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高粱宝贝(周振华)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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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高粱宝贝》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振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母亲的高粱宝贝
早年,老家京西太行余脉的山脚下,曾经有一片属于母亲的高粱地。那前儿,农事在母亲心里远远重于家事,高粱从种到收全由她一个人打理,她愿意做她认准的事情,且不被家人左右,哪怕再苦、再累。起初的几年种的是一水儿的红高粱,后来又添种了白高粱。每到收获季节,那一拨挨一拨红白相伴的高挑儿身影,随风摇曳,婀娜多姿,各执秋色。
小时候,只知道高粱有红穗白穗之分。红穗,形状饱满,籽粒红润,向心聚拢,秸秆矮壮、敦实;白穗,形状发散,籽粒银白,宛若礼花,它的身子更苗条、柔软,成熟的穗子,攥在手里的感觉像是体味珍珠。至于它们是啥品种,叫什么名字,不晓得。反正用它们熬的高粱米粥,吃进嘴里,味道差不多。后来大一点了,还知道高粱穗脱去籽粒后,有很好的用途,红高粱穗适于绑炊帚,白高粱穗适于绑笤帚。
母亲生前可稀罕高粱。喜欢吃高粱米饭,喝高粱米粥,擅长用高粱秆穿盖帘儿,70岁后每天都要抿一口纯高粱酿制的白酒。母亲对高粱有一种格外的情结。
那些高粱在母亲的眼里胜似她的儿女。风里雨里,为它们锄草施肥,白天黑日,精心伺候、守护着它们。祈求老天爷一定多赏好光景,保佑她的高粱年年能结出籽粒饱满结实漂亮的穗子。
母亲的高粱地不大点儿,身处诺大的原野,可忽略不计。这属我家的自留地,总共一亩多一点,这样一小片高粱,远比不上生产队大田里的高粱方阵,浩浩荡荡,风光无限。别看这一小块那可是母亲心中的宝地,它是母亲超级的精神寄托。
那时,农村居家过日子,家家都离不开炊帚和笤帚,用它们刷锅、刷碗,扫炕、扫地。
“我说,去年那地就种的高粱,今年换换茬儿种点黄豆、芝麻什么的!来年再种你的高粱,成不?”父亲的话音未落,母亲就不耐烦了:“不懂,你不懂!别瞎掺和!”母亲什么心思,为什么执意种高粱,不光父亲,姐姐、妹妹和我,也都不懂。反正母亲心里有她的"小六九"。
母亲是位心很重的人。那些年,我们家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再也经受不住什么。父亲出身富农,富农的成份已经很高了,排行老二。可母亲的出身比他还高,地主,属头号。按说这么富的家庭,应该是衣食无忧,可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吃的喝的和贫下中农没什么两样。但背负着"地富"的名声让你大气儿也不敢喘。
那年月"地富反坏右"可是最坏的人。在贫苦人眼里,他们个个像幽灵,聚拢在一起,就是一群幽灵,谁都不正眼看他们,甚者恨之入骨。他们常被人诅咒,或被人教训。那年头,时时处处事事都讲成份,讲出身。母亲知道成份高对她意味着什么。地主这个又臭又坏的名声,随时都会被揪出去批斗、暴揍。成份高的母亲,总认为自己做错了事,特别是“文革”刚开始那阵子,她觉得她犯下了滔天大罪,不知道怎么赎。于是,除了每天好好劳动,认真扫街,虔诚请罪,低头改造外,对待身边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不光吃的喝的,慷慨于街坊四邻,使的用的,也常想着房前屋后。比如收工回来她再累也先要给谁家端去一碗刚出锅的压饸饹,送去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团子,为大姑娘小媳妇绣副她亲手纳的千层鞋垫什么的。母亲卑微的心一直悬着,每天靠一把酸枣仁维持一、两个小时的睡眠,运动高潮的几年仿佛随时都要崩溃。但从母亲的外表看不出来,她极力隐忍着。还好,她的始终如一,她的真诚,她的热情,她的善良,换来了她想也不敢想的回报。她渐渐感觉好像没那么招人恨,人们的眼光对她也没那么凶煞。
这样,母亲更爱惜她的那片高粱宝贝了。为什么一半种的是红高粱,一半种的是白高粱,这样的规划,母亲是根据它们的用途制定的。每次生产队下地收工了,她总不急着回家,再渴、再饿、再累,也要到那片高粱地里去侍弄侍弄它们,拔拔草,培培埯儿,扯扯干叶子。母亲在意那片高粱的长势和穗子的形状,企盼老天保佑有个好长势。穗子的形状好,绑出来的炊帚和笤帚就漂亮。每年收获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也去帮母亲。她像个总指挥,一个劲儿地嘱咐:“我的小祖宗们,千万小心,可别扳折了它们的穗和秆儿!”母亲担心我们不会弄,由于我们还小,确实不知道深浅,有忙帮不上,弄折一根来之不易的穗会触疼母亲的心的,没办法,只能是母亲一个人受累,小心翼翼地自己做。
