠这么毒!这哪像工地上干活的那两个人!

有人接话:那是什么样的人?!

干活不偷懒,说话不耍奸,关心别人很实在,眼睛一看是热乎,话一出口是真心!现在怀了,猛虎下山了,女老虎,我快跑吧,一口被咬,皮毛不存了!

你这个话篓子噢,别跑,我砸巴了你!

笑声像一道亮光,照亮暮色;像一只温柔的手,揉碎大家的疲惫;像一条浪花翻涌的河流,带走内心的块垒;像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催生出一点一点的嫩芽,拥抱自己的春天。

有个人说:你别看他油嘴滑舌的,心眼好,上年闹小偷的夜里,他半夜里围着他嫂子家转,真是给他嫂子当了狗。他说是科长给了他一条烟,他报恩!

推着空车子的一个说:你看甘草和青枝跑起来多么有劲,年轻真好!今天我一看甘草干活的样子,真是服,你不服不行!

工程需要的石头在露地几乎没有,垒导流沟壁需要的是小石块,铺导流沟底用的是薄石片,一律是青岗石,坚硬,水泡万年都不烂。如果用了烂石,那就是新屋上梁把面条当了梁,不用水泡,露地放着就风化,不长时间就被风露浸润摧残得成了一摊碎石粒。那壁也塌了,那底也漏了。山坡上有巨大的青岗石,造型各异,有的栩栩如生,形似多种动植物,被老天爷撒在这里,让山养着,又像是山的守卫,静静地接受日月星辰的检阅,亿万年了,还是偿受着炽热的煎烤冷酷的冰封,在观阅者的心里,都有了神秘的生机和魅力。乔汉忠这样,甘草也这样,荆花嫂也这样。

獾子说:把它们炸了,使它们的碎块就行!

甘草说:它们毕竟量小,也难炸!

乔汉忠说:它们也是活的,别看一动不动,其实到过千家万户,山风就是它们的气,山雨就是它们的泪蛋子。我们不杀生!山体里有我们稀罕的,还在睡觉,我们开山,拿出一点点就够用的了。

几个人跟着乔汉忠在山上走了几处,乔汉忠终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遥望远处,看着脚前,说:就在这里干!咱不是取山的骨头,是在这里摘山体里长的瘤子,不是害山,是为山好!

三辣子荞麦喊:乔爷的话我是听懂了,别叫山神爷怪罪咱们,咱们是医生,是在给山治病!

山区的人对山是非常崇敬的,心里敬畏着流传下来的山神爷,不敢对山有意地肆虐破坏。何况要放炮炸山,就等于把一颗手榴弹放到人的肚子上炸响,要遭天罪的。不能简单地说是封建迷信,是人类天生的善良在活着。像鱼活在水里,如果没有岸,哪里有水啊!人类造出一个山神爷,制约着人潜藏的恶欲,保佑着人善意地成长,也是人健康旺盛的能源。乔汉忠和三辣子荞麦的说唱,似倾盆大雨冲没了地面的泥团,肃静了施工人内心的忐忑。甘草领着八个女人在此打炮眼,獾子和荆花嫂放药引爆。往炮眼里放炸药需要个胆大心细的人,荆花嫂自报奋勇。引爆的人,非獾子莫属。獾子喊:炮眼打不好,炮就放不响!拿着细杆铁锤的三辣子荞麦喊:要想炮眼好,铁锤管不了!蹲在地上,手攥半人高的铁钎的甘草笑着喊:你们都有自知之明,向你们学习,铁钎直不直,炮眼正不正,都在我手上,没有四两劲,两锤就滚蛋!

