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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8)(呂蒙 )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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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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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8)》中國當代作家呂蒙 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塤(8)

【題記:五十年前,她們是一片燦爛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們而美麗。今天回望,她們已是沂蒙山的山風,沂蒙山的堅硬,是塤,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們已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精神,叫沂蒙精神,永遠傳唱!】

8

地點:北山坡工地。燕子窩水庫。喬家嶺。

主要人物:甘草,荊花嫂,青枝,三辣子蕎麥,白菜幫,喬漢忠,中醫梗爺及其妻糯米,獾子等。

主要經過:

白菜幫站在喬漢忠和黎明面前,微笑着,風吹動了耳邊的亂髮,就抬手抿了抿。喬漢忠一直看着白菜幫,看出白菜幫內心的孤單和冷清,看出她內心藏着的剛勁和執着,像一位走了十里路,腿上的鮮血流了十里路的一位倒在軍營門口的女八路。喬漢忠柔和地一笑,說:供料場正需要一個記賬的,你就當記賬員吧!黎明把眼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在白菜幫的眼睛上,掩藏起內心的惻隱,淺淺一笑,點點頭,說:她有文化,正合適!

白菜幫感覺肚子裡的孩子好像一動,像從泥草里游出來的鯽魚,快活的搖頭擺尾。是幻覺。白菜幫高興地知道自己產生了幻覺。喬漢忠和黎明說完就忙別的事去了,白菜幫遙望遠處的一夥女人,像開在坡上的一叢花,不鮮艷,但很旺盛。她想找出青枝,她感念青枝。今天活路的改變,一定是青枝向甘草說了自己的艱難,甘草動了心思,為自己出了這麼一把力。格外令她感恩的是,甘草和青枝一同為她掩蓋了身上的一個特殊的東西,一個秘密,有人認為是一塊疤,有人視為一個寶。她沒有脫離一個集體,還能享受到大家釋放的溫暖,豆子還被棉被捂蓋着,這就要破皮發芽了。她在尋找甘草。結果,誰也沒看到。一個女人,會感恩幫着自己守藏自己秘密的人。白菜幫盤算着給甘草和靑枝什麼樣的東西,吃的也行,穿得更好,等男人回來,叫他下次家來專門為她倆買件漂亮的衣裳。這麼一想,才意識到男人很長時間不家來了。村書記喬漢才前幾天還問她:喬科長家來了你和他說,明年春天的化肥給咱喬家嶺計劃上,我這可是和你先說下了!不快和猶豫像兩個氣球飄在心裡,白菜幫摸摸肚子,心裡又一陣踏實,抬頭看推着木架子車走進場地來的人。

供料場地存有推來的黃細沙和白石灰,兩者攪拌成石灰泥,再推上坡,送到壘導流溝的地方。白菜幫記着推沙和石灰的人名和車數,偶爾和他們打着招呼,開着幾句玩笑,像歡跳在水裡的一條魚。但一天下來結賬,從不出錯。推車子的男人都心裡佩服,收工的時候,有人就嘻嘻哈哈地說:人家男人在縣城化肥廠當科長,不簡單,她這當老婆的,更不簡單,你看她這腦子多好使,靈透着呢,每個人的車數都不錯,真不簡單!一個心性有些花的騷嘴子笑着說:俺這叔伯嫂子就是不簡單(見蛋),就是不簡單(見蛋)!還唱《沙家浜》里阿慶嫂的唱刁德一的唱,惹得身邊的同路人笑。好像是朵火,照亮了越來越暗的暮色。接近了走着的甘草和青枝幾個女人,甘草聽着了,喊:你這當小叔子的真是厚臉皮,點化戲弄你嫂子,心花嘴騷,你神經還正常不?

他是個狗,是個狗!青枝喊。

我當小叔子的說說當嫂子的怎麼了,幹了一天的活,累得腿都走不動了,倆胳膊都抬不起來了,我說幾句話刺激刺激大傢伙怎麼了?一聽,都有勁了,都倆眼錚亮了!你倆想叫我說我都不敢說!

你別夸自己,你要是說就劈了你,亮你的杆子!

啊吆,怎麼這麼狠這麼毒!這哪像工地上幹活的那兩個人!

