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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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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物事》中国当代作家惠永臣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旧年物事

1、砍柴

那时候家穷。家穷就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可能。

家穷了什么都稀缺,连烧炕的柴火也少之又少。没有柴火,睡干硬的土炕就会挨冻。偌大的土炕上,铺着残缺不全的竹席,竹席上赤条条地躺着一家老小,身上盖着几片破破碎碎的床单,入睡后,你拉我扯,盖住了你,那我就得裸在外面受冷,唯有将土炕煨热,才不至于受冻。

煨炕的柴火,就是野地里长的麻蒿。晒干,塞进炕洞里点燃,浓烟滚滚,呛味十足,往往会让整个屋子被浓烟包围,煨炕的人,不是祖母就是母亲,她们谁煨炕,谁就得流一大把眼泪。等麻蒿烧完,然后在火星上铺些驴粪、草末子什么的,就可以让一家老小睡个舒服觉、暖和觉。煨炕是农家妇女每晚收工后,必做的一件事,进门先煨炕,而后喂全家。即使在夏天,隔三差五也得煨炕,否则窑洞里的土炕就会潮湿,无法入睡。

一到夏天,野地里麻蒿疯长。我们这些光屁股的孩子,主要任务就是拔麻蒿。这种植物像是故意和你作对,它们长在地埂上,怎么也拔不出来,就双手攥住,把整个人吊在半空,使劲往下拽,麻蒿才能拔出来,但整个人就掉到下一块地里,摔得够呛。一整天,双手染成墨绿色了,才够大人一捆子。

一夏天,仅靠几个光屁股的孩子,拔的麻蒿远远不够一冬天全家人的取暖。往往一开春,土地还在半冻半消状态,大人们就带着小孩,背上背篓,拿着䦆头,到荒山野地挖蒿草根。䦆头挖在冻地上,能冒出火星子,好不容易挖出的草根,还带一大块冻土,怎么磕也磕不掉,就得连泥带土背回家,放在阳坡地上晒,那个沉,至今难忘。

挖草根,遇狼的事还是有过那么一两遭。独狼站在不远处仰天长嚎,声音格外瘆人,吓得我大声哭喊,战战兢兢的母亲一边紧握䦆头,一边拉我靠在崖背上,与狼对峙,哭声、喊声不绝于耳。但那狼像故意和我们作对似的,一会儿向我们前进几步,一会儿后退几步,要么左顾右盼,要么在地面上来回嗅动,长久不肯离去,那种绝望,令人胆怯至极。好在碰到放羊的本家叔叔,才赶走了独狼,使我们免遭狼袭。

炕要热,还得草末子。冬天,在刺骨的北风里,拿着长木杆子、背篓、耙子去野外扫草沫子,村里人叫“煨地”。扫草沫子也是一件苦力活。到一块空地,先用耙子耙掉高一些的枯草,垫在背篓底部,然后用长木杆使劲在地面上来回扫动,黄土乱扬,我们像站在土旋涡里,扬起的土尘四处飞扬,把我们包围在中间,一场下来,我们都变成了土人,最后,再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装进背篓背回去就可煨炕。

所以,我们这些孩子一年四季都在为睡个热炕劳碌着,回家很少有孩子写作业,没有像现在孩子的家庭作业,总是没完没了的。等上了初中,住校,这个活计再也没有黏上我。

砍柴,也是危险的活,同伴牛娃就是在砍柴时掉下悬崖。如果不那样,他现在也四十好几了,也应成家立业,也应有儿女跟在身后,喊爹叫爸了。

若不砍柴,冬梅可能就是我的媳妇了。她在野地里,被一个邻村的光棍强奸了。那年她11岁。现在她还没结婚,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转,逢人就说那光棍的东西有多黑,有多长,不停地比划着。今年,她刚过四十,就离开了人世。

砍柴,现在已不是孩子的工作了。孩子们的工作被家庭作业替代了,麻蒿被煤炭、煤气和电替代了,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孩子不会因砍柴再发生意外了,但意外的事情常常还是发生的。邻居的一个孩子不堪学业重负,上吊自杀了。

