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欣賞
水墨故園之二 臘月繁忙
臘月里最早的繁忙來自油坊。全大隊七八個村,都需趕在年前,在一個油坊里完成榨油。榨油需抓鬮排隊,輪到了,全村都忙了,把曬乾挑淨的茶籽一擔一擔挑去,再夜以繼日勞作。先使水車推動大碾把茶籽碾碎了蒸熟,把蒸熟的茶籽壓到一個圓形鐵箍扎稻草做成的模具里,趁着滾燙的熱勁,赤腳用勁踩,踩實成餅後,再把這餅一塊一塊整齊放到一根巨木挖出的餅槽里,又使楔子楔實了,村裡的幾條赤裸上身的壯漢便齊力推起一根大圓木做的槌,喊着號子水平方向用力槌向餅槽。隨着沉悶的「砰嗵」的榨油聲響起,就有了琥珀色的清油,濾過稻草無聲流入油桶里,撲鼻的油香令人垂涎。
油坊在一年裡的其它時候,是和我一樣閒着的。緊閉的木門裡,孕育着讓我們孩子又想聽又懼怕的神鬼故事。但在開榨的時候,是我們孩子最嚮往的地方。油榨出後,大人們會燒一火坑紅薯,然後,拍淨熟紅薯上的炭灰,現出焦黃噴香的薯肉,又將薯放碗裡用筷子攪茸,澆幾勺剛榨出的熱油泡了吃……
榨油結束,是炸團饊、套花及做豆腐,然後是燒酒,再製作各種形狀和口味的糍粑。這一切完成之後,上演壓軸戲——殺年豬!
在殺年豬的日子裡,站山上任何一個方向,不管視野里是否看得見山下村子,都能因山谷的迴蕩讓我們清晰可聞面對即將被殺的豬,它哀求或者怒罵的嚎叫。
一般人家殺年豬,都會生出一門的喜氣。但我家過年殺豬,氣氛比較複雜。
我的三個尚未成家的叔叔,在殺豬的前幾天的主要工作是砍柴或燒炭;爺爺則是山上采木通、龍骨藤、黃皮杜仲等各種草藥,用來炆豬腳的;奶奶精心餵養即將要被殺的豬,她一邊餵一邊對豬說:多吃點,過幾天你就要殺了,下輩子千萬別投身做豬了。奶奶說着,就往豬食盆里撒一把米糠,放一勺鹽,同時撩起衣襟擦一把淚——每次殺豬,奶奶都會哭,即使叔叔他們抬着豬賣到渡頭食品站,奶奶也會流淚。
殺年豬是要擇日吉,這是我爺爺的要完成的工作。爺爺從公社取來准殺證之後,就開始選日子。逢四和逢六不宜殺豬,四通死,逢四殺豬會壞一年財運;逢六殺豬,會壞六畜之道,不吉;逢亥也不宜殺豬,豬屬亥,在豬的生日殺它,是不是太殘忍了?選好日子,就要去山下村子請殺豬人了,那時,本村沒有會殺豬的。
殺年豬的季節似乎永遠都是滿世界濕漉漉的,我們一家人便在連空氣都能擰出水的場景里忙亂而有序地展開。憨厚的大叔負責所需薪柴;精明的三叔好像沒他負責的事做,他這也轉轉,那也晃晃;被奶奶當做女兒來養的小叔,負責挑水、去菜園摘做殺豬飯所需的蔬菜,並擇洗好;奶奶窩在灶門負責添柴燒水;我負責看爺爺眼色行事,免得被爺爺罵;爺爺負責全部工作,具體負責罵罵這個,罵罵那個——二叔的柴剁的不整齊,罵!三叔晃來晃去,從外面帶進屋的水把房子的地弄濕了,罵!小叔做事慢了點,罵!奶奶燒火加柴多了或少了,罵!我,太活躍了,不行!爺爺會說我死人不知抬喪的苦!太蔫了也不行,爺爺會罵我陰不陰陽不陽……就連那些狗,見了我爺爺也會立時半耷拉着本來高捲起的尾巴,提起一條前腿,滿含懼色和憂鬱的雙眼望着我爺爺,以便計劃下一步是倉皇逃跑還是繼續留置觀望。
爺爺把一切都整肅之後,坐火盆上抽旱煙、煨茶。爺爺的脾氣壞,是有原因的,一是那個特殊年代給他的屈辱太多,二是他的大兒子——我的父親——是好是歹,他不知道。三是二叔三叔都不小了,但目前來看都是不可能娶妻成家的。四是我作為家裡的一棵獨苗,長勢極不樂觀,一身都是病。
殺豬開始了!我在豬被捉時發出的厲聲嚎叫中,忘記了一切不痛快,和村子裡興奮的狗一起擠進現場。叔叔們配合着殺豬人把豬捉了,死命把豬按實在條凳上,奶奶端一個盛了淡鹽水的杉木盆置於豬頭下,殺豬人雙腳分開,蹲着馬步,一手手指摳進豬鼻子,一手持刀拍拍豬脖,緊接着將冰冷鋒利的殺豬刀刺進豬脖,隨着殺豬刀的抽出,鮮紅的豬血從皮肉外翻的刀口飈出。奶奶這時拿碗接了點豬血,返身去了。奶奶邊走邊囉囉地喚着,先來到灶屋,在壁上淋一點豬血,又去了豬圈,在豬圈門上淋一點豬血,之後回到灶屋燙血旺。這邊,豬已經安靜了,就在殺豬人將安靜的豬作勢掀下地時,大家一起喊出「三百斤」——這是對來年養豬的美好祈願!
