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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午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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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午那些事》中国当代作家史越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张午那些事

张午酒量很大,一瓶半白酒刚刚好,少一两不能尽兴,多一两就醉得一摊糊涂。

小郑的母亲去世了,张午忙里忙外跑前跑后,直到老人家入土为安。小郑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特意叫上两个好友作陪,请张午吃饭。眼看着三瓶白酒干了,小郑跑进厨房,给大家盛鸡蛋汤拿烧饼。张午喝得正嗨,让小郑先停下做饭,接着又消灭了一瓶白酒。小郑的两个好友,一个爬到桌子上打起了呼噜,另一个瘫软到桌子底下起不来。碰巧小郑的快递到了,小郑下楼去拿。

张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上半开着的防盗门。一会儿小郑回来,在外面敲门,张午在里面敲门。小郑说,张午哥给我开门,我没拿钥匙。张午说,小郑你真不够意思,把我锁在门外头,不让我进去,你给我开门,没见过你这样招待客人的!张午在里面喊,小郑在外面喊。大冬天的,小郑只穿着一件毛衫,冻得直哆嗦。张午喊累了,靠着门睡着了。小郑把嗓子都喊哑了。直到天亮,小郑媳妇下夜班回来,才把门打开。

再见到小郑,张午左手搓右手,右手捏左手的指头,捏一遍了放开 ,左手又来搓右手,小郑,那天在你家,哥丢人了。小郑哈哈一笑,谁还没个喝醉的时候,哥量大,这么点小事儿,千万别放心上。

老方的儿子考上了西安交大,在饭店庆祝,张午尽量少喝或者不喝,免得当众出丑。道贺的人都知道张午能喝,人也实在,这个敬一杯,那个劝一杯。功夫不大,张午已超过一瓶半白酒的量。

一个活宝串到张午这一桌,弯下腰用肩膀碰碰张午,“关公脸”笑成了弥勒佛,张老师张老师地叫个不停。张午看看这个生面孔,虽然把脑筋推上了高速车道,仍想不起来是谁。但他从活宝灿烂的笑容里,仿佛看见了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活宝说,久仰张老师大名,我替我未来的孩子敬你,我老婆已到预产期,听说张老师字写得好,画画得棒,想提前预约排队拜师。张午连说,过奖了,过奖了。活宝说,张老师,咱俩必须得喝。

活宝麻利地倒满酒,张老师,咱俩各喝仨大的,第一杯我敬你,第二杯替我老婆敬你,第三杯替我即将出生的孩子敬你,我先干为敬。一仰头,“咕咚咕咚咕咚”,三杯酒净了。活宝压低声音说,我老婆怀的是龙凤胎,您一下子收俩徒弟,高兴吧。张老师一定要记得,我是给俩孩子提前预约了的。张午晕晕乎乎,酒喝到嘴里跟喝白开水一样一样地。

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张午跌了一跤又一跤。走到半路,张午内急,在一棵小树边解决,不想束腰带时,把小树也束了进来。他用力往前走,走不动。再用力,还是走不动。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是在原地打转。他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骂自己笨蛋。几个没有喝迷糊的同事,赶紧过来帮忙。张午连声道谢,你们太好心了,帮了我怎大的忙,回头我请你们喝酒,喝好酒,喝不好,喝不够谁也不准走!

次日,上着班,天下起了大雨。有同事提议叫张午请客,张午没吭声。同事起哄,酒鬼不会说话不算数了吧?别忘了,昨天晚上,你的腰带可是我和朋友给系好的。张午说,去鼓楼啤酒鸭吧,到那儿了你们先开始,我把给老爹买的药送回去,随后就到。

同事出来催主食,见张午在大厅吃面条。张午说怕喝多了出洋相,头和胃到这会儿还难受呢,所以没进去,账已经结了。同事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张午,下雨天打平伙儿,咱都多少回了。就吃一碗面条,滴酒没沾,你咋提前把账给结了?