那是去年的事。

2、毛驴

毛驴温顺,肯吃苦,索取的少,付出的多,像惠家湾那土头土脸的乡民。

毛驴善嚎叫,叫声穿透空气,穿透村庄,穿透村庄上头那一片蓝天。它扯长嗓门,吼一声,所有的疲劳、不满、倦怠便烟消云散。它叫,说明它精神,它的草料足,它的主人是个勤快人。它用这种方式发泄,也用这种方式交流。它嚎叫出的声音,土得掉渣,像我走南闯北随身携带的乡音,朴实,苦涩,丢也丢不掉。

毛驴是惠家湾生产生活赖以延续的主要“工具”。它可以拉车、驮重物、耕地;排出的粪便,可以入肥,更可以晒干煨炕。它吃的是草,所以粪便不怎么臭,村东头的王大爷,每天提个粪筐,用手直接捡拾毛驴粪,回家用泉水一洗,或者双手在衣襟上一擦,就拿东西吃。

小时候,我们家专门给村里养毛驴,最多的时候有十多头。每天,我要赶着它们到5里地外饮水,顺便让它们驮回几木桶水,咣当,咣当,煞是自豪。那时,没养驴的,都得靠人担着木桶挑水。

最难、最烦人的是给毛驴割草。它们吃的是一种叫苜蓿的草,一人多高,很沉,割够一捆,还要背回家,所以我从小被苜蓿压弯了腰,如今,还没16岁的儿子高。

驴最丢人的事是发情了。发情时,母驴不停地甩嘴,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嘴角白沫子不断线地流,声音怪怪的。多情的公驴管有没有人,有没有其他的驴,就情不自禁地往母驴身上爬,把它那吓人的物件摇来晃去,硬往母驴那地方插。更有甚者,是那头骟驴,也跟着凑热闹。其实,村里专门有一个姓吴的放驴公,他养了一头高大俊美的、头上戴花的公驴。每天,他牵着它在场院里等待发情的母驴,他靠公驴那上好的物件,养活了一家人。我们光屁股孩子站在场院的一边,看驴交配。爱看又不好意思看,半遮半掩地看,羞羞答答地看。

村子里的一对小男女,十二三岁,看了驴交配,也学着驴的样子,被大人发现,暴打了一顿,但他们好像最终还成了夫妻。

联产承包后,家里分了两头毛驴,一头黑的,一头麻的。母亲待毛驴胜过自己的孩子,每天操心要喂饱它们,每天给它们洒扫身体,从不打骂它们。一遇到风寒感冒或者什么病痛,母亲就特别着急,徒步五里地,请兽医,打针喂药,格外操心,晚上还睡在驴圈里,害怕有个三长两短。但有时也会出问题,那天麻驴受凉感冒,她连夜请兽医治疗,但还是不见好转,最后病死了,母亲为此伤心地哭了好多天,现在提起来,母亲还不好意思。

毛驴是不是健康,母亲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一种是毛驴不吃不喝,那肯定是病了,一种是白天卧在圈里,就是不舒服。毛驴再累白天一般都不会卧倒的,白天如果卧倒,那八九成是病了。我观察了好多次,毛驴真的白天不会卧倒在圈里的,即使打盹,也是站着的。除非病了。

那时,毛驴是家里的宝贝,这不是假话。如今,年迈的父母亲还养着两头毛驴。尽管用它们很少耕种,闲养着,但二老就是舍不得卖掉。他们说,老了,活干不动了,养养毛驴,是一种轻松活计,总不能让人闲下来,无事可干吧。

