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中的蛟塘坎(周海)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暮色苍茫中的蛟塘坎》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暮色苍茫中的蛟塘坎
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即使是工业时代、网络时代,也要以土地为依托。云朵可以放飞梦想,但无法安放脚步。双脚踩在一块土地上,我能产生一种心灵的归属感,这块土地必定是属于我的“乐土”。譬如我的故乡周潭。
我从鹞石山下来,先去了周潭大涧,又专门到老街转了一圈。折回来,站在蛟塘坎旁的松树下时,已是暮色苍茫。四周阒无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林、屋脊,照射在雄浑大气的墓碑上,形成的阴影部分斜斜地没入墓碑下的蛟塘。几枝枯荷挺立在蛟塘里,透出几分萧索。没有风,松树枝纹丝不动。然而,恍惚中似乎有风从四面吹来……
蛟塘坎乃鹞石周氏先祖埋骨之地,起于元朝,盛于清朝,毁于文革。周潭人看重做清明,我们家还未搬离周潭的时候,爷爷每年都备好大裱纸、炮竹、酒、菜等上坟的必备物,大伯、三姑爷和我父母领着小孩子们一道上山烧纸磕头。清明前、后三天,鹞石山一带的小路上,上坟扫墓的人群络绎不绝。而周氏族人共同祭拜鹞石先祖的公清明,场面则极为浩大:德高望重的族长高声诵念祭词,近千位鹞石周氏后人扶老携幼,黑压压地跪倒在蛟塘坎四周的草地、砂砾、土公路上,心里默念祭词并许下自己美好的愿望,炮竹声从早晨到中午不绝于耳,纸屑好几天才能清理完毕。
公清明的场景我从未见过。我记事的时候,蛟塘坎的坟头、墓碑已在文革中被平了,幸而先祖的骨殖未遭荼毒。我在人到中年时,对鹞石周氏家族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竭尽所能收集有关史料与民间传说。蛟塘坎传说有多个版本,友人周建家整理的可谓善本:
文一公开荆棘、造庐舍,宵衣旰食,被尊为鹞石周氏一世祖,葬于周潭桑园。文一公生二子:长子庆一公,次子庆二公。庆二公娶妻陈氏,生四子:正一公、正二公、正三公、正四公。正三公娶妻章氏,生三子:成三公、成六公、成七公。文一公及庆一公、庆二公均系鹞石周氏后人追尊,正三公才是鹞石周氏近祖。正三公之妻、周府章氏老太君,是蛟塘坎传说的主角。
大元至正年间,一位道行颇深的风水先生访山寻穴,途经鹞石山一带。风水先生坐在一块大麻石上喝水、歇息,一转眼看见大涧岸边有八棵古桦树,隐隐有龙腾虎跃之势,树前有一坎地。风水先生取出罗盘一察:此坎地后有黄梅岭山势若抱,前有牛头山如案来朝,枫沙湖自西向东与长江一气贯通。大明堂开阔爽朗,小明堂聚气藏风,实乃天赐宝地。风水先生惊喜之余,再迈步度量:小明堂缺一池清水,须厚德之人且取血丧入穴,方为得之。若两者兼备,再择时机下葬,可遂大愿。
风水先生留连许久,见天色已晚,才依山而行欲往临县无为。至鹞石山下,经过余家洼的周氏祖居时,屋内已掌灯。风水先生信手叩门,欲借宿一晚。正三公夫妇本就宅心仁厚,且久居荒山未遇生人造访,招待颇为殷勤。风水先生多日奔波,饥一顿饱一顿,兼之吃了不干净食物,刚喝了口水就开始上吐下泻。正三公夫妇连夜请来镇里的老中医,调养一月有余,风水先生身体才渐渐康复。离开之际,风水先生对正三公夫妇说:“我来这一带本是为寻绝佳穴地,没承想卧倒病榻。若无你夫妇二人照拂,我必命丧此处。救命之恩,当以重报。蛟塘坎乃风水宝地,只是须血丧入穴。届时,取戍山辰向,见人戴铁帽、鱼上树、马骑人,即可下葬。葬法不同,福报亦有三种:一者拜相封侯,二者富可敌国,三者人丁兴旺。”老太君心里思忖,承孔嘉公择地、文一公开基,三代苦心经营,虽生活殷实,但人丁一直不旺,只恐日后无嗣相继。于是跪求:“我只要人丁兴旺,求先生教我。”风水先生一笑答道:“我允你一斗芝麻一斗米,粒粒发人如何?若此,下葬前宝穴用稻草生火,芝麻与米尽数撒入。大棺正位后,令后辈用衣襟盛土覆棺,即可遂愿。”老太君说:“先生!芝麻加米其数虽多,但毕竟有数。数尽之时,岂非我周门无继之日?”风水先生大笑:“若下葬时有雨,则天佑你周门人丁赛过雨点。那要看你周门造化了!”