老家过会,亲戚家的小孩,在院子里唱“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张午喝得差不多了,大声喊,停停停!你唱的不对,这歌跟谁学的?小孩说,跟我们老师学的。张午说,你们老师教错了,不是妈妈的吻,甜蜜的吻,是妈妈的勿,甜蜜的勿。小孩说,你喝醉了吧?不懂就不要乱说,我们老师怎么可能教错?张午说,我问你个问题,你说小学老师厉害,还是高中老师厉害?小孩眨眨眼睛说,这还用问?当然高中老师厉害了。张午说,你老师是小学老师,我是高中老师,她教的不对,你听我的没错。小孩一脸懵。

酒醒后,张午专门跑到亲戚家,说自己喝多了,人家老师教的没错,自己也不是什么高中老师,只是教育局分管高中美术教研的。

每年一进腊月,张午轻易不喝酒。今儿下班买红纸,明儿下班买墨,得空就裁纸写字,手忙嘴也不闲着:这是李叔刘叔大门口的对联,得宽点长点,用粗笔写。这是王大爷家四个门上的对联,老爷子喜欢红纸金字。索大哥父亲没过三周年,得用蓝纸写对联,“出门见喜”和“满院春光”,可以用红纸写。这是孙姨家的……

今年张午给敬老院自创了十几副对联,可把老头老太太们高兴坏了。这个说张午不仅字写得漂亮,人还长得帅。那个说张午太有才了,编的对联能让人眼前一亮。老头们扭起了秧歌,老太太们又是蹦又是跳,手拉着手在院子里唱歌跳舞转圈圈 。

老头们扭罢秧歌,激动得把张午抬起来,抛向空中。敬老院像春节联欢一样热闹,老人们嚷嚷着请张午喝酒吃饭,他们的孩子一年也不来看他们几回,倒是张午经常来陪他们,他们咋就没有张午这样的孩子呢?

从敬老院出来,张午头晕脑胀,开始还骑自行车,后来干脆跟自行车一起倒在路边。张午歪倒在马路牙子上,眼皮好像压了两块石头,用力睁了几下,没睁开。再睁,睁眼的气力儿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想睡觉,呼呼大睡的那种。

午子午子,今儿去你家找你几趟,都不在,你咋喝成这样了?同村的二成晃晃张午,说,回家睡觉去,躺路边要着凉的,车过来过去的。

二成和张午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六岁了,张午还是不大点儿的一个小矬个儿,连走路都没一点劲儿。小伙伴们嫌他个儿矮嫌他软茬,不跟他玩儿。二成跟他们不一样,去哪儿都叫上张午。

有一年快过年了,张午因为别人叫他“四指高”,气得不吃饭。奶奶问他想不想长高?张午说,想,做梦都想。奶奶说,有个老办法,过年起五更,你要早点起,趁人都在睡觉,你去搂椿树,搂着椿树你要一遍一遍地说,椿树椿树你是娘,你发粗来我发长;椿树椿树你是姨,你发粗来我发细。张午问奶奶,是不是椿树上住着管长高的神仙?奶奶笑了笑,摘下老花镜戴上,说,个儿低的孩子都搂椿树,搂着搂着就长高了。

张午家的后院有椿树,搂椿树的说词,张午也记住了。张午发愁的是,五更起得太早,外面黑咕隆咚的,他一个人害怕。二成说,不用怕,有我呢。二成果真陪着他起了三个五更。都说心诚则灵,或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椿树上的神仙,他出出溜溜真就长高不少。

张午被爹接到城里上学,跟二成见面少了,但每年暑假寒假,张午都要回老家,俩人天天疯跑着玩。一到吃饭点,张午奶奶站在村东头喊,饭做好了,午子,快回来吃饭!二成娘站在村西头喊,二成,死哪儿去了你?赶紧给我回来!