一次,那头黑驴挣脱了缰绳,撒开四蹄就跑,我在后面追。我家住在村子最西头,我一直追到村子东头,都没逮住它,于是坐在地畔上哭,村子一个叫等社的人帮我逮住了驴子,我拽着缰绳,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栓在槽头,用木棍使劲地抽打,被母亲看见,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还用铁梳子认真地给毛驴梳着,嘴里念叨个不停,像是替我向毛驴道歉。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打我,在我眼里,毛驴比我值钱。因为毛驴在母亲的眼里永远是宝贝,谁也不能欺负。即使务工回来,不先给饥肠辘辘的我们做饭,而是先给毛驴梳身子,倒草料,然后才会轮到给我们做饭。

现在,毛驴越来越少。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现在驴肉的价格一路飙升,比牛羊肉还贵,这大概是毛驴少的原因。但我从未吃过毛驴肉,什么原因?存在心里,隐隐的,不愿说出。

3、捞泉

小时候喝泉水。每天要赶着毛驴到5里地外的山泉饮驴,还要驮回几担水,供全家吃喝洗漱。泉水裸露于崖下,一年四季泉眼咕咕咕地往出流,泉水清冽甘甜,四季不冻,全村百十户人家,上千头牲畜饮水全靠它。

它是村里的宝贝。

喝泉水就要捞泉。为什么捞泉。是因为泉眼裸露,人畜共用,牲畜不通人性,边喝水边拉撒是常有的事,加之刮风下雨,一些赃物难免会流落到泉里,不卫生,因此一两个月要捞一次泉,就是把泉里的水放干,用铁锨把泉底的赃物捞净,重新蓄水。

农忙时间,大人们腾不开手,捞泉的事就成了孩子们的活计。这是孩子们最爱干的。特别是夏天,我们脱光衣服,跳进泉里畅游,打水仗,非把一个个搞成落汤鸡不可。玩得尽兴,往往忘了时辰,太阳快落山了,才慌慌忙忙地放水捞泉,回家后,大人们早就吃完晚饭,我们泥一身、水一身才进门,免不了大人唠叨几句。

捞泉是不需要技术的活。我们孩子们爱干,主要是借机能玩玩水。那时候,我们一块有个叫三娃的小子,比我们都大几岁,我们的一些玩法就是他出的主意。一次捞泉,他叫了村子里的一个女娃一块去,那女娃比我小一岁,长得怪机灵、怪心疼的。大概是三娃看上了这个女娃,那天捞泉,三娃故意给我们找了一个玩的活计,把我们支开,他和那个女娃捞泉,把女娃骗下泉里,胡採乱摸,把女娃吓哭了,我们寻着哭声过去,他还抱着女娃,在水里折腾,幸好我们及时赶过去,他没有进一步深入。后来听说,女娃的家长找三娃,三娃死活不承认,最后就那么不了了之。后来那个女娃跟着三娃到深圳打工,一年春节回来,女娃打扮的极为怪样,红头发,蓝眼影,寒冬腊月的还穿着露肚脐眼的短裙子,老年人骂女娃是亏先人了。再过几年,三娃一个人回来了,那女娃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说给一个六十几的香港老板当小三去了。

三娃至今还单身。老人们说三娃活该。

泉离家太远,人多牲畜多,不卫生。父亲在离家最近的沟渠里修了一眼泉,泉水不旺,细细的一股,但足够我们一家饮用。但捞泉的事就成了我的活计,隔三差五,父亲就叫我去捞泉,一个人捞泉可不是件轻松活,也没有了玩水的心境,所以捞泉就成了我最不爱干的活了。

不爱干也得干。特别是遇到下雨天,雨水充溢了泉池,需要把泉池里淤积的山泥捞干净,这是一件极其吃力的活,往往得干好半天,还有修理修理水路,累得够呛。

如今,家里通了自来水,山泉再也不用捞了。一年回家,顺便去看看山泉,由于没有捞过,早被山泥淤积堆平,已找不到山泉的影子了。我只在大概的位置徘徊了一阵,悻悻离去。

何止山泉,村里好多东西已不复存在,只存在我们渐渐淡忘的记忆里,只被偶尔记起。像一个人、一些事。

捞泉这项活计,也只能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了,我们的孩子们,已全然不知。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西班牙著名诗人阿方索.科斯塔弗雷达的一句诗:

