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张瑜)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汤圆》是中国当代作家张瑜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汤圆
(1)
门前的栅栏边,长着一排月季花,在夕阳的余辉下,那花红得像血一样,远远地望去,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红红的火焰看上去竟有那么一点熟悉。
我不禁羡慕起它们来,它们从春天开花,经过了夏天,到了深秋,它们还在盛开着,不知道它们还可以开多久。即使凋落,也是在最好的年华里吧,绚丽的如同烟花。
对于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看到那些富有生命力、朝气蓬勃的事物,我,总是忍不住一阵感伤,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嫉妒。
我,也像这眼前如血的月季花一样,走过了人生的春天,走过了夏天,迎来了人生的深秋。我似乎能感受到时光,从我干枯的指缝尖,一点一 滴地流逝,我总是抓不住它们。
在这飞快后退的时光里,我的眼前,常常浮现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痛哭的大笑的呐喊的哀怨的。我甚至看到了自己,那是过去的我吧, 一张痛苦绝望的脸,脸上被什么东西映得通红。
那东西是什么了,我似乎看不清,或许是我不想看清,在我的脑袋里,总有什么东西阻挡着我,就像一张厚厚的黑色的帷幕,把我隔在这一 边,只是那帷幕,像是能把人灼伤一般,如同装着沸水的煮着汤圆的锅。帷幕的那一边是什么了,我内心竟带着莫名的恐惧。每当我鼓起勇 气,举起颤巍巍的手,试着拨开那道帷幕时,我的灵魂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带着惨烈的痛楚。
有时候,在梦中,我似乎能见到那深黑的帷幕,甚至能听到帷幕后面的声音,像是幼童的啼哭声,忽远忽近的。今年入秋以后,这个梦越发困 扰着我,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梦中惊醒,皱巴巴的脸上湿湿的,像是泪水,我在梦里哭了么?我早已干涸的眼睛,难道还能挤出泪水么?
岁月似乎夺走了我的许多东西。我曾经黑如夜色的头发,如今变成了花白色,皮肤也失去了弹性,就像江汉北路两旁的法桐的树皮一样,干得 要脱落一般。我脚步也不像以前那样迅捷了,我的思想似乎也跟着脚步一样,变得缓慢起来。哦,还有记忆力,我最近,总是容易忘记东西, 很多东西想不起来,有时,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我都记不起来。
就像今天,我坐在太阳下,晒着太阳,晒了一整天。从清晨,房子后面升起的第一缕阳光开始,到现在落日的余辉酒在血色的月季上,我就仿 佛一直坐门前,不曾移动过。我吃过饭没有,我都忘记了。好像昨天,我也这么坐着,似乎有什么人和我说过话,可是,我也忘记了,我的记 性似乎越来越差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似乎不曾忘记,我每天都要去做一件事,大概是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做着同样的事情,已经形成了惯性。即使, 早晨醒来,我忘记了今天要做了什么,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的身体如同条件反射一样,在屋里收拾起来,潜意识就指挥着我,去做这件事,这 时候,我的身体似乎被另一个我控制,我乐于被其控制,像是重新焕发青春一样,精神立即抖擞起来。这和人死前,回光返照一样么,我常常 这样想。
我是卖汤圆的,晚上出摊,推着车来到小吃集中的地方,有时候在大赛巷,有时候在女人街,不过,我喜欢去大赛巷,那儿人多。有大汤圆, 有小汤圆,根据客人的需要,我会在汤圆里加上鸡蛋,年轻人小孩子以及上了年岁的人,都喜欢吃。
阳光渐渐的消散了,如血的月季在地上留下的像鬼怪一样的阴影,也跟着一并消失不见了,我猛的坐了起来,我的身体指挥着我的思维,走进 屋里,开始忙碌起来。
(2)
月季花的另一侧,是一条铺满石子的小路。从我家出来,走几步,下了斜坡,就来到了小路上。小路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长着一些高大的树 木,有白杨,也有杨柳,遮天蔽日的,似乎有些年头了。
每当到了晚上,这条路上总是漆黑一片,偶尔也有几缕灯光投射过来,是从两侧低矮的居民楼内窗户的缝隙中逃逸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像是 人的眼睛。
这条路,无论是黑暗,还是光明,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眼中看到的事物,有时比这条路还要黑还有暗了。
我推着车,上路了,动作缓慢而认真,就像一名虔诚的朝圣的佛教徒,正奔赴光明的圣地寻求灵魂的洗礼一般,我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我的身后,是一片死地,一处死气觉沉的地方。
回头望了一眼,邻居家的大门,紧紧地锁着,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在这个时候,这家人一定待在那个地方。
“白大爷,出摊啊!”右侧的一幢小楼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端着一杯茶,对我喊着,茶杯上的青色花纹,像是腾起的龙。
顺着他的声音,我缓缓地扭过头,沉声说道,“嗯,出摊!”