锤砸铁钎第一锤响起就没有了人说话,场地上空响着一声声的锤击声和铁钎的抗击声。偶尔会有一阵音波飞散,像一扇猛然打开,像一阵波纹陡然鼓动。他们是音乐演奏者,锤和铁钎是器具。站着扬锤往下砸的,眼力要高,锤落点准确无误,双臂用力大小均匀,大了,没长劲,小了,铁钎不往下钻。蹲在地上攥铁仟的,更累,风险大。真是手握铁钎定乾坤,全身每根神经不论粗细都得绷紧了,手腕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全神贯注地,接受铁锤的砸击,接受无情的震击,忍受着剧烈的破裂感由虎口冲击到全身震颤每根筋络和内脏,有时震得手离铁钎,眼眶欲裂,眼皮弹跳,眼泪飞出,腿股剧颤,似欲分离,尿滴裤裆。更不敢想的是风险。落锤一旦脱离铁钎端,那可就吓死人了!轻者伤了攥铁仟的手皮,重者断了攥铁仟的手骨,砸击出琴弦似的人撕心裂肺地奏响人类的凄惨呼喊。出现这种伤害的原因,一是攥铁仟的手把铁钎攥晃了,二是落锤者走了神乱了心失了手。多数受害者是蹲着的攥铁仟者,但也有落锤者收不住手,下落的锤画个弧,一下子砸到了自己的腿上。不管是谁,惨叫,眼泪,鲜血就出现在了这个天地间。在场的人就寒了脸,哆嗦了唇,甚至脚也迈不出了步,有的真会吓拉了吓尿了。

所以,在落锤的那一霎间,落锤者心眼里只有铁钎端,要砸中,要砸中。。。。。。攥铁仟者心眼里只有站立的铁钎,不要动,不要动。。。。。。什么风景啊,什么声音响动啊,什么香味臭味啊,都没有,真是两个心凝耳清的人!只有这样高度凝合高度清净,才完成了一桩力度很大的结合,把风险转变成了一件完美。

一只不很长的蜥蜴本在浅土里睡觉,被接连不断的砸击声聒醒,感到家破了,便开始爬动,被一种陌生而有魅力的气味吸引,爬到了一个女人的鞋边,藏在了干草丛中。那是一个攥着铁钎的女人,没有穿袜子,鞋子有两处窟窿,露着白赤的脚指头,在一按一按地合着锤砸铁钎端的声音。蜥蜴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依偎的伙伴,快速爬进了鞋窟窿,贴住了赤裸的脚指,制造了一种能带给他人奇痒的触摸。这个女人就是三辣子荞麦,昨晚没有洗脚,庄户娘们白天黑夜地忙碌,每天都把力气使尽,累得一身皮肉酸疼,个人卫生的欲望逐日第弱,几日不洗脚已成习惯,尤其是在乔家岭这个缺水的窝,数次要洗了,一看水翁里浅浅的水,便不舍得,用毛巾摔打摔打双脚上的尘土就算了。所以,刚开始感觉脚面痒是正常的,脚脏了嘛!但马上就慌了,那痒很奇特,没经历过,有一种可怕在里面,是脚感到了极度恐慌,扯乱了心。

你先别砸,我挖挖脚面子,痒痒死了!

三辣子荞麦说着手就松了炮钎子,但她话说晚了,手却放早了,话音未落那锤就砸下来了,炮钎子却似吓慌似的往一侧倾斜,那下落的锤就直奔荞麦正在撤回的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霎时没有一点动静,似乎都被三辣子荞麦的一声惨叫摄取了灵魂。砸锤的人是谁?青枝。青枝正信心十足地想这一锤一锤定音,叫荞麦心服,我青枝不是只耍嘴皮子功夫的人,眼看得准,手劲大得很。听到了荞麦的喊声,也看到了荞麦射来的眼光,但锤也已狠狠地砸了下去,使劲也难以收回。情急之中,只好侧身,迫使落锤不能直下,被逼侧斜,奔向了一块裸石,砸得碎石飞起。

