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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青山在,天涯亦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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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青山在,天涯亦归途》中国当代作家王河新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梦里青山在,天涯亦归途

“你说啥?” 父亲眯缝着眼盯着视频里的我,手忙脚乱把助听器往耳朵里塞。

“我问您病好了没?” 我的嗓音爬高了几个分贝。

“我没事儿。小时候大难不死的人,想来也没问题吧。” 父亲乐颠颠地跟着提高嗓门,助听器多少派点用场,但效果微乎其微。

说到大难不死,父亲清了清喉咙,间歇咳几声,又眉飞色舞给我讲起了他儿时的经历。大约是说他六岁时和小舅去看为躲避国民党而住在山洞里的叔叔,归途中渴极喝了脏的雪水,后来身上长了七个大包昏迷四十昼夜的事。不知为何,那些昏沉沉模糊的旧事,给他这么绘声绘色的一讲,就从灰暗中跳出来,清晰又鲜活地浮现在我面前,让我的心跟着悲喜纠结。视频里的父亲白发微稀,面色红润,讲到精彩之处,笑得眼睛里能蹦出个喜字儿来。若没有隆起的眼泡和老人斑,难以置信他已是八旬老人了。父亲刚从疫病缠身中出来,虽有些咳,已无大碍了。看着他在那儿诙谐地唠旧事,我的眼睛不禁潮润起来。父亲依然如故,坚韧地屹立着,用他的慈爱覆罩着遥远的我。我呢,想趁他还算健朗的时候,说一说我记忆中关于父爱的那些往事。

父亲偏心于我在家里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替哥哥妹妹们抱屈。反正没法一碗水端平,父亲就说因为我体弱多病最需要照顾。其实还有一层未说出的缘由,就是他的亏欠。我出生前,正值文革如火如荼。在阳高中学教书的父亲在派系斗争中不愿意站队,有人就将他写的日记断章取义,整出点反动言论来,闭着眼把他划到了“反革命”的行列。最令父亲忧愤的是,他的一个学生因送东西给父亲被退回,便恼羞成怒,第一个跳出来打他。怀着我的母亲也跟着挨斗,肚子上结结实实吃了一记窝心脚,我的出生注定挂上了冤屈的色彩。父亲被关押隔离了三个月多月,我不逢时地呱呱坠地,母亲给我起名叫“冤冤”。其后的三年,父亲被劳改去掏厕所担粪,成了名副其实的 “臭老九”,母亲则被下放到小学教书。全家挤在阳高南巷十几平米糊着窗纸的陋室,黑漆漆的,常有鼠类出没。因为生计困顿,营养和医药稀缺,我得了哮喘和气管炎,缠绵多年不愈。卡车上几件破家具晃荡着,几双小手趴在卡车的边缘眼睛直勾勾地期待着,我们一路颠簸,驶入了乡音迥异的他乡。远离政治的喧嚣,在杨柳清扬的浑源师范,父亲和母亲开始了平静的教书生涯。

别去经年,当我追寻那可以凝望的故土的时候,师范大院是涂着暖色的家和归途。一排排整齐的砖房,大咧咧友爱的邻舍,还有一古脑儿全冒出来各家的玩童。那熟悉的喧闹和淳朴的善意,岂不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家乡?更何况师范大院像园林一样美。飘逸的柳丝,矜持的杨树,团团曼舞的柳絮追逐着杨花,空气清新怡人。我最喜办公室前的花坛,半卷含羞的玫瑰,自恃的牡丹,朴实的木槿,每一朵都别致。带着朝露的喇叭花随性攀援,俗称“地雷花”的紫茉莉展开繁丽的衣裙。阵阵幽香交织着朗朗书声,父母亲教书的日子是宁静愉快的,我们欢实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拉开了序幕。我喜欢中午等父亲回家吃饭,因为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开粘满粉笔末儿的手掌,让我们三个女孩轮番站在他的掌心转一圈,土话叫“站能能儿”。父亲的大手擎着我们转,“咯咯咯”甩出一串串笑声,旋成暖暖的涡流,将他的威严融化了。别人说我是父亲最娇宠的孩子,只有我可以随性扑到他怀里,揪他的胡子拍他的脸,而父亲面无愠色。有时他去教室上课也会带上我,我就煞有介事地坐那儿听课,诺大的课桌后浮出一双亮闪闪的小眼睛,学生们时不时看着我偷偷乐。