二成不受爹娘待见。从小到大,活儿紧着二成干,挨嚷挨打也紧着二成。啥好事儿都给了他哥哥大成。蒸好黄面白面花脸卷子,娘掰下黄面那半块给二成,留下白面那半块给大成。

天冷了,娘给大成做新花棉袄,二成穿大成头年剩下的。过年给压岁钱,娘给大成五块钱,给二成一块钱。大成的书包是大块布做的,二成的是碎步拼接的。大成的铅笔盒是铁皮的,二成的是卫生所的空针剂盒。大成发了奖状,娘给他擀面条烙油饼煮鸡蛋。二成领回来奖状,娘给贴墙上,不给做好吃的。二成连咽几口口水说想吃煮鸡蛋,煮一个就行。娘说,鸡蛋不能吃,得攒着,再攒个把月就够给你读高一的哥交学费了。

大成接爹的班,进城当了工人,第二年娶了媳妇,紧接着搬到城里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二成守在爹娘身边,每天放下耙子拿扫帚,做了地里做家里,像个陀螺不停地转,却落不下爹娘半句好。大成几个月回来一趟,买点水果,丢个百把块钱,走的时候,大包小包从家里往城里带东西,爹娘还欢天喜地。二成心里说爹娘,咋不把这个家安上轱辘,恁都住进城里呢?

爹娘逢人就夸大成懂事孝顺,上班恁忙,还抽空跑回来瞧他们,又买吃的又给钱,不像二成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三杠子压不出个响屁,一点眼力劲儿没有,光惹他们生气。

二成越来越相信他是捡来的,他没少跟张午倒苦水。张午劝他,谁说你不是亲生的,你和你哥都是亲生的,甭听外人瞎叨叨。爹娘说不说好不重要,只要你做好就中了,别计较恁多。

张午迷迷瞪瞪地听见二成叫他,使劲睁了几下眼,没睁开,伸手摸了一阵,手摸到二成脖颈停下来,那儿有块伤疤。张午把头靠二成身上,二成,哪阵风儿把你给刮来了,说吧,找我啥事儿?二成扶张午坐好,午子,借几百块钱呗,我有急用。张午说,啥急用?我还不知道你,在家待烦了,想把你爹娘推给你哥,叫他也受受忙受受累做做难。

费了半天劲,张午终于睁开眼,二成,开啥玩笑哩你,你就不想想,你哥靠得住吗?你跑得远远的,俩老人万一身体有个好歹,咋办?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二成急了,我啥情况你都知道,实在是憋屈得慌,我快急疯了,想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张午耷拉下脑袋,我跟你一样,挣的钱都放爹娘那里,我不能叫他们没钱花。俺爹娘是爹娘,你爹娘就不是爹娘了?人,得讲良心。二成说,俺爹娘太偏心,我受够了,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连着急带生气,说话像吵架,你真不借给我钱,等着我活活气死?

张午学着二成吼,你娘四十多才有了你,为了要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不?想从我这里拿了钱远走高飞,别说门没有,窗户都不给你留半扇。不借不借就不借,一分钱也不借给你。二成骂张午,啥鸡巴发小,以前别人喊你酒鬼,我还跟人家急。有人欺负你,我拼了命保护你,谁知道你怎浑蛋,见死不救,翻脸不认人。

那年,有天张午和二成去集上,看见财迷铁匠的儿子大胖,领着几个染黄毛染蓝毛染绿毛染红毛染灰毛的小痞子,在集市口抽烟。大胖没有染头发,他左耳朵戴了三个耳钉,右耳朵从上到下从小到大排列着四个明晃晃的耳环,最大的那个有茶杯口那么大。

张午跟二成咬耳朵,那个最大的圈,像不像“手铐”?二成说,像,确实像。大胖走一步,“手铐”磨一下他的右肩膀。大胖晃一下脑袋,“手铐”直接打到嘴巴和后脑勺,能清晰地听到“噗砰噗砰”的声响。二成说,听见响声儿没?不知道大胖疼不疼?反正我看着都疼。张午小声说,这个“手铐”是他们家自己打的吧?磨这么明,得费他财迷爹多少功夫啊?