没有砸着荞麦,众人呼口松气。荞麦一摸额头,一手汗珠。看眼坐于地上的青枝,向她竖起大拇指一晃,又是一脸微笑,青枝脸色才由青变红,由僵变软,也笑了出来,说:操他奶奶那个x,叫人家防来防去,没想到锤落到了自己怀里,打差末末。。。。。。荞麦高声急喊:女人嘴臭,不可嘭出恶言恶语脏了这个天地!这就老天保佑,很好了!喊完想起发生的奇痒,怎么没有了,脱鞋看脚,五个脚指头点头哈腰,没有异常。那只蜥蜴已经静静地趴在干草丛中,一眼不眨地盯着荞麦白皙皙的脚面。荞麦穿上鞋,说:都是这只脚发痒惹得祸,我到沟里找点水洗一洗,别让它再捣乱!青枝喊:你快找个窝脱光了把你这身皮活撒活撒,哪个旮旯不干净了就洗洗哪个旮旯,可别来吓唬本小姐了!三辣子荞麦不是个让人的主,一听就烦躁,顶了青枝几句:你别心思你比我干净,下去两拃来长也是屎!离了我你打不成炮眼!青枝撒目一圈,还真没个闲人。三辣子荞麦一走,自己成了个闲人,有些掉架,但不甘愿掉架,瞅着离自己最近的甘草,目测着两人的距离,对甘草说:离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的猪?我不信!甘草笑着说:不信那得有说法,耍嘴皮子不中用!青枝说:你得出手,你出了手,我就有活干了!聪明人不用多说,甘草一听就明白了,一展双臂,说:你想叫我雄鹰展翅?青枝用步子量量距离,说:步数正好,你蹲在中间伸开两条胳膊,一手攥一杆炮钎子,攥得稳稳的!给甘草砸锤的獾子一皱眉头说:青枝你真毒,看不得别人从容,这样攥两根炮钎子,就等于把甘草标在了墙上,你不想叫她活了!青枝说:我只想着多打一个炮眼,叫甘草帮帮我的忙,别让我闲着,甘草有这个能力,没想到让你这么一解一说,我里外不是个人了,要害甘草了,不是让甘草攥炮钎子了,是攥两根驴鸡巴了!甘草哈哈大笑,说:青枝啊,你一个大闺女家,成了个骚虎嘴,丢不丢人啊?!青枝笑笑说:丢什么人,不就是骚虎骚虎嘴嘛,炮钎子又不是真驴鸡巴子!獾子被青枝这些话窝憋了一阵子,松口气才说:我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你一个丫头片子这么不要脸,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钻石头缝里去了,我的炮眼你一个人打算了,我的工分都给你算了!青枝说:你别不服,不是我瞧不起你,你两条胳膊是面条啊,使不出二两劲,一个炮眼打半天?磨洋工!我和荞麦打了三眼了,你才打了两个眼,甘草这积极分子算是被你耽误了!獾子急了,焦了眼,红眼红脖子地叫:你贬斥我也就罢了,还怨我害了甘草姐,你是耍刀捎带着剜眼,够毒的!你屈惶我可以,但你别屈惶甘草姐!甘草站起来摆手,说:獾子,你别白话了,嘴皮子你讲不个青枝,青枝心里同意我攥两个炮钎子,想试试我的钢火,你不同意,但你说来说去还是和她走到了一起!别再呱唧嘴耽误工夫了,来,我攥两杆炮钎子,你俩一人一根,好好砸!

青枝嘿嘿一笑,说:姐,攥不住了就吱声!