记忆极端固执地

在我心上称量

所有的忧伤

4、土车

土车,一种老式的拉载工具。

为什么叫土车?我想,先人们根据其功用定名的。它主要用于拉土,庄稼人主要与土有关系,时刻都与土打交道。当然还可以拉粪,粪土,也是与土有关系;当然还可以拉一些山货,到集市上卖,山货也离不开土。人在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埋,哪一个能离开土?所以叫它土车,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我还是愿意叫它木车或者独轮车。

木车者,因为它全身都是木头做的,没有一根铁丝或者铁钉。车厢使用木头组装的,利用铆合的原理,紧凑严合,严丝合缝,咬合有力,从不松动。先人的智慧令人叹服。最为令人叹服的还是那只木轮子,圆而轻巧,经久耐用。

独轮车者,全因它只有一个轮子。是用柔柳木做的。做一个土车轮子,需要大木,才能直中取弯,弯中取圆。父亲说,他小时候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叫李发财的人会做这种轮子。会做这种轮子的木匠是最大的木匠,一般人很难请动。要做木轮子,必须背上一根猪腿,提上10斤上好的黄酒,揣上一块银元,方可求动人家。我家的那个土车的轮子就是爷爷在世时,拿上厚礼求李发财做的。

父亲还说,现在这种手艺已经绝迹了。现在绝迹的手艺何止这一个?好多先人留下来的独门绝活都失传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用土车了,先土车、后胶轮架子车、三轮车、四轮车......既快又省力,谁还用土车呢?这种手艺不绝迹才怪呢!

土车,我家里现在还有一辆。就是爷爷在世时请李发财打作的那一辆,细算起来,存活了起码有七、八十年。你看先人的手艺多么牛逼,哪一辆用钢铁做的车能比得过?这辆土车,父亲之所以现在还用,是因为他还养着两头毛驴,每天早晨要把驴的粪便用土车从驴圈里推出来,倒在院子里晒干煨炕,同时还要用土车从院子外面把干土推进圈里,垫圈,这活计用土车方便省力,架子车有点过大,使用不方便。

土车,使用起来虽说方便,但使用它绝对是个手艺活。不会使用者,连一两步都走不到,就会翻倒。我小时候推土车,翻倒过好几次,两手要用力平衡,双腿要叉开行走,只有两辕受力均衡,才不至于翻倒。有时候,推土车走长路,需要在车辕上扯一根绳子,把绳子套在推车者的脖子上,这样会省力些,否则,推一段长路下来,胳膊会受不了的。

我家的这辆土车,完全可以进博物馆了。我多次给父亲说,不要使用它了,留下做个纪念。爷爷留给子孙的现在只剩下几孔窑洞和这辆土车了。这几孔窑洞也是爷爷一䦆头一䦆头开凿出来,一土车一土车把土推出去倒掉的。所以这辆土车,是我家发展的见证者,它值得尊重,值得留存。现在,我在城里生活,很少回家,一年大概一半次。现在老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弟弟一家和老人住在一起,他们现在干农活有三轮车,有拖拉机,还有一辆康明斯,出门开得小汽车,干活很少用土车,只有父亲打理与老驴有关的活计时才用到它。

我家的这辆土车,说不定哪一天真的会进入博物馆呢!

5、窝盖

窝盖者,就是在锅台上用于蒸馒头,盖在大锅上,形似伞盖的那种东西。

窝盖,大都用苇草密密匝匝缝制而成,似透非透,使蒸馍的蒸汽漫漶着,四散着而不至于过多的漏气。我家曾有这么一个窝盖,是祖母留下来的。我小时候,母亲蒸馍常用它,不过早已破烂不堪,被母亲用烂衣服裁下来的碎布片缝得里三层外三层,模样古怪可笑,但它还是那么尽职尽责,保证每锅馒头很争气地熟了,而没有一次因自己的破烂而罢工,导致馒头出现夹生的情况。

为什么叫窝盖,我至今没有搞明白,它不是锅盖,但又担任着锅盖的角色,又比锅盖的用途更广。现在这种窝盖也已不复存在,被铁皮制的笼屉替代。那一年我回老家,向母亲索问那只窝盖的下落,母亲很随意地说那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这是祖母留下来的家什,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现在会做这种窝盖的人也是没有了,谁现在还用那种又老又土,也不容易洗干净的东西呢?是的,现在有更漂亮的、更轻巧的、更卫生的工具,那些老先人留下来的东西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所使用的漂亮、轻巧、卫生的工具,那一种不是脱胎于老先人留下的手艺呢?