当日傍晚,老太君召集所有家人,将白天与风水先生交谈的详情一一告知、叮嘱,独独掩瞒了血丧一节。半夜,老太君偷偷吞下一包绣花针欣然辞世。家人捶胸顿首之际,更不敢违背老太君遗嘱,次日收殓入棺,驻棺八棵树。宝穴早已开好,日近正午,却还未见到风水先生所说的三件怪状。家人伤心难耐,不禁又嚎啕大哭,引来路人围观。有一人提着一口新买的铁锅,怕人多拥挤被打碎,顺手将锅顶在头上。又有一位老者拎着一条大鱼,久站手酸,便将鱼挂在树杈上。不远处有一木匠驮着一架木马,看着这边热闹,也向这边跑来。家人望见这三个人,岂不正合了风水先生说的“人戴铁帽、鱼上树、马骑人”吗?下葬!孝子们发火,将芝麻和米尽数撒入宝穴。说来更奇,大晴天的,后山的黄梅岭突然升起一朵乌云,由远而近滚滚而来,是大雨将作之兆。孝子们赶紧兜子孙土,总算在大雨来临之前安葬妥当。少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整整两日未歇。
大雨引发了“起蛟”(实为泥石流)。洪水从山上的沟壑中汹涌而下,一路奔腾,到了八棵树水流更为湍急,声若虎吼龙吟,势如山崩地裂。头七之祭,家人们发现坟前陡然生出一方池塘,水清见底。池中有泉,泉眼中的水似珍珠源源不断地向上翻腾。这方池塘因“起蛟”所致,得名蛟塘。老太君埋骨之地,得名蛟塘坎。蛟塘圆了风水中的不足,亦或先祖大德感动上苍,此后鹞石周氏果然人丁兴旺,族人遍布方圆九里十一个村庄,衍为东乡第一丁口巨族。时至今日,支头丁数已愈二十万人。
八棵树、蛟塘、血丧是蛟塘坎传说的三个重要元素。对于八棵树,周潭先贤周学夫的遗著《独山诗文稿》中有记载:“八颗古水桦树,老态龙钟,有的树干中空,用土石修补填充;有的侧枝下垂,几乎垂地。大跃进时破坏殆尽,今已荡然无存。”友人汪明声也撰文说:“村落与大涧之间原是一片原始森林。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有数颗古枫树龄达五百年以上,原农机厂、小学内的枫树需六、七人合抱才而围,1958年建大会堂的木椅是这两棵供材的。” 这八棵古水桦树,应该属于延伸至南岸的桦树塔的一部分,而桦树塔又不过是古原始森林的一部分。至于血丧,对酌时曾听老父说过。老父的“七太墓”传说与上述传说略有出入,但“人戴铁帽、鱼上树、马骑人”这一细节与周建家整理的内容一致。对此,我印象非常深刻,可见民间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至于鹞石周氏人丁兴旺,应归功于鹞石先祖尤其是正三公、贤一公创下基业,田地、水利等生产生活设施充足、无后顾之忧,子孙繁衍才有基础。
我向来自诩越久远的事情反而记得越清楚,但是蛟塘坎距我们家仅两百米之遥,到周潭中学上学也是必经之地,我却对它一点印象都没了。尽管坟头、墓碑被平了,但地名、墓址始终还在。或许,这是蛟塘坎与我的生活毫无关联而产生的选择性遗忘?我只能借助数次访谈,还原那高大的墓碑倒塌的一瞬并希望藉此复活我的记忆:
村子里的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带着红卫兵袖章,高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并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所驱使,携带铁锹、铁锤、斧头和一切可以破坏墓地的农具,在半个篮球场大的蛟塘坎实践他们的革命理想。伴着激昂的呐喊声、歌声,尘土飞扬,高大的墓碑石屑四溅,祖先的名讳碎成齑粉。隆起的坟头在铁锹的挖掘中一点点地变低,眼看先祖的大棺、骨殖即将遭到荼毒,这时,一位被人称作“大媚娭毑”的农妇挺身而出。
若干年之后,“大媚娭毑”的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大媚娭毑”姓章,祖籍大山,东乡武术发源地之一。历年来,周家与章家械斗不断,但一直未禁通婚。有人说,“大媚娭毑”只带了一条蘸透了水的老布毛巾,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朝她围过来,她像跳秧歌一样将毛巾抖动起来,那再普通不过的毛巾立即具备了刀戟的力量,年轻人手中的农具一挨着毛巾就像玩具似的被碰得七零八落。当一只铁锹被“大媚娭毑”的毛巾拦腰击成两段的时候,那些年轻人终于被震慑住了,他们明白这就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东乡武术绝技—“毛巾花”,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村子里的族人将被毁的墓地简单平整了一下,又重新载上了松树。为防止红卫兵再来捣乱,蛟塘也用土填了起来。那被砸碎的墓碑还剩下一小茬子埋在地里,就像牙根还嵌在牙床里。这像是时光留下的一个记号,也是日后重修蛟塘坎的凭据。