二成说,为了儿子拽,耽误少挣不少钱吧?他胖娘又该心疼了,该捂着心口皱着眉头当病西施了。张午说,胖婶子不心疼,他财迷爹肝疼。二成说,他娘长得不好看,西施当不成,只能当东施了。“手铐”看着挺沉的,会不会把耳朵给坠豁?张午说,胖婶子是不咋好看,但比他爹强,他爹太二五零了。二成说,就是,他爹连二五零带蒙古牛,还好吹大话,吹得他比老天爷还能耐。

俩人嘀嘀咕咕连说带比划。大胖不愿意了,你俩竟敢偷说我家人坏话?一挥手,几个小痞子上前把他俩围住。黄毛吸几口烟,喷到张午脸上。绿毛从背后揪住二成的衣领,把二成提溜起来。红毛把烟塞到二成嘴里,来,吸一口试试。张午被烟呛得直咳嗽,二成摇头绷嘴,脖颈被烟头烫了,疼得哭起来。灰毛说,瞧你俩这怂样儿,真他娘的丢人。大胖说,肩膀上白顶个男人头,你俩活着有啥用,还不如死了呢。

大胖其实不胖,之所以名字叫大胖,完全拜他老娘所赐。财迷铁匠是独子,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好像天生就是打铁的料。他喜欢下狠劲打铁,更喜欢下狠手不要命地跟人打架。看见他,谁都躲得远远的。瘦猴似的财迷铁匠却娶了个胖老婆。张午听奶奶说,胖老婆结婚的时候也挺瘦的,生了大胖后,气吹似的一胖不可收。奇怪的是,胖老婆光产肉不产奶,大胖一口奶也没吃过,是奶粉喂大的。胖老婆脾气好,比财迷铁匠温和太多了。有人问她,你吃怎胖,是不是家里的好东西都叫你吃了?胖老婆说,俺那龟孙孩子,叫他吃再好也不长肉,不像我吸口空气都长膘。我的肉是替他长的。长肉怎简单的事儿,他都办不到,我就天天喊他大胖,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他身上长肉为止。

张午幼时没喝过奶粉,每每吃娘一个奶,用手霸住娘另一个奶,吃一会儿累了,停下来看看娘,跟娘哼哈哼哈说会儿话,娘眉开眼笑。小张午哼哈的会儿大了,娘就假装生气地说,快点吃吧,甭说个没完了,长大了你就是一个话痨,唆叨虫。小张午一听回过神来继续吃奶,过一会儿又停下来跟娘哼哈。娘笑嘻嘻地说,没空跟你唠叨,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我呢!如果小张午还哼哈,娘就会说,要不你替娘干活儿?小张午看着娘咯咯笑,娘轻轻拍拍他小脸儿,长大了你得学勤谨点,可不能吃饭拣大碗,干活跑大远……