甘草好好戴戴手套,稳稳地蹲下来,伸出双臂,攥住了两边的炮钎子,像一个挂在杆子上的猴子。獾子的敲砸震动由右手传遍全身,还没消散,青枝的敲砸震动由左手传遍全身,不是波波相连,而是波波相撞,撞击焦点就在甘草体内,鼓胀得甘草时时发晕。一锤一锤地砸下来,锤锤相连,甘草就像是一棵甘草被旋风旋转,转得晕头转向,几乎连根拔起。一阵震颤消失,另一股震颤传来。甘草感到獾子的砸击如虎,青枝的杂技如狼。虎狼相向而食的只是甘草一人,它们的狠恶,就是要甘草花瓣飞飞,花盘光秃。甘草闭眼咬牙时是锤离钎端时,眨眼间就得闭眼松牙迎接下一锤的到来,下一震击的到来,可千万不能把牙咬。相向的震击如火,甘草就是一片火中的肉。

荆花嫂子跑了来,眼泪汪汪,几乎欲哭,喊道:赶快停下,你们这两个没点好心眼的家伙!

獾子和青枝停下来,一个提着锤,一个端着锤,呼呼地喘着气,充满斗气的眼睛盯着对方,似在呼喊:不服就再砸!

甘草松了两根炮钎子,它们站住了,只是晃晃没有倒,炮眼有了深度,裹住了炮钎子。甘草想收回双臂,双臂不听话,忘记了弯曲,直直地坠落下来,砸在了甘草的两个大腿上。甘草本来要站起,弯曲的双腿忘记了伸直,似乎从没有站直的功能。一用劲,劲就全鼓到了屁股上,像一股激流冲进了一个沙窝,屁股就很沉重了。重得甘草向后坐,甘草差点仰面朝天地坐到了地上。荆花嫂伸手没拉住,只是攥住了甘草的手指头。手指头还在微微颤抖。

我再不来喊停,你就缩成个球了!

我就盛开成一盘花了!

都是个死!

没你说得这么可怕,歇一歇就好了!甘草说着站起来,扶着荆花嫂又说:就是感觉腿短了,腿弯不灵活了!

都是蹲得,蹲成个饼了!荆花嫂说着摘了甘草的手套,掰着手指看虎口。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泥捏的,没有裂纹!说着迈步走,结果往前一栽,扑在了地上。两条腿打起了哆嗦。

伤了腿上的筋了!你别动,我给你捏捏,捋一捋,松缓松缓!荆花嫂和青枝荞麦像三个医生或护士,甘草不笑了,一脸恼气,说:丢人了,脚不听话了,丢人了!

都怨青枝谝能让你攥倆炮钎子!荞麦瞪着眼逼视青枝喊。

青枝涨红了脸,眼泪汪汪,低了头。

你这是害人,害自己的亲姐妹,不是有意的也是害人!要是不改,早天晚天你就会拿着我们几个的人头,哭着喊,我不是有意剁她们的头的,我不是有意的!

荞麦还要恕量,荆花嫂胳膊肘子一捣,说:这个时候你胡说什么,别说了!

太阳红着脸慢慢地往山后落,不舍得离开山上的这群女人。只剩一弧时,乔汉忠走了来,皱着眉头,说:青枝你和荆条嫂荞麦三人倒替着背甘草回村,放工。

人们站成线,往山下走。山色眨眼就暗下来,归林的鸟一群一群地飞向松林,喧哗出一阵一阵地聒噪。

青枝背着甘草,小声说:怨我,我老想着和獾子制气,把你害了!

甘草说:是我这身肉不听话,耽误了你们干活,你别这样说,我不是个软蛋,回家躺一躺就会好的!

青枝背得很累了,手指有些麻木,但不撒手倒换。荆花嫂急了眼,说:青枝,你再不脱手,甘草就出溜到地上了,你想把她的腚摔成四瓣吗?!

我不放心你们背。

我们才不放心你再背,来,我来背!

进家躺到床上,家里就凝聚了严肃的气氛,几乎没有说话的,荆花嫂和荞麦和青枝守在甘草身边,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甘草,乔汉忠走进屋来,和甘草娘近耳聒叨几句话,走近床前,看着甘草说:没大事,歇歇就好了,梗爷这就来,你就放心吧!