还记得小时候,祖母抱着窝盖在阳坡里晒太阳,一则为了杀菌,一则是为了查漏补缺,对漏气的地方及时要用破布头缝堵上,否则,一锅馒头有可能泡汤。小脚祖母三十多岁就守寡,一手拉扯父亲兄弟姊妹四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如今儿孙满堂。她去世那一年,恰逢正月,我们全家老小都在她跟前,看见她嘴角含笑而逝,她应该含笑。临终前,她说她享福了,把没见过的东西见过了,把没吃过的东西吃过了,比起饿死的祖父,她享尽了人间的福。其实,活了94岁的她,没到过大城市,没吃过山珍海味,但她觉得她享福了。想起按劳动力分口粮的日子,为一个洋芋向别人下跪的那个时候,她后半生真的是享福了!但这种福对于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可惜,她老人家留下的那个窝盖不知去向,可能已经朽败成土了,但我们的念想不能朽败。

这逝去的亲人,尸骨入土,灵魂应该不散,在黑暗中继续蓄力,在我们的记忆里应该持续生根。先人们存留下来的,不仅是我们纪念先祖的载体,也是我们血脉里那种隐隐存在的、经久不息的精神图腾。

6、墨斗

墨斗,是牛角做的。

墨斗是木匠划线的必用工具。

墨斗是利用“两点确定一条直线”的几何原理来画直线的。

二爷是一个响当当的木匠。我小时候,二爷还健在,他经常给别人家打家具,他的那只牛角墨斗是他至爱之物,到人家打家具时,他才从一个老式三斗桌抽屉里小心翼翼取出,向正中间的小孔里注入墨汁,然后挂在前胸,其他工具一股脑耷拉在后背,神气活现。他先利用墨斗把一整根圆木打线,分成若干木板,然后根据主人的要求,再利用墨斗,把木板分解成若干小板和腿桥,再进行组装,这个过程极其复杂,需要很多繁杂的工序,这些工序里,都少不了墨斗。

二爷先用一只眼斜视着木头的一端,然后用吊起来的墨斗再斜着眼睛细看,之后,用一根粗壮的铅笔画一根短短的细线,接着在另一端做出同样的细线,然后两人把墨斗肚子里吐出来的黑线对准先前铅笔画出的两条细线,他站在木头中间,煞有介事地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墨斗的黑线,向上一提,然后重重落下,木头上就留下一根均匀的、直直的黑线。利用这条黑线分木,过程看似简单,但绝非易事。

二爷早已过世,现在的惠家湾,年轻人结婚,再也不需要木匠打家具了。雇一辆车,到城里拉现成的,既方便又造型美观。木匠的活计也渐渐失传,方圆几里地,虽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木匠,但也多年不劳作了,手艺也就渐渐荒疏了。“身有薄技,不愁吃穿”,这样的古训在年轻人身上已失去了效能。现在哪还有年轻人学木匠呢?这手艺不失传才怪呢!