有人接話:那是什麼樣的人?!

幹活不偷懶,說話不耍奸,關心別人很實在,眼睛一看是熱乎,話一出口是真心!現在懷了,猛虎下山了,女老虎,我快跑吧,一口被咬,皮毛不存了!

你這個話簍子噢,別跑,我砸巴了你!

笑聲像一道亮光,照亮暮色;像一隻溫柔的手,揉碎大家的疲憊;像一條浪花翻湧的河流,帶走內心的塊壘;像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催生出一點一點的嫩芽,擁抱自己的春天。

有個人說:你別看他油嘴滑舌的,心眼好,上年鬧小偷的夜裡,他半夜裡圍着他嫂子家轉,真是給他嫂子當了狗。他說是科長給了他一條煙,他報恩!

推着空車子的一個說:你看甘草和青枝跑起來多麼有勁,年輕真好!今天我一看甘草幹活的樣子,真是服,你不服不行!

工程需要的石頭在露地幾乎沒有,壘導流溝壁需要的是小石塊,鋪導流溝底用的是薄石片,一律是青崗石,堅硬,水泡萬年都不爛。如果用了爛石,那就是新屋上樑把麵條當了梁,不用水泡,露地放着就風化,不長時間就被風露浸潤摧殘得成了一攤碎石粒。那壁也塌了,那底也漏了。山坡上有巨大的青崗石,造型各異,有的栩栩如生,形似多種動植物,被老天爺撒在這裡,讓山養着,又像是山的守衛,靜靜地接受日月星辰的檢閱,億萬年了,還是償受着熾熱的煎烤冷酷的冰封,在觀閱者的心裡,都有了神秘的生機和魅力。喬漢忠這樣,甘草也這樣,荊花嫂也這樣。

獾子說:把它們炸了,使它們的碎塊就行!

甘草說:它們畢竟量小,也難炸!

喬漢忠說:它們也是活的,別看一動不動,其實到過千家萬戶,山風就是它們的氣,山雨就是它們的淚蛋子。我們不殺生!山體裡有我們稀罕的,還在睡覺,我們開山,拿出一點點就夠用的了。

幾個人跟着喬漢忠在山上走了幾處,喬漢忠終於停下腳步,環視四周,遙望遠處,看着腳前,說:就在這裡干!咱不是取山的骨頭,是在這裡摘山體裡長的瘤子,不是害山,是為山好!

三辣子蕎麥喊:喬爺的話我是聽懂了,別叫山神爺怪罪咱們,咱們是醫生,是在給山治病!

山區的人對山是非常崇敬的,心裡敬畏着流傳下來的山神爺,不敢對山有意地肆虐破壞。何況要放炮炸山,就等於把一顆手榴彈放到人的肚子上炸響,要遭天罪的。不能簡單地說是封建迷信,是人類天生的善良在活着。像魚活在水裡,如果沒有岸,哪裡有水啊!人類造出一個山神爺,制約着人潛藏的惡欲,保佑着人善意地成長,也是人健康旺盛的能源。喬漢忠和三辣子蕎麥的說唱,似傾盆大雨沖沒了地面的泥團,肅靜了施工人內心的忐忑。甘草領着八個女人在此打炮眼,獾子和荊花嫂放藥引爆。往炮眼裡放炸藥需要個膽大心細的人,荊花嫂自報奮勇。引爆的人,非獾子莫屬。獾子喊:炮眼打不好,炮就放不響!拿着細杆鐵錘的三辣子蕎麥喊:要想炮眼好,鐵錘管不了!蹲在地上,手攥半人高的鐵釺的甘草笑着喊:你們都有自知之明,向你們學習,鐵釺直不直,炮眼正不正,都在我手上,沒有四兩勁,兩錘就滾蛋!

