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祥之哭(童腊五)
作品欣赏
杨文祥之哭
杨文祥是我高中时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他谦逊,和蔼,敬业,是受学生们敬重的好老师。在他去世九周年之际,谨写此文,以志纪念。
——题记
刚跨入新世纪不久的一个下午,秋风萧萧,天地沉沉,两位老人人漫步在青州西郊的一片杨树林中。前面那位身材高大,70多岁的年纪,雪白的头发,他是青州一中的退休教师杨文祥。他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迈着迟缓的步伐,来到一棵大树旁,双臂抱住树干,仰望苍天,泪水在他眼眶里直打转……
后面那位男人稍矮微胖,60多岁,他是杨老师的好朋友老李,一位普通的农民。他和杨老师离着几步远,定定地站在那里,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抽搐的杨老师,环顾四周没人,便大声说道:“老杨,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终于,杨老师张开口,嚎啕大哭起来,这嘶哑、悲怆的哭声,吓飞了树梢上的乌鸦,震落了几片泛黄的杨树叶……
杨老师哭了,他是在为从小失去母亲而哭泣吗?杨老师依稀记得母亲,她30来岁,身材高挑,面容慈祥,性格善良,勤劳贤惠,是牛家村周围出了名的好媳妇。他为老杨家生了两儿一女,把并不富裕的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那温和的笑容时时时时印在杨老师那幼小的心灵里。杨老师4岁的时候,母亲又临产了,可怜的母亲却由于产后流血撒手人寰。4岁就失去母爱,成了没人疼爱的小草,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啊。如果有母亲的呵护,杨老师人生的命运也许不是现在的样子。
杨老师哭了,他是在为成年丧父而哭泣吗?杨老师的父亲叫杨东昌,是一位勤劳憨厚的农民。32岁失去了妻子,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表,生活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从此他又当爹,又当娘,艰苦劳作,靠几亩薄地抚养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终身未再娶妻。他盼望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尤其是杨老师从小勤奋好学,从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走来,竟然又考上了南京航空学院,让老杨家的祖坟上冒起了青烟。杨老师的父亲为儿子有出息感到自豪和高兴,但沉重的经济负担又让他不堪重负。他盼望的儿子快毕业,挣钱养家。可是临近毕业,学院三年专科专业改为五年本科,这就意味着第二年就可以毕业分配的愿望化为泡影,也意味着老父亲还要带领众多的儿女子孙们继续在那看不到希望的田野里劳作、挣扎。他多想歇歇脚啊,他多想儿子快回家啊,他有多少委屈和辛酸盼望和儿子一叙衷肠啊。可是,寒假他没把儿子盼回来,儿子说要留校勤工俭学。正月十五清晨,杨东昌——这位勤劳憨厚朴实被生活逼到尽头身心疲惫55岁的一家之主,悬梁自尽了!杨文祥接到“父故速归”的电报,第二天就赶回家中,扑倒在父亲的遗体上悲痛嚎啕……
杨老师在哭泣,他是在为父母而哭泣,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在上大学之前,在青州一中读书的时候,有一年国家来学校招收飞行员,他学业、身体、家庭都合格,可就是因为他已经结婚并且是有两个孩子的父亲而没有被录取;还有一次,国家选派去苏联的留学生,初选的名单上有他,可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没有去成。在南京航空学院,眼看就要毕业,又遇上父亲去世的不幸,家里的顶梁柱断了,妻子和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围着他,他毅然做出退学的决定。如果不退学,杨老师的前程一定会比现在要辉煌得多。可是无情的命运打碎了杨老师的大学梦,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
杨老师在哭泣,他在为自己离奇古怪的“右派”历史而哭泣。辍学以后,经人介绍他来到了县城一所民办中学当物理老师,靠微博的工资收入养活全家7口,课余时间还要步行60里地回家帮助妻子种地。1957年秋天,反右运动在全国开展,杨老师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划成“右派”。按照上级指示,全县教职工团委系统分配了一个“右派”指标,大家开会开到深夜也没法确定。那天他正好闹肚子正好出去上厕所,不知谁说了一句杨文祥对农村合作化不满的话,等他回来大家说已确定他为“右派”,如五雷轰顶,他呆在了那里。他想不开,欲割腕自杀被大家劝下。“右派”的帽子就像紧箍咒一样戴在了杨文祥的头上,受歧视、写检查、挨批斗成了家常便饭,同时还给他降了工资,使他经济上更加拮据。后来民办中学解散,一中的阎校长同情杨文祥的遭遇,又念他是一中毕业的学生,便把他要来学校从事物理教学。“文革”开始后,杨文祥被批斗、游街、关押,受尽折磨和污辱,40多岁便早生华发。
终于盼到“文革”结束,上级为右派平反昭雪的日子,看到别的右派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安排工作,竟然没有他的份。被打成“右派”后,他从来不敢向领导询问一下自己是为何成为“右派”,什么时候摘帽,只是有泪往肚里咽,有憋屈自己忍受。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有关部门:什么时候给我平反?有关部门一查他的挡案里竟然没有一丁点有关右派的记录,全县平反错划“右派”的名单里,也没有杨文祥的名字,杨文祥是一个“无名右派”。荒唐年代早就荒唐的事,后来的同事回忆说,当时杨老师是一个大学辍学、临时工一样的民办教师,根本不在划右派的范围。那他是如何划成“右派”,办理了什么手续,为什么没有一点记录?已经无从知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20年时光就这样被剥夺,被浪费掉了。
杨老师怎能不悲伤,不哭泣?他为自己50岁才获得新生而哭泣,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国家恢复高考后,杨老师精神焕发,他担任重点班的班主任,兼物理课。他认真备课,一丝不苟,精心设计“光电效应”试验,反复研究,使同学掌握了这一试验难题。在学生基础差、考生多的情况下,他辅导的班级高考物理成绩居潍坊地区第一名,有的考进北京大学。在1978年他还培养出一名山东省理科高考状元,《中国教育报》报道了杨文祥的事迹,他后来被评为全国首批特级教师。
杨老师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在同事,亲人面前从来没有半点流露,这次他和好朋友老李来到树林里,终于放声大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就在不久前,杨老师查出了前列腺癌,这如一个晴天霹雳把杨老师炸懵了,也把他晚年的美好生活变成了泡影。哭吧,杨老师,这里除了你和你的好朋友没有别人,你就尽情地哭吧。他紧紧握住老李的手,发出心底的呼喊:“老李啊,我真的还没活够啊……”杨老师查出癌症,经过精心治疗,生命延续了9年,到2007年6月7日,杨老师永远不会哭泣了,他安卧在鲜花翠竹簇拥的玻璃棺中,走完了77年不平凡的人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曾经高大的身躯,已经被病魔熬干,可以想象最后的时刻他付出了多大的力量来和病魔抗挣,他选择高考期间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有意向人们昭示着什么? [1]
作者简介
童腊五,原名唐树栋,1957年生于山东青州。从事过农、工、商、学、政等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