木匠没有了,墨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也就不会再有二爷这样的人,爱墨斗如子。几年前,我到二爷家,还看见那只墨斗放在屋子里的一个旮旯角落,落满尘土,早已失去了鲜活的面目,像一个落寞的人,或者一个众人厌弃的人,躲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可见事物和人一样,也有得意和失落之时。得意时春光满面,意气奋发,失意时灰头土脸,闷闷不乐。

可惜,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这些物件对我的重要意义,看见了就看见了,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如见想收藏这些先人们用过的家具,再刻意去寻找时,已经与我擦肩而过,无缘再找到。墨斗的下场也是这样的。我在二爷家翻箱倒柜,找了好几天,仍是不见二爷眼里那个宝物,倒是找到了一把曲尺,算是多多少少填充了我内心的失落。

7、麦垛

老家处于六盘山以东的陇东山区,山大沟深,黄土深厚,雨水还算充沛,适合种植冬小麦。白露前后,重重叠叠的梯田里,耧铃摇晃,驴声鼎沸,各家各户都赶着牲口,赶种冬小麦。入冬前,冬小麦会长出一拃长的麦苗,青翠青翠的,落一场薄雪,就绿里带黄,顶着雪冒,一咕咚一咕咚的,很有生机,这是陇东冬天唯一可以见到的一点点绿意。

第二年的农历五月初,就是收割小麦的时间。男女老少抢黄天,全家出动,小孩忙着提大人们收割下的麦捆,堆在一起,方便大人拉运。过去常常是大人小孩用绳子捆上往场院里背,后来是用架子车、三轮车拉,人是轻松多了。拉不完的,害怕天突然下白雨,就堆成小垛。拉回场院里的,如果都立起来晾晒,一是没有那么大的空地,二是害怕突然有雨,来不及防雨,所以,都要挑拣一些干的,码成稍大一些麦垛子。这里就有一个手艺需要说明,就是码麦垛。不会码的人,码的麦垛东倒西歪,根本防不住雨水。会码的人,码的麦子多,而且很好看,像个金字塔,垛形圆滑饱满,防雨又耐看。

码麦垛绝对是个手艺活。先是立起一些麦捆,然后顺着立起的麦捆子转圈压放一些麦捆,一层一层,像砌墙一样,麦捆与麦捆要互相咬茬,才不至于码上去出现倒塌。一般情况下,都码成不大的麦垛子,直到地里麦子全部收完,晾晒干透后,才码大垛子,这才是显示水平高低的时候。一种叫“闪檐垛”,最难码。底部是一个圆柱体,码到一人的高度时,就要闪檐,像屋檐一样突然闪出来,齐茬茬地闪出来,然后慢慢收起,像伞盖。站在檐下,完全可以避雨。

过去,码麦垛是男人必须学会的手艺。因为那时碾麦子用的是毛驴,拉着石碾子在炙热的太阳下一圈一圈地转圈,一天下来,最多碾一石多一些(五六百斤),一家一般情况下都要碾上一半个月,不码大垛子,就无法防雨。不过现在,基本不用码大垛子了,因为碾麦子用三轮车或者四轮拖拉机,一天可以碾五六石,三四天就可以碾完,所以不需要费时费力再去码麦垛子了。

社会的进步,真是好事,减轻了劳动量,解放了劳动力,干农活用的时间变少了,使农民能够腾出更多时间到城里打工赚钱,这绝对是好事。但我要说的是,一些祖传的手艺也随着销声匿迹了,现在要到村里看到甚为壮观的麦垛子,已经不可能了。不像那时,站在山顶,俯视而下,错落有致、大大小小的场院里,都码满了麦垛子,有大有小,高低起伏,绝对是一道风景。

8、基子

基子,是一种建筑用的材料。庄户人买不起砖窑里烧出的砖,就发明了一种叫做基子的建筑材料。砖是用红胶泥和水搅拌在一起,倒进砖箍子,形成四方块的形状,然后放进砖窑里用火烧熟。用水浇注后就是青砖,如果不用水浇注,就是红砖。砖经久耐用,式样好看,至今是盖楼建房的主要材料。农村那时穷,谁家能用得起砖呢?没有砖,院墙得砌,房子得盖,驴槽得垒,那怎么办?老先人自有办法,就发明了一种叫做“基子”的建筑材料。虽没有砖耐用好看,但也很结实。