说着,老中医梗爷背着药箱就走进屋门,乔汉忠离开床前,让梗爷近前,梗爷坐好就按住了甘草的手脉,屋里就只有人的喘息声了,甚至喘息声也在压抑着。松了手,梗爷说:甘草,张开嘴,我看看舌头。看过了舌头,梗爷去看乔汉忠,轻声说:受了震撼,内火旺盛,降降火,喝点白糖水就松缓了,明天不耽误出工,但不宜再干重活,轻快个五六天就没事了!

如同一块冰化进了水里,屋里人的心松缓了,眉眼了冒出了轻松和笑意。青枝最后走出了甘草家,没有回家,走到村外的柿子树林里,爬上柿子树,坐在粗树干上,看远处高高低低的群山变成了模糊的屏障,看近处山岭阒无一人,一片沉静。并没有得到某种辽阔,而是更加孤单。一抹腮,泪水湿了手指。自己竟然无声地哭了多时了。不禁怨从心中来,破嗓大哭。青枝是个有想法的女人,经过了退婚,内心受到了伤害,这个想法就成熟甚至疯狂了,就是要出人头地,要让别人高看一眼,酸枣变西瓜,得大!和身边的人打交道,笑得很灿烂,内心里的青枝就提醒笑的青枝:真心笑,这个人心里就不看不起你了!在工地干活,青枝想干出个梢头,让她们仰望,实实在在地出力,汗水湿了头发,溻湿了背心内裤,搬石头磨破了手套,累得浑身发软,一个人像一柱火苗渐渐萎缩黯然,但青枝从没叫苦叫累。但青枝从没看见别人对自己产生敬佩,没一个眼神,没一句半句的夸奖。青枝心里很难受,但她是聪明的人,马上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自己是甘草手里的牌,甘草不出牌,青枝就没有出头日。甘草不夸奖她,没人向她伸大拇哥。只有甘草笑了,她才会得到别人的笑。可甘草忙于争夺工作量,忙于精心打磨石头,忙于跟着乔汉忠和黎明走来走去地协调各种关系,甘草变了,身在近处,却视无有。其实是对青枝一万个放心,不用监督,自然也就忘了夸奖。亲姐妹还隔皮隔心,何况是一个凑在一起的女人团体,你上哪做到心心相通呢?有些女人在一起,就是一堆生命力旺盛的蛆。但她们不是,没有故意偷懒的,都想赶快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好干完,早日修好导流沟和抽水站,把滚动的玉般的水流引上山坡,撒到干燥的山坡地里。但是,画眉麻雀不同嗓,金鸡乌鸡不同窝。青枝这种人,大有人在;这种争强好胜的欲望,值得理解。

青枝不哭了,因为树下有人在用脚踹柿子树。

你哭什么,吓得刺猬钻地,狼逃跑,亮的什么嗓!干了一天活了还不累?!

是乔汉忠。青枝下了树,依着树身低了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打哆嗦。

我心里憋屈,就哭了。

我看出来了,我心思你能撑住,还是没撑住。你别憋屈,不该你是的,她们不会说话,你不应该当回事!这几天你干得很好,我都看着了,年终评比,模范有你的!别动不动就掉眼泪,人家笑话的!回家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青枝走到了村口,回头看柿子树下,乔汉忠的烟锅还一亮一亮的。从甘草家出来,梗爷和乔汉忠一前一后地走在往梗爷家去的路上。梗爷说:怎么,你要进我的家门?乔汉忠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进你的家门?跟你走两步,你以为我是要闻你的屁味?我是求医,我是为了乔家岭的女子,我是为了乔家岭的工地!两个人坐在半路上,中间隔着一臂宽。乔汉忠卷颗纸烟,递给梗爷。梗爷踌躇一下才接过来,打量打量才送到嘴皮子下。乔汉忠划着火柴给梗爷点上,说:我又不害你,没上毒药,你打量个屁!梗爷一口烟憋在肺里很长时间才慢慢吐出来,说:我等着这口烟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你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说着狠狠地急速地抽几口,呛得咳嗽。乔汉忠说: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转人在转,不知道哪天就碰了头!烟雾蒙蒙,总有散的一时!这二十年,你们过得很好,我服了你们,我心里的火也熄灭了,水里也没浪花了。梗爷哭腔地说:都说姻缘天注定,我信了,糯米跟了我,我没觉得我们之间有缝隙,这二十多年,她没变老,隔三差五地砸石头,已经砸了许多石面面了,你搬到我家的那块青岗岩被她砸了十分之一了吧,她说对不起你,这辈子一直砸到你不恨她,你说过,世上人与人之间隔着石头,只有石头成了石面面,人也就离开了阳世,恩爱情仇也就被一股风吹散了!