錘砸鐵釺第一錘響起就沒有了人說話,場地上空響着一聲聲的錘擊聲和鐵釺的抗擊聲。偶爾會有一陣音波飛散,像一扇猛然打開,像一陣波紋陡然鼓動。他們是音樂演奏者,錘和鐵釺是器具。站着揚錘往下砸的,眼力要高,錘落點準確無誤,雙臂用力大小均勻,大了,沒長勁,小了,鐵釺不往下鑽。蹲在地上攥鐵仟的,更累,風險大。真是手握鐵釺定乾坤,全身每根神經不論粗細都得繃緊了,手腕一動不動,心甘情願地,全神貫注地,接受鐵錘的砸擊,接受無情的震擊,忍受着劇烈的破裂感由虎口衝擊到全身震顫每根筋絡和內臟,有時震得手離鐵釺,眼眶欲裂,眼皮彈跳,眼淚飛出,腿股劇顫,似欲分離,尿滴褲襠。更不敢想的是風險。落錘一旦脫離鐵釺端,那可就嚇死人了!輕者傷了攥鐵仟的手皮,重者斷了攥鐵仟的手骨,砸擊出琴弦似的人撕心裂肺地奏響人類的悽慘呼喊。出現這種傷害的原因,一是攥鐵仟的手把鐵釺攥晃了,二是落錘者走了神亂了心失了手。多數受害者是蹲着的攥鐵仟者,但也有落錘者收不住手,下落的錘畫個弧,一下子砸到了自己的腿上。不管是誰,慘叫,眼淚,鮮血就出現在了這個天地間。在場的人就寒了臉,哆嗦了唇,甚至腳也邁不出了步,有的真會嚇拉了嚇尿了。

所以,在落錘的那一霎間,落錘者心眼裡只有鐵釺端,要砸中,要砸中。。。。。。攥鐵仟者心眼裡只有站立的鐵釺,不要動,不要動。。。。。。什麼風景啊,什麼聲音響動啊,什麼香味臭味啊,都沒有,真是兩個心凝耳清的人!只有這樣高度凝合高度清淨,才完成了一樁力度很大的結合,把風險轉變成了一件完美。

一隻不很長的蜥蜴本在淺土裡睡覺,被接連不斷的砸擊聲聒醒,感到家破了,便開始爬動,被一種陌生而有魅力的氣味吸引,爬到了一個女人的鞋邊,藏在了乾草叢中。那是一個攥着鐵釺的女人,沒有穿襪子,鞋子有兩處窟窿,露着白赤的腳指頭,在一按一按地合着錘砸鐵釺端的聲音。蜥蜴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依偎的夥伴,快速爬進了鞋窟窿,貼住了赤裸的腳指,製造了一種能帶給他人奇癢的觸摸。這個女人就是三辣子蕎麥,昨晚沒有洗腳,莊戶娘們白天黑夜地忙碌,每天都把力氣使盡,累得一身皮肉酸疼,個人衛生的欲望逐日第弱,幾日不洗腳已成習慣,尤其是在喬家嶺這個缺水的窩,數次要洗了,一看水翁里淺淺的水,便不捨得,用毛巾摔打摔打雙腳上的塵土就算了。所以,剛開始感覺腳面癢是正常的,腳髒了嘛!但馬上就慌了,那癢很奇特,沒經歷過,有一種可怕在裡面,是腳感到了極度恐慌,扯亂了心。

你先別砸,我挖挖腳面子,痒痒死了!

三辣子蕎麥說着手就鬆了炮釺子,但她話說晚了,手卻放早了,話音未落那錘就砸下來了,炮釺子卻似嚇慌似的往一側傾斜,那下落的錘就直奔蕎麥正在撤回的手。

所有人都驚呆了,霎時沒有一點動靜,似乎都被三辣子蕎麥的一聲慘叫攝取了靈魂。砸錘的人是誰?青枝。青枝正信心十足地想這一錘一錘定音,叫蕎麥心服,我青枝不是只耍嘴皮子功夫的人,眼看得准,手勁大得很。聽到了蕎麥的喊聲,也看到了蕎麥射來的眼光,但錘也已狠狠地砸了下去,使勁也難以收回。情急之中,只好側身,迫使落錘不能直下,被逼側斜,奔向了一塊裸石,砸得碎石飛起。