基子的制作还是离不开泥土。试想,人老祖辈,能离开过泥土的人又有谁呢?既然离不开泥土,还得从泥土身上想办法。制作基子的过程叫打基子。打基子用的一种工具叫“基圈”,就是用一种耐用的木头,一般是用枣木,制作成一个长大约二尺、宽大约一尺的长方形的模子,三边固定,一边通过卯鞘可以自由取下或安装。打基子时,选用含水较高的泥土,装进基圈,用一种叫做“槌子”的东西夯打,然后取下基圈活动的那一边,倒出胚子,码好晒干。是垒墙、盖房子、砌牲畜槽圈等必用的好材料,也很经久耐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用双手也难以掰裂它。

打基子是一个苦力活。因为那种“槌子”,它的头是用石头凿的,底圆上平,在平的一面的正中,再凿一个圆坑,用于安装槌子把,槌子把呈“丁”字型。正因为槌子是用石头做的,打一块基子,需要槌子上下击打十多下,一天下来,身体不散架才怪呢!

说到基子,必须提到前面所说的基圈。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副,红光锃亮的,很漂亮。我家盖第一栋瓦房时,就叫我的小舅帮我家打基子,他就用的是那幅基圈。我帮他往基圈倒土,他负责打。来来去去忙活了一个多月,才打够了盖房用的基子。打基子辛苦,母亲想法子给她的小弟弟做好吃的,我也跟着沾光,那一个多月甭提有多高兴。虽然苦累,但有好吃的,心里也是滋滋味味的。

后来,我上初中了,一天放学回家,看见母亲眼角红红的。原来小舅帮人家挖窑洞时,发生塌方,被压在泥土里,再也没活过来。那一年他35岁,一儿一女还很小,小舅妈哭哭啼啼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都大学毕业,成家立业。现在小舅妈忙着在城里给看孙子和外孙,穿着新崭崭的衣服,精神状态极好。可惜命苦的给人打了一辈子工的小舅,没有享到儿女的一天福。

如今,庄户人不再用基子了,所以打基子的基圈和槌子也渐渐消失了。去年,我回家,想起了那个基圈,费了好大劲才在院子外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虽已散架,不成样子了,但我还是把它重新修理了一番,保存起来,作为一种纪念。——它上面留下了我和小舅的汗水,留下了我的一段难忘的记忆和时光。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生命,不可能永世存在。存在是命运的一种赐予,那么消亡也是。在我们的生命中,个体的消亡无时不在,就让我们珍惜当下,珍惜所拥有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9、面箩

我家有一只面箩,是奶奶结婚时,娘家陪得嫁妆,至今已有80多年了。我一直藏着。看见这只面箩,我就像隐约看见了小脚奶奶,在磨房里,赶着一头毛驴,吭哧吭哧在磨堂上转圈的情景。

爷爷弟兄七个,爷爷排行老四,一大家子人,吃饭就成了大问题。祖爷盘腿坐在土炕上,面前放一张小桌,小桌上有一个小酒壶,酒壶里插着一根竹子做的吸管,还有一个长长的旱烟锅端在手里。他吸一口旱烟,接着再吸一口祖奶奶做的米酒,砸吧着嘴巴,吸溜吸溜地。一天,过足烟瘾和酒瘾后,就把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们叫到跟前,清清嗓门,有板有眼地给儿媳妇们分工,最后分给我奶奶的工作是全面负责磨面。

从那时起,奶奶起早贪黑,赶着一头黑毛驴,成天就呆在磨房里,陪着毛驴转圈。实在无聊了,就胡乱哼哼小曲儿解闷。一天磨的面仅够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实在是人太多了。那时候家大业大,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磨面离不开面箩。面箩是用柳木做的。把柳木板解成薄薄的一片,箍成圆柱形,用细麻绳子固定好,叫“箩圈”,在底部镶上一层网布,叫“箩底”,面箩就算做成了。面箩的网布箩底有粗细之分。细的一种,网布的孔眼多、小而密集,箩出来的面特别白,留给祖爷吃;网布粗的,孔眼大,箩出来的面比较糙,留给干粗活、重活的爷爷弟兄们吃,最后麦麸和更粗的面和在一起,给女人和孩子们吃。