几十年过去,当年栽下的半人高的松树苗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山口里的风吹来的时候,松涛阵阵,村子里的人都说,那声音略带一些沉痛、悲戚,就像自久远处传来的一支灵歌。后来,松树林被砍伐一空,荒废的墓址变成村民的宅基地,蛟塘坎消匿不见了,连片的楼房遮蔽了人们有关祖墓的记忆。自六十年代开始,周潭经历了三年饥荒、大跃进、文革之后,昔日的鱼米之乡渐渐变成一个民生凋敝的贫困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搞副业与外出打工是致富的两条重要途径,这两类人又不断地将亲朋好友吸纳进去,形成了致富的规模效应。周潭周边的中心村渐渐都富了起来,到了九十年代,几乎家家都盖起了楼房。解决温饱问题进而富裕起来,重修蛟塘坎摆上鹞石周氏族人的议事日程。公元二00九年农历九月初九,鹞石周氏祖墓修缮委员会启动清理蛟池、修缮祖墓工程,二0一二年清明、历时三年多祖墓整体工程顺利完工。
祖墓一侧的《重立鹞石周氏先祖墓碑记》由鹞石周氏二十三代、周潭中学名师周晓衡撰写,字迹已有些漫漶不清。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仿若亲见当时盛况:
......新年拜祠、清明扫墓,乃周氏后代怀祖受训、寻根归宗之常例。然月不常满,世难久安,朝代更迭,世事变乱,以至于宗谱散失、祠堂颓毁、祖墓荒废。今逢盛世,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尊祖敬宗、求本溯源之风盛行。故周氏二十余村有识之士,齐聚周潭,共商大计,欲重振家声。然宗祠难以复原,修谱无案可稽,唯修缮祖墓可行。故而,推举各大村之首、成立鹞石周氏祖墓修缮委员会,于公元2009年农历乙丑年九月初九,启动修缮祖墓清理蛟池之工程,重立一世祖文一公之碑并为之记,以彰显周氏源头之远、族裔之盛、德业之崇、人文之昌,且以为后世子孙崇宗敬祖之表。
......
很巧合的是,我的《鹞石周氏家族源流略考》在“六尺巷文化平台”发表之后,不少对家族文化感兴趣、有志于续修鹞石周氏宗谱宗祠的乡友申请加我的个人微信。其中,与我同为鹞石周氏二十五代、著字辈的周正梁正是蛟塘坎祖墓的设计、施工方!因早年家贫,周正梁小学辍学学习祖传的石匠手艺,历尽艰辛,终有所成,现在是枞阳县非物质文化遗产(石刻)传承人。就在我写下这篇文字时,我与周正梁视频通话,对蛟塘坎修缮情况进行了详细了解:
原墓址的民居拆迁之后,拟修墓址按古老的“罗盘法”确定方位。施工过程中,挖掘机挖出文革被毁的老碑(部分碑文尚存),足见对墓址勘察精确到位。祖墓规模与鹞石周氏宗谱记载保持一致,主碑为青石(石灰岩材质),碑文行楷阳刻,规格高2.5米、宽1.2米、厚20公分,重1.2吨。两座侧碑高2米、宽1米、厚15公分,一座楷体阴刻《重立鹞石周氏先祖墓碑记》,另一座楷体阴刻功德芳名,两座侧碑与廊柱、六只石狮子呈拱卫主碑之势。蛟池距主碑十二米,清淤后呈半月形,与主碑之间由18级台阶连接,池水源于大涧。蛟池里当年投下的莲子当年萌发新叶,第二年的夏天荷花开得特别茂盛。
慎终追远是华夏文化的传统。春节、中秋、清明,是中国人最为看重的三个节日,其中春节在周潭有“请祖宗、送祖宗”的祭拜仪式,而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时至今日已演变成一个以祭祖扫墓为中心、以踏青郊游等活动相融合的重要传统节日。即便在今天,祭祀祖先也可弘扬蕴含扶危济困、孝道亲情等元素的家族文化,唤醒家族共同记忆、加强家族凝聚力。尤其在当下普遍呈现“空心化”特征的乡村,家族文化建设是实现“美好乡村”梦想的最佳抓手。除了祖墓,还有续修宗谱这件大事。与祖墓性质相同的是,家谱系礼乐文化的载体,是中华文化延续至今的活化石,从血缘、伦理层面回答了“从哪里来”的问题。这件事比修墓、修祠更难,好在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本宗友人。“鹞石周氏续修群”已建起来了,我们相约明年的清明拜祭先祖之墓,同时商议续修鹞石周氏宗谱的可行性。
此刻,秋风咋起,秋虫呢喃,蛟塘坎沉入深沉的暮色之中。来年春天,大涧春水初生,蛟池里的荷叶想必绿意盈盈。一阵凉意袭来,我披上夹克衫,向老省道两旁灯火升起的地方走去。[1]
作者简介
周海,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