有一次父亲要带学生去王庄堡实习,听说那儿有个出名的中医,母亲就说把我捎带去,顺便帮我看病。我大概五六岁,很多情景淡忘了,但我记得那里的食堂。每早上我和父亲并排坐在炕沿上,翘首等待热呼呼的土豆小米粥出锅。大师傅看我急切的样子,故意拖延一下才掀开锅盖儿。顿时雾气腾腾,暖烘烘的,清香四溢。又拿锅铲冷不丁往我眼前一挥“看把眼睛掉锅里了”,吓得我直往后撤。绵软的土豆粥,就着爽脆的凉拌菜,对我就是人间美味,吃了一碗,还要再吃。白天我装模做样跟着父亲到各个班去听学生讲课,也凑合着学了点儿,偶尔还能答上一两个问题。班里举行联欢会时,我也争着猜谜语,因为我认字不少,好歹挣了几个糖。实习进入尾声的时候,父亲才想起带我去拜访那位名医。只记得一路走到天黑,七拐八拐把脚走歪了才找到医生家。望闻问切之后,医生慢条斯理地亮出了他的家什儿,一盒银针。说要给我针灸看看。我是久经沙场的小病号,区区皮肉之苦吓不倒我。可不知为何,当时有种怪异的气氛,让我对医生起了疑心,觉得他要用那些细长如麻的针害我。医生越笑容可掬越让我怕,我就腿软起来,死活不肯。父亲也很纳闷,说要么试试?我的眼泪就刷刷往下流。医生觉得很为难,笑容也僵硬了,益发坚定了我对他的怀疑。我的泪眼俘虏了父亲的心,他没有勉强我,只要了几副药方,针灸的事就不了了之。

我一面在奇形怪状的药瓶中间偷生,一面在墨香浓郁的书堆里成长。我一岁多得急性肝炎住院的时候,父亲不失时机教我认了百字。后来其他的字就是在家里书架上零叼碎捡来的。父亲算得上是书痴,酷爱买书集书,是新华书店的熟客。每月领了薪,总要拨出专门款项买书。像《资治通鉴》、《史记》、精选本《四库全书》之类的重头戏,往往要酝酿良久才买。买来就视若珍物尊奉在书柜中央。其它的古典著作、线装书、各种演义也逐次上架。然后是唐诗、宋词、元曲及明清小说,还有现代小说、散文、诗选、译作和童话,再来就是篆、隶、楷、草书法字帖。又订阅了数种杂志。那时书店常有折价清书日,父亲不辞躬亲,手提肩扛,恨不能把所有的书拎回来。父亲的理念是,书不能扔也,不读亦不能扔也。以至于家里书架爆满,地上出现了一摞一摞的“流浪书”。后来父亲设计了几个书柜,又带领全家打磨涂漆完毕,才将无家可归的书们收容进去。父亲一向支持我们看书,不管是什么书(当然他心里有数),从不干涉。每次母亲喊吃饭的时候,我们人手一书正看得带劲儿,都是噘着嘴翻着白眼,慢吞吞不情愿地来到桌前。我身子骨单薄,不能像邻家孩子一样出去撒花儿,只好自娱自乐。百无聊赖时就踩着小板凳, 到能够得着的书架上拿书来看。但凡有插图的、内容有点意思的、不是“点头派”的竖版,搬下来就看,生字跳过去,晦涩难懂的囫囵吞枣,脑子里再把故事情节整饬一下就算完事。偶尔有小朋友到家来,我就给他们讲故事,连讲带编,添油加醋,再整点聊斋什么的,听得他们心驰神往、灵魂出窍。

童年的时候,我和父亲有个公开的秘密,就是钻电影院。第一次跟父亲看电影才两岁,黄沙弥漫的天气,父亲用小薄被把我从头到脚包起来,抱到电影院。影片中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至今还在我梦中萦回。 因为我常年咳喘不休,不能出去疯野,父亲合计着看电影兴许对我有益。所以他授课完毕,就会跟母亲编各式的借口,说要带我到哪哪儿,然后悄悄拐到电影院。母亲心知肚明,也不道破。那时电影文化势如春笋,很快从夸张激昂的样板戏切换了到含情脉脉的故事片。又引进很多译制片,几乎隔天就有新片上映。有些译制片翻得拗口,不受淳朴乡亲们的待见,有时一场电影只有我们两个人观看,感觉像包场。还有正看得热火朝天呢,放映机的胶片卡住了,不停地修啊修,让人心急难耐。从书上读来的故事固然生动,也给我一些自由遐想的空间,但未免单薄,不够丰满。而电影音画相融,如梦如幻,我可以酣然畅游,小小的心与人共情,禁锢的脚也可以冒险奇遇。