沒有砸着蕎麥,眾人呼口鬆氣。蕎麥一摸額頭,一手汗珠。看眼坐於地上的青枝,向她豎起大拇指一晃,又是一臉微笑,青枝臉色才由青變紅,由僵變軟,也笑了出來,說:操他奶奶那個x,叫人家防來防去,沒想到錘落到了自己懷裡,打差末末。。。。。。蕎麥高聲急喊:女人嘴臭,不可嘭出惡言惡語髒了這個天地!這就老天保佑,很好了!喊完想起發生的奇癢,怎麼沒有了,脫鞋看腳,五個腳指頭點頭哈腰,沒有異常。那隻蜥蜴已經靜靜地趴在乾草叢中,一眼不眨地盯着蕎麥白皙皙的腳面。蕎麥穿上鞋,說:都是這隻腳發癢惹得禍,我到溝里找點水洗一洗,別讓它再搗亂!青枝喊:你快找個窩脫光了把你這身皮活撒活撒,哪個旮旯不乾淨了就洗洗哪個旮旯,可別來嚇唬本小姐了!三辣子蕎麥不是個讓人的主,一聽就煩躁,頂了青枝幾句:你別心思你比我乾淨,下去兩拃來長也是屎!離了我你打不成炮眼!青枝撒目一圈,還真沒個閒人。三辣子蕎麥一走,自己成了個閒人,有些掉架,但不甘願掉架,瞅着離自己最近的甘草,目測着兩人的距離,對甘草說:離了張屠戶,就得吃帶毛的豬?我不信!甘草笑着說:不信那得有說法,耍嘴皮子不中用!青枝說:你得出手,你出了手,我就有活幹了!聰明人不用多說,甘草一聽就明白了,一展雙臂,說:你想叫我雄鷹展翅?青枝用步子量量距離,說:步數正好,你蹲在中間伸開兩條胳膊,一手攥一杆炮釺子,攥得穩穩的!給甘草砸錘的獾子一皺眉頭說:青枝你真毒,看不得別人從容,這樣攥兩根炮釺子,就等於把甘草標在了牆上,你不想叫她活了!青枝說:我只想着多打一個炮眼,叫甘草幫幫我的忙,別讓我閒着,甘草有這個能力,沒想到讓你這麼一解一說,我里外不是個人了,要害甘草了,不是讓甘草攥炮釺子了,是攥兩根驢雞巴了!甘草哈哈大笑,說:青枝啊,你一個大閨女家,成了個騷虎嘴,丟不丟人啊?!青枝笑笑說:丟什麼人,不就是騷虎騷虎嘴嘛,炮釺子又不是真驢雞巴子!獾子被青枝這些話窩憋了一陣子,鬆口氣才說:我一個大男人還比不上你一個丫頭片子這麼不要臉,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就鑽石頭縫裡去了,我的炮眼你一個人打算了,我的工分都給你算了!青枝說:你別不服,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兩條胳膊是麵條啊,使不出二兩勁,一個炮眼打半天?磨洋工!我和蕎麥打了三眼了,你才打了兩個眼,甘草這積極分子算是被你耽誤了!獾子急了,焦了眼,紅眼紅脖子地叫:你貶斥我也就罷了,還怨我害了甘草姐,你是耍刀捎帶着剜眼,夠毒的!你屈惶我可以,但你別屈惶甘草姐!甘草站起來擺手,說:獾子,你別白話了,嘴皮子你講不個青枝,青枝心裡同意我攥兩個炮釺子,想試試我的鋼火,你不同意,但你說來說去還是和她走到了一起!別再呱唧嘴耽誤工夫了,來,我攥兩桿炮釺子,你倆一人一根,好好砸!

青枝嘿嘿一笑,說:姐,攥不住了就吱聲!

甘草好好戴戴手套,穩穩地蹲下來,伸出雙臂,攥住了兩邊的炮釺子,像一個掛在杆子上的猴子。獾子的敲砸震動由右手傳遍全身,還沒消散,青枝的敲砸震動由左手傳遍全身,不是波波相連,而是波波相撞,撞擊焦點就在甘草體內,鼓脹得甘草時時發暈。一錘一錘地砸下來,錘錘相連,甘草就像是一棵甘草被旋風旋轉,轉得暈頭轉向,幾乎連根拔起。一陣震顫消失,另一股震顫傳來。甘草感到獾子的砸擊如虎,青枝的雜技如狼。虎狼相向而食的只是甘草一人,它們的狠惡,就是要甘草花瓣飛飛,花盤光禿。甘草閉眼咬牙時是錘離釺端時,眨眼間就得閉眼松牙迎接下一錘的到來,下一震擊的到來,可千萬不能把牙咬。相向的震擊如火,甘草就是一片火中的肉。

荊花嫂子跑了來,眼淚汪汪,幾乎欲哭,喊道:趕快停下,你們這兩個沒點好心眼的傢伙!