磨房在庄子的右边。祖爷顺着崖壁挖了一孔窑洞,在里面垒起一个台子,上面蹲一幅石磨。石磨分上下两层,上层可以转动,中间有一个孔眼,下层固定在土台子上,由毛驴拉着上面那层石磨转圈,经过石磨上下两层的来回咬合,磨出的面粉顺着两层的间隙流出来,奶奶就用面箩不停地箩筛。每天干同样的活,每天呆在同一个地方,不烦闷由不得人。奶奶就在这样的烦闷状态下,劳作了10多年。分家后,人口少了,奶奶磨一天面,可以供一家生活一周,但她并不轻松,因为除了磨面,还得管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和地里的活计。

这只面箩一直伴随着奶奶,直到妈妈娶进门,奶奶就郑重地把面箩传递给妈妈。直到村里有了钢磨,才把妈妈和面箩从磨房里解放了出来。

这只普通的面箩,牵扯了两代人,两个最疼爱我的女人。一个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一个与我远隔千里,平常只能通过电话联系。在电话里,她还放心不下我这个四十多岁的儿子,嘘寒问暖,唠叨着要我吃好穿暖,还不时地惦记着她很少谋面的孙子。

农家妇女的伟大,在平常处、细微处,和我收藏的那只面箩一样普通,但有一种永远割舍不掉的情感,扎根在我脑海的深处,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

10、担桶

担桶,我家现在还有一担。不过其中的一只,有根木条从中间断了。它被我收藏在一间房子里。这幅担桶我小的时候还用过。不过那时还没有力气足以担起一担水。就那幅木桶,沉得厉害,我担起它都够我一受呢,更谈不上担水了。我只能和妹妹常常用它去抬水。

担桶又叫木桶,但老家的人都喜欢叫“担桶”。大人们常常用一根水担子挑水,我们把挑水叫“担水”,因此叫“担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担桶是用木头做的。把木头先捋成一根根长短一致的木条,然后箍在一起成圆柱形,其中在圆柱一个平面的正中间,做出两根长一些的木条,作为“桶耳”,中间横一根木棍,水担钩钩在上面即可。

担桶的做法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考验木匠手艺的“试金石”。好多木匠可以做桌制椅,可以镶门造窗,但不一定会做担桶。其难点在于担桶的那些木条,一根根之间要严丝合缝,不能有一处漏水,想想那么多的木条都粘合紧密无隙,不考验木匠的手艺和细心才怪呢!还有一点难处,就是把这些木条还要箍成圆柱形,难度可想而知了。好多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工活,到老都不会做担桶。

担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才被轻巧耐用而又好看的铁皮桶替代了。

用担桶担水,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走上四五里地,都压得呲牙咧嘴,肩膀也被压得红红的。所以那时候没有给生产队养过驴的家庭,担水就成了家里最烦人的一项活了。我家给队上养了几头毛驴,所以担水的事不常有,偶尔有一两次,也大多数是我和妹妹抬的。

担桶最怕晒太阳,桶条经常要保持潮湿,所以通常在桶里总要留那么一点水,以便保持担桶的潮湿。如果被太阳暴晒,桶条就会干裂,露出缝隙,这副担桶往往就报废了。一次,妈妈睡到半夜,突然惊醒,问我们是不是桶里留水了,我们迷迷糊糊地说留了,她还不相信,亲自下炕去看一下才放心,可见担桶对农家人是多么重要。

担桶是工具。农家人谁能离开工具。是工具就得格外爱惜,没有了工具,农家人就像教书匠没有了粉笔和黑板。可现在却大不一样了,担桶这样的工具谁还用?自来水已引到锅前,龙头一拧,清水就哗哗地流到锅里,干净又省事。

妈妈常对我说,现在人把福享尽了。不用担水恐怕是她老人家眼里所谓享福的一件事情了。[1]

作者简介

惠永臣,男,1973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成员,鲁院甘肃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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