父亲的脸是冷峻的,鲜少笑意,我们从不敢提议外出游玩。有一天,父亲一时兴起要带我们三个女孩去郊游,很是意外。午后,父亲带我们上路了,走过一段车水马龙的街市,就在黄芪厂对面右拐到了田间。父亲一个健步跨上田埂,换了个人似的,顿时变得风趣十足。我们三个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往田的深处去。风缓缓掀动衣襟,吹散头发,娇黄的油菜花俯仰招摇。父亲是黄土地的孩子,打小跟着祖父扶犁、锄地、收割、打场,农活儿样样拿手,田野就是他的百科书。父亲充满磁力的讲解,让我们对各种作物着了迷。那些千姿百态的叶子、穗子和须子,被我们纯净的眼滤过之后,呈现出奇妙的真实。我们用率真的手梳理玉米的胡须,触摸叶子上嫩绿的绒毛;我们用单纯的心捕捉时而停落的蝴蝶,撩动缓缓爬过的昆虫。我仿佛从药罐杂陈的人生脱茧而出,飞入了流芳溢绿的幻境。我的生活不再囿于内室的阴郁和狭隘,而是延伸到飘着麦香的宽广和无限了。傍晚回家,父亲让我们写日记,我们就把看到摸到的如实记录下来。以前写日记总伤脑筋,内容干巴巴,只好加些虚伪浮躁的话,自己不忍心看,单给老师看。经过实地观察和零距离的触摸,再写起来就很应手,读来也有那么点意趣了。

父亲后来还带我们去过栗家坟,就是清朝官员栗毓美的陵墓。我听说他是舍身堵坝的神明一样的人物。我一路小跑着,懵懵懂懂闯进了一段被湮没的历史,一个被聒噪的时代所撇弃的英雄神话。因为是废弃的古迹遗址,未曾修缮,游客寥寥无几,门可罗雀。我一气跑到里面,看到一座坟茔荒芜杂呈,几支韭菜花摇曳其中,再一看那斑驳陆离的颓垣,就想脚底抹油溜走。父亲在石牌坊前驻足,手拈胡须(茬),为我诵读那“之乎者也”的碑文,大意是栗大人治水有功。我听得不甚了了,心里已经一溜烟儿跑去骑马和摘野花了。可惜,父亲的缅古怀今之情怀被我只想玩闹的孩童之心冲淡了不少。那天时值黄昏,墓园凄清,墓道上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在橘色的夕照下隐隐绰绰透出一些暖意,像是在留恋曾经的辉煌,又像是醉酒者不能自已的消沉的缅怀。驯良的石马又激起我一骑为快的兴致,父亲不许,才怏怏地离开。黄昏下的墓园引起我乱纷纷的遐想。回家的路上,我一会儿想象自己是官宦家的深闺小姐,寂寞多愁,随着父亲宦海沉浮历经荣华和衰落;一会儿想象自己是穷苦的船家女儿,辛苦劳碌,在洪水泛滥的河上漂泊流离。

我们那个年代家家孩子多,定规有顽劣不听话的,所以管教孩子非但不招人嫌,还有些被尊荣的意思。父亲管教孩子严厉是有口皆碑的,在浑源师范和浑源中学可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哥哥们可以作证。作为父亲的娇女,我挨打只是象征性的那么几次。一次是因为自己懦弱的个性撒了谎,一次是没写完毛笔字就钻被窝被父亲拎出来打了手心,但那两次都是轻描淡写。如果说父亲的戒尺落在哥哥们手上是铿锵有力的“快板”,落在我手上就成了温和的“柔板”。只有一次让我刻骨铭心,就是我跟同学到村里玩,单车坏了彻夜未归,挨了父亲一巴掌。那一巴掌,重得像座山,积蓄了父亲所有的忧和怨,那是怕失去女儿的忧惧和无力守护我的怨愤。我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涕泪横流,却不觉得委屈,因为我看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和一只不停抖动的手。