獾子和青枝停下來,一個提着錘,一個端着錘,呼呼地喘着氣,充滿鬥氣的眼睛盯着對方,似在呼喊:不服就再砸!

甘草鬆了兩根炮釺子,它們站住了,只是晃晃沒有倒,炮眼有了深度,裹住了炮釺子。甘草想收回雙臂,雙臂不聽話,忘記了彎曲,直直地墜落下來,砸在了甘草的兩個大腿上。甘草本來要站起,彎曲的雙腿忘記了伸直,似乎從沒有站直的功能。一用勁,勁就全鼓到了屁股上,像一股激流衝進了一個沙窩,屁股就很沉重了。重得甘草向後坐,甘草差點仰面朝天地坐到了地上。荊花嫂伸手沒拉住,只是攥住了甘草的手指頭。手指頭還在微微顫抖。

我再不來喊停,你就縮成個球了!

我就盛開成一盤花了!

都是個死!

沒你說得這麼可怕,歇一歇就好了!甘草說着站起來,扶着荊花嫂又說:就是感覺腿短了,腿彎不靈活了!

都是蹲得,蹲成個餅了!荊花嫂說着摘了甘草的手套,掰着手指看虎口。

你不用擔心,我不是泥捏的,沒有裂紋!說着邁步走,結果往前一栽,撲在了地上。兩條腿打起了哆嗦。

傷了腿上的筋了!你別動,我給你捏捏,捋一捋,鬆緩鬆緩!荊花嫂和青枝蕎麥像三個醫生或護士,甘草不笑了,一臉惱氣,說:丟人了,腳不聽話了,丟人了!

都怨青枝諞能讓你攥倆炮釺子!蕎麥瞪着眼逼視青枝喊。

青枝漲紅了臉,眼淚汪汪,低了頭。

你這是害人,害自己的親姐妹,不是有意的也是害人!要是不改,早天晚天你就會拿着我們幾個的人頭,哭着喊,我不是有意剁她們的頭的,我不是有意的!

蕎麥還要恕量,荊花嫂胳膊肘子一搗,說:這個時候你胡說什麼,別說了!

太陽紅着臉慢慢地往山後落,不捨得離開山上的這群女人。只剩一弧時,喬漢忠走了來,皺着眉頭,說:青枝你和荊條嫂蕎麥三人倒替着背甘草回村,放工。

人們站成線,往山下走。山色眨眼就暗下來,歸林的鳥一群一群地飛向松林,喧譁出一陣一陣地聒噪。

青枝背着甘草,小聲說:怨我,我老想着和獾子制氣,把你害了!

甘草說:是我這身肉不聽話,耽誤了你們幹活,你別這樣說,我不是個軟蛋,回家躺一躺就會好的!

青枝背得很累了,手指有些麻木,但不撒手倒換。荊花嫂急了眼,說:青枝,你再不脫手,甘草就出溜到地上了,你想把她的腚摔成四瓣嗎?!

我不放心你們背。

我們才不放心你再背,來,我來背!

進家躺到床上,家裡就凝聚了嚴肅的氣氛,幾乎沒有說話的,荊花嫂和蕎麥和青枝守在甘草身邊,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甘草,喬漢忠走進屋來,和甘草娘近耳聒叨幾句話,走近床前,看着甘草說:沒大事,歇歇就好了,梗爺這就來,你就放心吧!

說着,老中醫梗爺背着藥箱就走進屋門,喬漢忠離開床前,讓梗爺近前,梗爺坐好就按住了甘草的手脈,屋裡就只有人的喘息聲了,甚至喘息聲也在壓抑着。鬆了手,梗爺說:甘草,張開嘴,我看看舌頭。看過了舌頭,梗爺去看喬漢忠,輕聲說:受了震撼,內火旺盛,降降火,喝點白糖水就鬆緩了,明天不耽誤出工,但不宜再乾重活,輕快個五六天就沒事了!