此刻,张午冲突大胖那伙人围堵跑去看二成,他不明白他和二成咋就丢人了,不会吸烟就怂?活的好好的,光因为不会吸烟就得死?小孩儿不会吸烟,女人不会吸烟,照痞子们这么说,人还不得死一多半?好多人死了,光剩下恁这些痞子,可劲儿地横行霸道吧。他们凭什么叫不会吸烟的人死,谁给他们的权利?男人不男人不能用能不能吸烟来衡量。爷爷不吸烟,靠吃苦耐劳养活了孩子老婆,村里人都夸爷爷勤谨能干。爹不吸烟,靠好好念书,考上了师范,教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这些学生都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爹喝酒,靠喝酒给村里申请打了一眼机井,村里人再不用跑几里地去深井村挑水拉水了。以前因为挑水拉水,村和村打群架,伤过人也死过人。村里人吃着井水,记着爹的好。爹还写一手好字,闻名全县。爹教他从小就练毛笔字。夏天,墨有些发臭,他想偷懒不写,爹半夜回家把他叫起来补写。有时候缺的多了,爹会用戒尺打他左手手心,打完还必须把缺的字补齐。他的字很有长进,老师不仅叫他办班里的黑板报手抄报,还让他办学校的黑板报手抄报。他参加毛笔字比赛,回回都得奖。爷爷和爹都不吸烟,但他们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张午心里翻江倒海,越想越着急,越想越气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他大声质问痞子们,谁规定不会吸烟就丢人了?我们要回家,放我们走。不放我们走,我就喊人了,让派出所把你们逮走。大胖眯着眼看看张午,又看看二成,挺厉害啊你们,想回家可以,你俩打架吧,谁被打倒就算谁输了,谁赢了放谁回家。二成把张午拉到身后,说你家人坏话的是我,放他走,有啥事冲我来。大胖说,你以为你是谁,充你奶奶的英雄好汉,我偏不放他走。有种你把我打趴下,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说着朝二成一步一步逼近。

说时迟那时快,二成“啊啊啊”大叫,一头把大胖撞了个四肢朝天。黄毛红毛蓝毛绿毛灰毛愣了几秒钟,朝二成包抄过来,拉扯中,二成把张午护到身子底下。二成脸肿了还流血了,身上全是脚印子,衣裳被撕拽成碎片。回到家,被他娘臭骂了一顿。大胖和那些毛毛,被抓进派出所关了一天,出来后老实多了。

后来财迷铁匠死了,大胖犯了难,因为财迷铁匠连财迷带心狠,为人太臭。大胖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吃吃喝喝可以,真正搁实事儿谁都不傍边。胖老婆为人不赖,找支书料理丧事,支书二话不说立马就到。记账买办跑前忙后得找几个挨实人,找谁呢?大胖首先想到了二成和张午。

大胖一进二成家就磕头,二成爹娘问,你爷殁了?大胖说,不是俺爷,是俺爹,得的急病,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二成爹娘叹息,唉,想一百想也想不到啊,正壮年哩。

二成不看大胖,把头仰起来,说不清看天还是看院子里的槐树,或许是看槐叶槐花,又或许是看树杈里的鸟窝,一直看到两眼发酸。

二成开着电三轮去拉烟酒,卖烟酒的老板说,账算错了,还得再拿八百块钱才能装车。咋会算错账呢?摆明了要讹人。二成回去叫大胖,大胖恳求老板,先让把烟酒拉走,回头再细算长去短补。

老板不答应,阴阳怪气地说,开门市那年,叫你的财迷铁匠爹做了几个货架子,结果比正常价多了六百多,明摆着坑人,还硬逼着拿钱,我惹他不起,只能吃哑巴亏。过了怎多年,要二百块钱利息不算多吧?今儿少一分钱,甭想拉东西。二成说,孩子是孩子,爹是爹,一码归一码,死人的账不能算到活人头上。

老板说,扯你娘的蛋,他爹死了,我不找他孩子算账找谁,找你?说罢站到门外喊了声,都来!几个铁塔样的大汉,齐刷刷地把二成和大胖围住,跟当年大胖领着毛毛们围二成和张午一样一样滴。不一样的是,那时候是小孩围小孩,今天是大人围大人。吵嚷推搡,说话间打了起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危急关头张午从天而降,径直走到老板跟前,想钱想疯了,没王法了恁,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是不是?一个壮汉把张午摔了个跟头,张午爬起来。二成对张午喊,俺不认识你,这儿没你啥事儿,赶紧走。

老板瞥一眼张午,打哪儿冒出来个愣头青,癞蛤蟆打涕喷——你口气不小,再胡说八道连你一块儿打。张午拍拍身上的土,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你厉害,可是你打死我也不管啥用,没人给你钱不说,你还得偿命。难不成你的命就值几百块钱?

