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意娜(冰心)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憶意娜
年來旅行的機會很多。
旅行有緊張的一面,也更有愉快的一面。看到新奇的地方和事物,當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認為最愉快的是:旅行不但使我交了許多新朋友,而已曾相識的朋友,也因為朝夕相處而更加「知心」。
我們大家平時各忙各的,見面的時間很少,聊天的時間更不多。但是我們如果是在一起旅行,行李放好了、坐定了、火車開了、飛機起飛了、送行的人遠得看不見了……這一段已經離開了出發點,來到目的地之先的時間,是可以由你自由支配的。假如你不願意看書,也不肯睡覺,你一定會找同伴說說話,從談話中,我們不但得到了知識,也發展了友誼。
還有,在國外旅行的時間,我們也往往同陪伴我們的主人,混得很熟。從他們的詢問觀感,我們的打聽風俗習慣起,漸漸地扯到歷史、地理、山水、人物、……往往會說得很熱鬧,很投機。
不過在國外旅行,走的新地方很多,會到的新人也不少,行色匆匆之中,時過境遷,印象不深的人面和景物,往往只能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有的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獨有去年春天在意大利遇到的意娜,她是永遠和意大利幾個紅旗飄飄的群眾場面,以及水色、山光、塔形、橋影一同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直到周圍一切光影都淡化了以後,她的窈窕的身形,清朗的聲音,溫柔的目光,還總是活躍地遺留在我的眼底。但是我和她在同住的一個月之中,因為我不懂意大利文,她不懂中國話,我不會說法文,她又不太通英語,我們從來沒有直接交換過一句話,更不用說是娓娓清談了。這不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情麼?
意娜是我們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羅馬的中國研究中心派來陪伴我們的一位同志,她穠纖適中、長眉妙目,年紀大約在三十以下,嘴角永遠含着甜柔和了解的微笑。她辦事幹練沉着,從來看不見她忙亂的神情和急躁的臉色。她和我們在一起,就像一陣清風似的——當我們在群眾中間周旋談笑,從不見到她插在中間,而在我們想詢問一件事情、解決一個問題的時候,回過頭來,她卻總近在身邊,送來一雙微笑的協助的眼光,和一雙有力的支持的手。
她的一隻腿曾受過傷,裝了假腿,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朋友悄悄地告訴我們,我們是決看不出來的。因為她和我們一路同行,登山涉水,上船下車,矯健敏捷得和好人一樣,從不顯出疲倦和勉強。
在火車中我常常和她對坐,我看着她可愛的面龐,心裡總在想,我若能和她直接交談,我將會如何地高興。但我們通過翻譯,也曾互詢一些家庭狀況。我替她起了一個中國名字,她很喜歡,請我把意娜(譯音)兩個字寫在她的小本子上,又殷勤地送給我一張她自己的照片。
在我們將要離開意大利的一天,她拉着翻譯,坐到我身邊來,問我對於意大利的觀感,她說:「你們這次所訪問的多半是大城市,參觀的是大學、博物館和名勝古蹟,看到的是上層社會的仕女和她們的家庭,住的是大旅館……所見所聞都是一片豪華景象,但是你知道我們意大利的勞動人民的實際生活是極其困苦的。」以後她又談到意大利的窮困人家的兒童是如何不幸。她低聲的背誦着幾首意大利共產黨員作家羅大里的詩,如同「七巧住在陰溝旁的地下室里」。她眼睛凝注着窗外,雙唇微顫,背到感人處,眼裡竟然閃着淚光。斜陽照在她金黃的頭髮上,她的溫柔的臉上顯得那樣地靜穆而堅強!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我說:「意娜,我知道我們所看到的只是極小的一方面……我們中國的兒童,也曾有過這樣苦難的過去……我雖然看不懂意大利文,我將永遠記住你所背誦的詩。」
去年四月十九日的中午,我們離開意大利的都靈城,結束了我們在意大利的訪問。在許許多多送行的人中,我特別捨不得意娜。我們在早幾天就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意娜,我們在旅行的路上,會十分想念你的。」她靦腆地蹙着長眉,微微地一笑,說:「謝謝你們,但是,不要緊的,你們這一路上還會遇見許多的意娜呢。」
但是她的預言並沒有實現,在後兩個月的旅途上,我們並不曾遇到一個能和意娜相仿佛的旅伴!
「人難再得始為佳」,我們的意娜真是一個「佳人」呵!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新觀察》1959年8月1日第15期,後收入散文集《我們把春天吵醒了》。) [1]
作者簡介
冰心是民國才女,我國著名女詩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社會活動家、散文家,筆名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壺」。主要作品有詩集《繁星》、《春水》,小說散文合集《超人》、《往事》,散文集《我們把春天吵醒了》《小桔燈》《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