如同一塊冰化進了水裡,屋裡人的心鬆緩了,眉眼了冒出了輕鬆和笑意。青枝最後走出了甘草家,沒有回家,走到村外的柿子樹林裡,爬上柿子樹,坐在粗樹幹上,看遠處高高低低的群山變成了模糊的屏障,看近處山嶺闃無一人,一片沉靜。並沒有得到某種遼闊,而是更加孤單。一抹腮,淚水濕了手指。自己竟然無聲地哭了多時了。不禁怨從心中來,破嗓大哭。青枝是個有想法的女人,經過了退婚,內心受到了傷害,這個想法就成熟甚至瘋狂了,就是要出人頭地,要讓別人高看一眼,酸棗變西瓜,得大!和身邊的人打交道,笑得很燦爛,內心裡的青枝就提醒笑的青枝:真心笑,這個人心裡就不看不起你了!在工地幹活,青枝想干出個梢頭,讓她們仰望,實實在在地出力,汗水濕了頭髮,溻濕了背心內褲,搬石頭磨破了手套,累得渾身發軟,一個人像一柱火苗漸漸萎縮黯然,但青枝從沒叫苦叫累。但青枝從沒看見別人對自己產生敬佩,沒一個眼神,沒一句半句的誇獎。青枝心裡很難受,但她是聰明的人,馬上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裡。自己是甘草手裡的牌,甘草不出牌,青枝就沒有出頭日。甘草不誇獎她,沒人向她伸大拇哥。只有甘草笑了,她才會得到別人的笑。可甘草忙於爭奪工作量,忙於精心打磨石頭,忙於跟着喬漢忠和黎明走來走去地協調各種關係,甘草變了,身在近處,卻視無有。其實是對青枝一萬個放心,不用監督,自然也就忘了誇獎。親姐妹還隔皮隔心,何況是一個湊在一起的女人團體,你上哪做到心心相通呢?有些女人在一起,就是一堆生命力旺盛的蛆。但她們不是,沒有故意偷懶的,都想趕快把自己手裡的活干好幹完,早日修好導流溝和抽水站,把滾動的玉般的水流引上山坡,撒到乾燥的山坡地里。但是,畫眉麻雀不同嗓,金雞烏雞不同窩。青枝這種人,大有人在;這種爭強好勝的欲望,值得理解。

青枝不哭了,因為樹下有人在用腳踹柿子樹。

你哭什麼,嚇得刺蝟鑽地,狼逃跑,亮的什麼嗓!幹了一天活了還不累?!

是喬漢忠。青枝下了樹,依着樹身低了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打哆嗦。

我心裡憋屈,就哭了。

我看出來了,我心思你能撐住,還是沒撐住。你別憋屈,不該你是的,她們不會說話,你不應該當回事!這幾天你幹得很好,我都看着了,年終評比,模範有你的!別動不動就掉眼淚,人家笑話的!回家吧,明天還得幹活呢!

青枝走到了村口,回頭看柿子樹下,喬漢忠的煙鍋還一亮一亮的。從甘草家出來,梗爺和喬漢忠一前一後地走在往梗爺家去的路上。梗爺說:怎麼,你要進我的家門?喬漢忠說:我什麼時候說要進你的家門?跟你走兩步,你以為我是要聞你的屁味?我是求醫,我是為了喬家嶺的女子,我是為了喬家嶺的工地!兩個人坐在半路上,中間隔着一臂寬。喬漢忠卷顆紙煙,遞給梗爺。梗爺躊躇一下才接過來,打量打量才送到嘴皮子下。喬漢忠劃着火柴給梗爺點上,說:我又不害你,沒上毒藥,你打量個屁!梗爺一口煙憋在肺里很長時間才慢慢吐出來,說:我等着這口煙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你沒和我說過一句話!說着狠狠地急速地抽幾口,嗆得咳嗽。喬漢忠說:山不轉水在轉,水不轉人在轉,不知道哪天就碰了頭!煙霧蒙蒙,總有散的一時!這二十年,你們過得很好,我服了你們,我心裡的火也熄滅了,水裡也沒浪花了。梗爺哭腔地說:都說姻緣天註定,我信了,糯米跟了我,我沒覺得我們之間有縫隙,這二十多年,她沒變老,隔三差五地砸石頭,已經砸了許多石面面了,你搬到我家的那塊青崗岩被她砸了十分之一了吧,她說對不起你,這輩子一直砸到你不恨她,你說過,世上人與人之間隔着石頭,只有石頭成了石面面,人也就離開了陽世,恩愛情仇也就被一股風吹散了!