乔汉忠的亲表妹糯米,小乔汉忠一岁,是一个很会打石磨嵌石磨的女石匠,和乔汉忠定了亲,俩人经常跟着师傅外出干石匠活,日子充实快乐。其实,浅土掩埋着已经膨胀的种子,雾色遮掩着已经裂纹的花骨朵。乔汉忠没有看见表妹糯米内心鼓涌的波纹。当穿着一身国军军服的梗爷骑马回来看着糯米时,一朵花儿盛开,风过瓣摇曳,两人相缠隐入了无边的迷雾。众人纷说,如狂风旋转一地落叶,但不久就销声匿迹。但乔汉忠湿了双眼,埋了深感耻辱而阴郁而死的师傅,自己的亲舅,参加了共产党的县大队。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梗爷领着老婆糯米回来了。乔汉忠怒不可遏,非要当面说道说道,就推了那块青岗岩放到梗爷的院门前,叫人帮忙抬进了梗爷的天井里,冲躲在屋里的糯米喊:舅咽气前落着眼泪念叨你,你是个青岗岩脑袋,你不配当个石匠,石匠是把拙石砸出相貌砸出活气的灵物,你得把这块青岗岩砸成面面,你的下辈子人才不会傻儿吧唧,你才会把自己的不是砸净!

以后的日子里,老婆糯米在砸那青岗岩时,梗爷说:乔汉忠可能是在骗你,你就别砸了!

老婆糯米说:你和他一样聪明,但你心眼子弯弯,乔汉忠直,没有瞎话!其实我明白,爹是在让我继续当石匠,只是我不配打造有相有气的物了,我已经丢了石匠的面子,我砸了爹活人的面子,我得挣回这个面子,我得砸面子,我得赎罪!

乔汉忠泪水无声地流出来,抹一把,狠狠地吐口痰,这痰好像来自他内心的极深处,脏了他的心,说:你要不是到共产党这边来了,我见面就杀了你!糯米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你是个疼她的人,她没吃亏,咱不说这些了,拔出草来根上都是泥,不利索,心里麻缠,以后慢慢干净吧!我是想问问你,甘草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梗爷说:体弱,活重,当然伤身伤神!一个女孩子家,砸石,搬石,手脚不住,当然劳心!吃得好一点,活轻快一点,人就旺了!要是不问不管,长此下去,火苗就小了,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就弱了,碰上个更虚的,人就咔吧一下,亡了!

你吓唬我?

是汤就有黄的一天!你又不是吓大的,谁吓唬你谁是朝巴,我说的是真的。

那怎么办呢?

说着,乔汉忠仿佛看见一群女人先后弯腰倒下,油然恐惧,呆呆地看着梗爷,盼望死灰里冒出朵火花,水面上看见岸边。

我明天开始进工地,做个白求恩战士!你让她们慢点干,你得想法给她们弄点肉吃,光吃白菜萝卜的不行!

我一撒急就迷瞪了,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说着,乔汉忠上前攥住梗爷的手摇一摇,又说:紧亏着你了!行,就说到这里,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我得走了。

这就到家了,你不家去坐一坐?

不了,我一去就把糯米吓一跳,以后吧。[1]

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省蒙阴县宝德社区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