整個過程,全在爺爺的監控中。爺爺是一個十分講究的人,他監控現場,不是看熱鬧,而是從現場呈現的各種跡象,分析凶吉預兆。殺年豬最好一刀結束,忌諱補刀,這預示着來年家運順利與否;豬在倒地的時候不斷嚎叫,仿佛在嘆氣,也是被視為不吉,若是豬已經進入退毛程序,死豬突然跳起跑路,則是大凶!與此同時,爺爺還十分關注灶間的火勢,若是干透的劈柴在灶間火勢不利且灶膛發黑,這又是不吉的預兆;如果灶間火苗嗶嗶啵啵地發出響聲如笑,將被視為火神在笑,會有遠方稀客到訪緊。爺爺一直看到裸豬被倒吊在甬道的橫樑上,殺豬人一刀劃開肚腔,察看了膘情方吐一口淡灰色煙霧走了!
爺爺的離開,給豬開膛的現場熱鬧起來了!我努力討好殺豬人,乞要豬尿泡吹球;三叔從熱肝上撕下豬苦膽啖下墨綠的膽汁;殺豬人揪下一塊熱肝,又從豬腔內揪一撮花油塞進闊大的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並且咕咚有聲地吞下。那些蜷臥在屋檐下乾燥處半閉着眼假裝無所謂的狗也頓時精神振奮起來,它們圍着倒吊的豬,一邊瞪圓雙眼,呲着白牙警示對方,一邊迅疾舔食地上的血;若某條狗運氣好,再加上殺豬人的疏忽,它們還能撿食掉在地上的碎肉!
這邊,殺豬人接着按程序湯豬、刮毛、開膛、翻腸……那邊灶屋裡,則是奶奶的主場。
奶奶精心地用尖刀將盆里已經凝結的豬血劃成小塊,然後將面上鮮紅裡面暗紅的血塊劃入鍋里煮熟。等待豬血熟的過程,奶奶操刀或切或剁剛才還在靈活的豬的肉和骨頭。豬血很快熟了,我搶在叔叔他們之前吃了起來。我來不及咀嚼,更來不及品味,一碗豬血湯便進了肚——這碗豬血湯,我已經等了一年!平時哪有豬殺?每家只能餵兩頭豬,一頭是規定交給國家的。奶奶見叔叔把豬的心肝肺拿進了灶屋,她切一塊豬肝,又滿地找一泡公雞新排出的溏雞屎,她將這溏雞屎夾在肝里,放火炭上燒烤給我吃。因為我成年肚脹沒食慾,據說溏雞屎烤豬肝可治。等我吃下這溏雞屎豬肝,奶奶在小叔的輔助下,有條不紊地操作起殺豬飯了。
吃完殺豬飯,奶奶還不能休息,她將按照做人情用的、過年吃的和熏米粉肉、熏臘肉等的需要,把整頭豬從頭到尾分割好。奶奶還會將豬的心肝肺和腰子熏起來,說是等她的外甥來拜年做給他們吃。
就這樣,這頭豬的各個部位,按照我奶奶的計劃,靜靜地在盆里、缸里、灶壁上等候結局的到來!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