喬漢忠的親表妹糯米,小喬漢忠一歲,是一個很會打石磨嵌石磨的女石匠,和喬漢忠定了親,倆人經常跟着師傅外出干石匠活,日子充實快樂。其實,淺土掩埋着已經膨脹的種子,霧色遮掩着已經裂紋的花骨朵。喬漢忠沒有看見表妹糯米內心鼓涌的波紋。當穿着一身國軍軍服的梗爺騎馬回來看着糯米時,一朵花兒盛開,風過瓣搖曳,兩人相纏隱入了無邊的迷霧。眾人紛說,如狂風旋轉一地落葉,但不久就銷聲匿跡。但喬漢忠濕了雙眼,埋了深感恥辱而陰鬱而死的師傅,自己的親舅,參加了共產黨的縣大隊。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梗爺領着老婆糯米回來了。喬漢忠怒不可遏,非要當面說道說道,就推了那塊青崗岩放到梗爺的院門前,叫人幫忙抬進了梗爺的天井裡,沖躲在屋裡的糯米喊:舅咽氣前落着眼淚念叨你,你是個青崗岩腦袋,你不配當個石匠,石匠是把拙石砸出相貌砸出活氣的靈物,你得把這塊青崗岩砸成面面,你的下輩子人才不會傻兒吧唧,你才會把自己的不是砸淨!

以後的日子裡,老婆糯米在砸那青崗岩時,梗爺說:喬漢忠可能是在騙你,你就別砸了!

老婆糯米說:你和他一樣聰明,但你心眼子彎彎,喬漢忠直,沒有瞎話!其實我明白,爹是在讓我繼續當石匠,只是我不配打造有相有氣的物了,我已經丟了石匠的面子,我砸了爹活人的面子,我得掙回這個面子,我得砸面子,我得贖罪!

喬漢忠淚水無聲地流出來,抹一把,狠狠地吐口痰,這痰好像來自他內心的極深處,髒了他的心,說:你要不是到共產黨這邊來了,我見面就殺了你!糯米還是個有良心的人,你是個疼她的人,她沒吃虧,咱不說這些了,拔出草來根上都是泥,不利索,心裡麻纏,以後慢慢乾淨吧!我是想問問你,甘草這種情況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梗爺說:體弱,活重,當然傷身傷神!一個女孩子家,砸石,搬石,手腳不住,當然勞心!吃得好一點,活輕快一點,人就旺了!要是不問不管,長此下去,火苗就小了,一個人接着一個人就弱了,碰上個更虛的,人就咔吧一下,亡了!

你嚇唬我?

是湯就有黃的一天!你又不是嚇大的,誰嚇唬你誰是朝巴,我說的是真的。

那怎麼辦呢?

說着,喬漢忠仿佛看見一群女人先後彎腰倒下,油然恐懼,呆呆地看着梗爺,盼望死灰里冒出朵火花,水面上看見岸邊。

我明天開始進工地,做個白求恩戰士!你讓她們慢點干,你得想法給她們弄點肉吃,光吃白菜蘿蔔的不行!

我一撒急就迷瞪了,你說得對,我聽你的!

說着,喬漢忠上前攥住梗爺的手搖一搖,又說:緊虧着你了!行,就說到這裡,我知道我該幹什麼了,我得走了。

這就到家了,你不家去坐一坐?

不了,我一去就把糯米嚇一跳,以後吧。[1]

作者簡介

呂蒙,本名呂義國,男,山東省蒙陰縣寶德社區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