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姑父(高勤)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津姑父》是中國當代作家高勤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天津姑父
早上,我把疙瘩湯做成了一鍋漿糊。水還是那個水,面還是那個面,火還是那個火,人還是那個人,怎麼就把蔥花兒、薑絲兒、西紅柿、紫菜、麵疙瘩攪成一片遙遠的銀河系?是的,走神兒了。昨天在殯儀館,被主持人那句「從此以後,我們塵歸塵,土歸土……」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忽略了一個名叫劉志成的人。直到現在還在想:我們究竟是塵還是土?塵在土裡,土升為塵。土,實在具象;塵,空靈抽象,到底哪裡才是它們的分界線?
本沒有寫姑父的打算。追思、懷想,寫親情、念親人的文字滿天飛,卻鮮有在人心上站住腳的。感情這東西,一旦落到紙上,先考慮打幾折吧,大概只有傻子才幹那費力不討好的營生。生活要前行,不可以給這沉重的世界再增添任何負累。我們要飛——更高更遠更快樂地飛,咋能手提肩扛啥都捨不得扔呢?可是,送走姑父的這晚,我從十個鐘頭的睡眠里起來,疲累還在身心裡晃當。打開電腦,「天津姑父」幾個字不知不覺跳出來,盯着我。
看過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的都知道裡邊有個瓦西里——列寧的衛士。當時形勢嚴峻、缺吃少穿,準備出去找糧的瓦西裡面對虛弱的妻子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這句經典台詞為我們所熟知。瓦西里的形象與鎮定沉穩的性格都與姑父酷似。為這,我簡直竊喜若干年。
上學後,寫信的差使落到我頭上,給爺爺,給爸爸,給大伯,給姑姑,我成了一隻小喇叭,召喚着漂在外頭的家人,也回收着他們對一處共同的牽念。其中的一隻白信皮兒,額頭上寫「天津市河西區……」,鼻子的位置便是「劉志成(大人)收」。展開信紙,抬頭是:「親愛的姑父、姑母」,另起一行:「您們好!」。不苟言笑的書面語曾一度讓少不更事的我很難為情,而接下來的挖空心思和絞盡腦汁可算是我與文字之間生澀的初戀。要藏起頑皮和粗糙,端一副淑女的做派,一招一式。
現在說,我們離天津並不遠,開車仨倆小時,那時給我的感覺卻是千山萬水,兩個世界。每次姑姑來,背着扛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坐長途汽車從天津到香河,雇二等由香河到安頭屯。香河與安頭屯相距18里,不通車。所謂二等,是類似腳夫的中年漢子騎着傻大黑粗的鐵杆兒自行車,將僱主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一年冬天,大雪,18里土路積雪半尺,姑姑和姑父領着大的抱着小的,背包兒握傘一路跟頭把式到了家,天都快黑了。姑姑紅頭脹臉,不知是凍得還是累得,她描述着路上的種種驚險,姑父只是「嘿嘿」地笑。奶奶問:「姑爺冷吧?凍壞了吧?」姑父笑着輕聲答:「還行,不冷。」爺爺說:「跑了一天,累了吧?」姑父依舊慢悠悠地回:「還行,不累!」。
濃重的天津口音、慢條斯理的談吐、溫厚的笑臉是姑父的標配。媽遞上一塊瓜:「姐夫,吃塊兒瓜。」姑父笑着接過:「好,老舅媽。」媽遞一個桃兒:「姐夫,吃桃兒。」姑父笑着接過來,說:「好,老舅媽。」媽端一杯水,說:「姐夫,喝水。」姑父一樣笑着雙手接住:「好,老舅媽。」飯桌上你往他杯里倒酒,他不會橫攔豎攔,只是笑着靜靜地看,兩杯後你再倒,他說:「行了,不喝了。」那就真是不喝了,不用大呼小叫,不用一而再再而三,你拿出酒桌子上的陣仗耍,姑父會一直那麼微笑着輕聲慢語,好像他的字典里沒有生硬的「拒絕」二字,然而他的和善又如一面盾牌,堅不可摧。
城裡來的表妹到了鄉下看啥都新鮮。那時,我家和另外三家合住一座舊四合院,我們借住在三間東廂房。撿來的麥穗搓下麥粒晾在院子裡,旁邊還有一撮兒簸出的麥余兒,表妹問我那是啥。我抓起一把在手心裡倒騰,表妹探頭看時,我「噗」一口氣把麥余兒吹飛。麥芒刺到了表妹好看的大眼睛,她「哇哇」大哭,回到屋裡。姑父把她攬過去,拿下她捂在眼睛上的手,說:「我看看。不礙事,我吹吹就好了。好了,去玩兒吧。」
其實,我是毫無節制地興奮着,小心眼兒里着實盼着姑姑他們來。院牆外幾個玩伴蹲在牆根下做遊戲,我的手指一一從他們頭頂點過,到了表哥這裡往他額頭用力一杵,「咚」一聲,表哥後腦勺兒磕到牆上。知道闖了禍,我轉身就跑。表哥大我一歲,和姑父一樣的憨厚性格,大概實在是磕疼了,眼淚吧唧地站起來猛追。七繞八繞眼看要追上,我逃回院裡,衝進屋躲到姑父身邊。姑父護着我,卻把隨後追來的表哥一腳踹到外間屋……
一首歌兒問:時間都去哪兒啦?是啊,半個世紀眨眼即過,我們被拖得跟頭趔趄,總也抓不住渴望抓住的東西。
有一年在車站,送姑姑他們回天津。那時老車站還在街北,不大的候車室臨街,有幾步台階,它身後的空場也不大,留着東西出口,長途汽車從那裡出出進進,空場後邊是幾間平房宿舍。打好票,我們在後邊等,別人走走看看,院裡院外,我和姑父站在候車室後邊一小片陰涼里,小聲聊着。汽車在我們跟前穿梭往來,剛起動的,裝着滿車的興奮和吵鬧,剛進站的,帶着一車的疲憊與困頓。汽車攪動塵土,有股淡淡的煙味兒,地,碾得有些發白。院外的拐角處,探出兩棵高大的楊樹,闊大的葉子「嘩拉嘩拉」搖響。天空灰藍,沒有一絲雲,是夏末秋初常有的景象——淡定而從容。當時和姑父聊的啥?已經不重要了,欣慰的是這場景悄然入心,回頭再看,已彌足珍貴。後來,車站挪到西外環,高大敞亮,曾是小城一景。斗轉星移又幾載,新生的人還沒來得及謀面,這車站已消失不見,變成一處小公園,如今蒙塵帶霜,好像前世就在似的。現在的車站在城西南,站不站得穩腳跟,全看造化或歲月的恩典。想來,人生在世不過經此一站,要麼上車,要麼下。
姑姑朝我們喊:「你們爺兒倆還聊呢?車來了啊!」
作者簡介
高勤,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