高粱,在所有的庄稼里,长得最漂亮。它们的颜色、身姿、气质都没的说。记忆里母亲的那片高粱,看上去非常抢眼,红白相间,林林总总,整个原野数它们不一般。庄稼人认为,高粱给人的感觉和其它庄稼不一样,如果把玉米比作铿锵硬汉,那高粱就是一位柔情的姑娘。它们妩媚婀娜的姿态,轻轻地晃动几下,就显得很聪慧,很性情。它们生动、光鲜、喜庆的穗子更是招人喜爱。特别是它们的身体随着秋风大幅度舞蹈起来的时候,那长长的叶子就像藏族姑娘身着的长长的衣袖,不停地摇曳着,体态柔情似水,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线,那样子看上去真是可人。
但,这只是它们的外表,谁又晓得它们内心世界的苦楚?其实,它们比其它庄稼要艰辛得多,一生里承受着太多的不容易。它们没有玉米那样魁梧的身段,没有小麦那样密密匝匝的阵容,没有大豆相互围拢的互助,它们细细的高挑的极柔弱的身板,支撑着与负荷不相协调的硕大谷穗,稍有闪失,就会夭折。特别是在它们即将分娩的日子里,每天要承受疾风的推搡,群鸟的啄食,有时贪吃的牛羊也会闯进它们的世界,给它们带来莫大的压力。
母亲的那片高粱,只有母亲懂它们。她必须亲力亲为,别人着手她不放心。母亲为什么坚持只种高粱,不种其它作物,母亲心里最明白。后来,我知道了母亲执意种高粱的秘密,但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我猜出的。
我家的自留地,地处山脚,高岗,土质很薄,适合种些花生、玉米、谷子、大豆、红薯。为什么母亲选择高粱,因为高粱除了能添补口粮,收获以后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母亲说:高粱比玉米、谷子、大豆都好侍弄,别看它们柔弱,可它们没那么娇气。种高粱就像捎带着养个孩子,不用过多地管它们,不知、不觉,它们的个子就蹿得老高,等你醒过腔来,它们已经长高了秀穗了。可事实不像母亲说的那样,高粱确实骄贵,不好种,伤耗大。母亲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她执意种高粱的理由,她选择高粱是另有考虑的。
母亲每年把收获回来的高粱,打成捆,罩上竹帘子,晾晒起来。这样做,是防止麻雀啄食,否则就会影响高粱穗的外观。等完全风干后,母亲再用木棍轻轻地敲打脱去穗上的籽粒,剩下的就是上好的捆绑炊帚和笤帚的材料了。
整个冬天,每个夜晚母亲都不闲着。她从供销社买来麻皮子,用水泡软、理顺,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在自己的腿上搓成麻绳。即使用水泡过的麻皮,还是很硬,以致母亲的腿被搓出道道红印子。母亲为了她心中的秘密,这些全然不顾。麻绳搓好了,就开始用脱去籽粒的高粱穗捆绑炊帚和笤帚了。一冬的时间,母亲要捆绑上百把炊帚和笤帚。再看看母亲的手,哪还有女人手的样子,又糙、又黑、又硬,那满手皴裂的口子一使劲儿就会渗出鲜血。母亲这样做,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家,求个安生吧!父亲心疼母亲,抢过来他绑。但母亲看不上父亲的大糙活儿。母亲说:"还是我来吧,你那双手打算盘、拿笔杆子行,干这活儿还差点。瞧绑得松不拉叽的样子,根本拿不出手,怎么送人家呀!"这个时候我说:“妈!让我试试!”也许在母亲旁边看多了,也许我带着母亲绑炊帚和笤帚的基因,更重要的是我早已钻进了母亲的心里,探知她的苦楚与心酸。我要做的就是多为她分担,不让她那么辛劳。为了能帮上母亲,我一个人在家时常用我从山上割回来的白草做练习,绑了拆,拆了再绑,细心揣摩。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绑出的样子越来越接近母亲的"作品"了,终于我也敢出手了。我接过母亲手中的家伙事,认真地按母亲的手法操作起来,还行,居然绑的第一把,母亲就看中了,表示非常满意。说:“比你爸爸绑的强多了!出手就像那么回事。”等再绑几把过来,母亲更满意了,母亲笑了,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合不拢嘴。记得那年我11岁。后来,我就替母亲承揽下来这项活茬儿,现在绑起炊帚和笤帚都还是行家里手,不是吹!
母亲我俩绑的炊帚和笤帚,每年除留几把自家用,其它的统统都送人了。要么按照母亲的旨意由我和妹妹给人送到家里,要么谁来家里串门走时捎上一把。我们的“产品”谁家都稀罕,谁家都喜欢,因为货真价实,再说也不要钱呀,白送。“文革”期间,母亲没有挨过一次重斗。同是地主出身,本村的另一位老太太我眼睁睁看着被几个基干民兵用铁锹打死了,那情景至今都记忆犹新。阿弥陀佛!地主出身的母亲没有遭到如此噩运。我常想,是母亲的罪孽轻?是母亲改造的好?还是侥幸逃脱一劫,或是队干部的良心发现。还也许是母亲执意种的那片高粱起了作用。不管怎么想,母亲都是幸运的。因为凭她的身世,在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竟毫发无损,真算是奇迹。(2019年10月21日写于北京乐山斋) [1]
作者简介
周振华,字博际,号乐山斋人。1957年生。北京昌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