那一年我得了肺病,要住院治疗三个月。热闹与躁动的日子嘎然止住了,我走进了那灰蒙蒙弥漫着来苏水味道的封闭的城邑,恣意游走的青春被禁锢在了颓丧的空间。当时我脖子上有个肿块需要到市儿童医院抽积液。第一次抽积液时,麻醉引起的恶心和盐水清洗的彻骨疼痛,让我几欲昏厥。“痛”洗数遍之后,医生把我的伤口裹好,并向母亲夸我是坚强的女孩,而我一出门就不争气地萎顿在长椅上,冷汗淋漓,力气全无。这样的治疗每周一次直到我出院。住院期间母亲陪我的时候多些,父亲需要教书,中间来看过我两次。他来时陪我去抽积液,在侧旁静静观看,我已习惯用嘲弄蔑视那难以忍受的痛楚,含着笑把心收紧。结束后才看到父亲热泪纵横,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后来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称呼我“亲爱的女儿”。我以为拿错了信,父亲素常的凌然,让我没法相信这是他。父亲说我是勇敢的孩子,他看到我所经历的一切,很受感动,不禁泫然泣下。他也为我的坚毅感到欣慰,祝愿我尽早康复。父亲的眼泪,如同暗夜里的灯,让我有勇气面对所有的磨难,把治疗坚持下来。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被借调到雁北教育局去著青史,就是编写《雁北教育志》,这是他教书生涯中熠熠生辉的一个段落。家里只有劳碌的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威严的父亲突然不见了,就预示着我们这些得释放的“自由兵”会无事生非。有一日我看妹妹的抽屉“窝藏”了一本流行小说,就信手掂来翻看,刚好被母亲撞见。不知为何,母亲对此类小说有偏见,说对少年人影响不好。她看到我读这等庸俗之作,立刻火冒三丈,说我不务正业,给天真驯良的妹妹们立了坏榜样。我当时也是趁着一股傲气,辩驳了几句,母亲就指控我傲慢、栖高枝儿,不把任何人放眼里。我里面像炸药堆里蹦了个火星子,“砰”的一声就炸开了,口不择言地顶撞她,最后干脆大哭起来。母亲气得发抖,说管不了我,要即刻马上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回来。父亲没有马上回来,因为我一反常态闹得太凶,母亲好几天铁青着脸不理我,我也不想和解,气氛很尴尬。某天在学校突然收到了父亲的信。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我手心冒汗,冷气嗖嗖嗖直往脊梁骨窜。课间休息时我战战兢兢打开信,开始不敢细读,后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长舒一口气。父亲的语气很平和,仿佛没那回事。也不问是非曲直,只淡淡说你母亲一人教书又带孩子不易,你已懂事,应该帮忙照管家里。又说我相信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但要好好沟通,大哭大闹就是态度不对,应该向你母亲道歉。看完信,我的心情蓦然平静了,觉得父亲虽置身事外,却把一笔糊涂账梳理得很清楚。回到家,我就奋笔疾书给母亲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道歉信,恳切承认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尽管颇有为自己辩解的嫌疑,但经过这样的沟通,消除了很多的误会,母亲的面色缓和下来,渐渐地放下了这档子事。父亲的信让我明白,遇到与人冲突的时候,不管自己理直理屈,总有可检讨的地方,认错其实没那么难,也没那么丢脸,坦然认错的人比不解怨的人活得更自在、更从容。 ……

“你说啥?”父亲又在鼓捣他的助听器。

“我说您看着挺精神。”我几乎对着视频喊起来。父亲总说只有我讲话声音频率高些,他偶尔可以听见几句。四年多不见,隔着重洋,我还能看见他在视频里说笑着,已经是令人欣慰的事了。在世人眼中父亲可能只是一个勤勤恳恳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一个怀才不遇、遭遇有些坎坷的文人,一个严厉有余温柔不足的平凡父亲。而对于我来说,他是用无言的慈爱呵护了我病歪歪的童年的人,他是用朴实的智慧给我引导规正的人,他是站在远处带着浓厚的乡音为我喝彩的人。当我从现在的旅途回望到生命的起点,所有迈过不去的坎坷,所有停下来的脚步,所有带着伤痛的旅程,都有父亲默默的陪伴、守候、和祝愿。一切的境遇,因为我心里有一座青山,而变得简单和可以承受。

那座父爱的青山,怀着月朗风清,送走日出日落,一直守候,一直矗立![1]

作者简介

王河新,女,北京师范大学英语文学学士,美国佐治亚大学新闻及传播文学硕士。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