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的端陽節(徐志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我過的端陽節
我方才從南口回來。天是真熱,朝南的屋子裡都到九十度以上,兩小時的火車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樣的難受。我們今天一早在野鳥開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時就騎騾出發,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時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時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趕路。我一到家,只覺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細麻繩紮緊似的難受,頭裡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經受了烈性的壓迫,仿佛無數燒紅的鐵條蛇盤似的絞緊在一起……
一進陰涼的屋子,只覺得一陣眩暈從頭頂直至踵底,不僅眼前望不清楚,連身子也有些支援不住。我就向着最近的藤椅上癱了下去,兩手按住急顫的前胸,緊閉着眼,縱容內心的渾沌,一片暗黃,一片茶青,一片墨綠,影片似的在倦絕的眼膜上扯過……
直到洗過了澡,神志方才回復清醒,身子也覺得異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慚愧嗎?
野獸,自然的,強悍的,活潑的,美麗的;我只是羨慕你。
什麼是文明:只是腐敗了的野獸!你若是拿住一個文明慣了的人類,剝了他的衣服裝飾,奪了他作偽的工具——語言文字,把他**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麼「寒村」的一個畜生呀!恐怕連長耳朵的小騾兒,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叢林裡睡覺,他躲在樹蔭底下發痧;晚上清風在樹林中演奏輕微的妙樂,鳥雀兒在巢里做好夢,他倒在一塊石上發燒咳嗽——着了涼!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兒去嘲笑他的懦弱;單是他平常歌頌的艷陽與涼風,甘霖與朝露,已夠他的受用:在幾小時之內可使他腦子裡消滅了金錢、名譽、經濟、主義等等的虛景,在一半天之內,可使他心窩裡消滅了人生的情感悲樂種種的幻象,在三兩天之內——如其那時還不曾受淘汰—一可使他整個的超出了文明人的醜態,那時就叫他放下兩支手來替腳子分走路的負擔,他也不以為離奇,抵拚撕破皮肉爬上樹去采果子吃,也不會感覺到體面的觀念……
平常見了活潑可愛的野獸,就想起紅燒野味之美。現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兩不相犯,已是萬分的僥倖……
文明只是個荒謬的狀況;文明人只是個悽慘的現象,——我騎在騾上嚷累叫熱,跟着啞巴的騾夫,比手勢告訴我他整天的跑路,天還不算頂熱,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時采一朵野花,拆一莖麥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啞巴的歌;我們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過一條小澗時,撲下去喝一個貼面飽,同行的有一位說:「真的,他們這樣的胡喝,就不會害病,真賤!」
回頭上了頭等車坐在皮倚上嚷累叫熱,又是一瓶兩瓶的冰水,還怪嫌車裡不安電扇;同時前面火車頭裡司機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溫里笑他們的笑,談他們的談……
田裡刈麥的農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從早起已經做了**時的工,熱烈的陽光在他們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來似的,但他們卻不曾嚷腰酸叫頭痛……
我們不敢否認人是萬物之靈;我們卻能斷定人是萬物之淫;什麼是現代的文明;只是一個淫的現象。
淫的代價是活力之腐敗與人道之醜化。
前面是什麼,沒有別的,只是一張黑沉沉的大口,在我們運定的道上張上張開等着,時候到了把我們整個的吞了下去完事!
六月二十日(原刊1923年6月24日《晨報副刊》) [1]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6~1931)名章垿,筆名南湖、雲中鶴等,浙江海寧人,新月詩派的代表人物,現代詩人、[散文家]]。他的作品已編為《徐志摩文集》出版。
在語言特色上他的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
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亞於詩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飛》、《我所知道的康橋》、《翡冷翠山居閒話》等都是傳世的名篇。
在詩歌主題上,他的不少詩作,神秘、朦朧、感傷、頹廢的傾向明顯,但也不乏語言清新、比喻貼切,具有輕柔明麗風格的佳作。選自《猛虎集》的《再別康橋》就以音節和諧、意境優美,備受讀者們的青睞。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雲遊》,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散文集《輪盤》,戲劇《卞崑岡》(與陸小曼合寫);日記《愛眉小札》、《志摩日記》;譯著《曼殊斐爾小說集》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