老板觉得张午说的在理,叫几个壮汉住手,转身问张午,你认识这俩人?大胖说,俺不认识他,叫他赶紧滚。张午说,我叫张午,这俩人,一个是俺哥,另一个还是俺哥,你说我认识不认识?老板眼睛亮了,那好,我不管你张五张六,替他们把钱拿了,咋的都行。张午掏出钱包摘下手表给老板,够不够?不够把我刚买的车子也押你这儿。老板打开钱包,掂掂手表,又看看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头点得像鸡啄米,够了,够了,你们可以拉东西走了。

张午从车把的挂兜里拿出纸和笔,对老板说,不着急,反正已经耽误半天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你写上王大胖还有他爹该你的钱款,今天一并结清了,按上你的手印,写清年月日。往后你要是再找麻烦,可就不是人了。老板听得刺耳,刚想翻脸,看了看张午,看了看钱包手表自行车,满脸堆笑了又。三天后,张午回城,烟酒店的老板招呼他,不仅归还了张午的自行车和手表,还要跟张午拜把子。

现在,张午不肯借钱给二成,二成火了,气冲冲地说,酒鬼除了喝酒,啥都不记得了,以后咱俩人不供了。张午舌头硬得不打弯,还不忘回怼,我……我喝酒咋了,花……花你钱买酒了?我酒鬼咋了,我愿意当酒鬼。我一没偷、二没抢,我酒鬼,不丢人。喝的再多,醉得再狠,我没误过事儿,老……老爹老娘的电话,数一回少哩吧?我一回……也没有……漏接过。你不想孝顺……爹娘,我……看不起你,张午摸摸上衣口袋,明给你说吧,我……兜里……装着……三……三百……块钱,我……不……借……给你,一分……钱也……不借……给……你……

张午的声音越来越小,二成把耳朵贴到他嘴边,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二成骂张午破酒鬼臭酒鬼烂酒鬼……不知道远近不知道香臭……顾头不顾腚的操蛋玩意儿……喝吧喝吧早晚喝毁你……一边骂一边把张午薅起来,扛死猪一样往张家走。

时隔不久,二成爹娘都住院了,二成昼夜守护。大成往医院跑得也算勤。

两个月后的一天,二成请张午喝酒,张午说戒酒了。二成说,酒鬼不喝酒,太稀罕了。跟你说吧,这酒是俺爹特意叫我买来感谢你的,要不是你当初没借给我钱,说不定他俩病秧子早就没了。俺爹还说,俺哥是捡的,我是亲生的……张午说,这些我爹我奶奶老早就告诉我了。他突然声音哽咽,有爹娘可以孝敬,是好事儿,好好孝敬爹娘吧。

二成这才发现,张午的胳膊上戴着黑袖章。原来那天,二成把张午送回家,张午结结实实睡了一晚上,手机响了多半个晚上。第二天,张午起床给手机充电,看见那么多未接来电,全是他老娘打的。张午一拍大腿,喊了声“坏了”,箭一样射出去。老爹由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移到了太平间,老娘一个劲儿地流泪,午子,你咋才来呀?

二成抱住张午,原来是这样啊,午子,你爹不在了,为啥不通知我,你忘了咱俩是发小吗?俩人抱头痛哭。

张午还是张午,所有人都觉得张午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他不喝酒了,人们还是“酒鬼酒鬼”地喊他。

看到别人喝酒,张午晶莹的泪光中,总是浮现出一副画面:人称“书圣”的老爹端起酒杯,说,午子,你的字越来越棒了,已经超过我了。今儿高兴,咱爷俩好好喝两杯。往后可不能贪杯啊。喝醉酒十回有九回误事儿。有些事儿误了能补救,有些事儿误了,后悔都来不及。

2023年10月26日定稿于邯郸 [1]

作者简介

史越,70后,河北磁县人,中学教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