走了几步,我想着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中年人,是纺织厂的一名退休职工,不过,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我记性不太好,也讨厌记人的名字。
今早,我在晒太阳的时候,就看见过他,他穿着单衣,脖子上披着白色的毛巾,汗如雨下,脸上留下一道道汗渍。
这一路上,很多人和我打招乎,大部分人的名字,我想不起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记得他们是干什么的,有国企的工人,有卖菜的,还有在附 近电脑城上班的年轻人,还有老师。住在这儿的,有本地的人,也有外地的人,就像我的邻居,是江西人。
走到小路的尽头,穿过一条小巷,就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顺着街道往前走,迎着街道两旁各色的灯光,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我要去的地 方,一处热闹的夜市,人们称作大赛巷,至于这个地方,为什么称作大赛巷,我也弄不清楚。我依旧来到老地方,邻居家的店铺前。他们已经 为我准备好了桌椅板凳,这家人,倒是十分热心。
他们是江西来的,一对夫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小男孩上学的问题上,我帮过他们,替他找了一所好的学校,他们很感激我,可是我觉 得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仅仅和那所学校的校长说了一声。
夜色冰凉,天上的几颗星,孤零零的。这座不大的城市,倒是四季分明,入秋以来,一天比一天冷,尤其是在晚上。
小男孩一家倒是和水有关,他的名字叫薛春水,父亲叫薛冰,母亲叫史雪,冰雪融化成了春水。连他家经营的东西也与水有关,他家是做汤 的,江西瓦罐汤,装在不大的乌色的罐子里,客人要喝时,从一个一人多高的坛子里取出。有莲子猪心汤、冬瓜排骨汤、天麻鸽子汤等等,品 种近二十来个,同时也售卖饺子和花饭。
薛冰个子很高,胖胖的,只是脸色总是显得十分苍白,到了晚上,在店里白色灯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苍白了,替客人过去端汤时,手微微发
抖。每当这时,史雪便会跑过来,瞪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来,端给客人,而他则会返回厨房。
有时候觉得,这家人的气氛有点怪,也许是我神经衰弱的原因,过于敏感了。
(3)
那个年轻人又来了,戴着幅棕色边框的眼镜,眼眸中常常在不经意间迸发出透亮的光,像天边闪烁的星。
他来这我这儿,吃过好多次汤圆了,算是熟客了。
记得他第一次来我这儿吃汤圆了,对我说,这汤圆实在太腻了,只吃了几个就不想再吃不下去了,可是他一定要把它吃完,而且还要让自己喜 欢上吃汤圆。当时我颇为呐闷,这个年轻人,有意思,不喜欢吃就不吃么,哪有勉强自己吃不喜欢吃的东西。
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于是以后常来我这儿吃汤圆,但只吃桂花馅的汤圆,慢慢的,就喜欢上吃汤圆,而且每次都要吃两碗。
他吃汤圆的时候,眼睛时常往薛冰的店里瞧着,每当这时,他的眼睛就特别亮,像鹰的眼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找寻什么。
“还是桂花汤圆么?”
“嗯”他的声音有点低,脸上布满愁云,好像有什么心事,闷闷不乐的。
我煮起了汤圆。白色的圆圆的汤圆,在锅里上下翻滚着,我看着汤圆,感到一丝暖意,那纯正的色彩是天地间至纯至性的颜色。
我把汤圆端给他,说道,“吃了汤圆,团团圆圆。”
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希望如此吧,两个人一起吃汤圆,一定是十分美妙”。由于客人很多,我便不在看他,偶尔回看他,发现他 吃得很慢,有时,舀起一颗汤圆瞧上半天,才吃下去。
见我走过去,他突然间说道,“白大爷,你生意真好,一会儿功夫就卖了159元”
我愣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卖了多钱,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缓缓地说道,“我坐下的这会,你卖汤圆了卖了35份,其中14个男人,12个女人,9个小孩,共吃了大汤圆10份,小汤圆25份,大汤圆中加鸡 蛋的4份,小汤圆加鸡蛋的12份,小汤圆是3元一份,加鸡蛋是5元,大汤圆是5元一份,加鸡蛋是7元,共卖了159元。”
“小伙子,你记性真好”我笑道。
这个年轻人刚才的表现,着实吓到了我,他只是随便看了看,就记住了刚才所有人吃汤圆的基本情况,而且并没有用任何纸和笔,全是在大脑 中完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越发好奇了。
“没什么了啊,我是干这个的”话似乎没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停了下来,见我没细问,他才放松下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夜风渐渐大了起来,他把卡奇色的衣领理了一下,然后又点了一碗汤圆,依旧是桂花馅的汤圆。我告诉他,我这儿还有黑芝麻馅、红枣馅等其 他,可以换换口味。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不了,我就吃桂花馅的,她也只爱吃桂花馅的。”
“她?”
他嘴角微微上扬,没有说话,似乎不想回答我问题。我也没多问,又给他煮了一碗,端给他。
由于一时没什么客人,我便坐在一旁休息,这时薛春水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歪着头望着我,“白爷爷,今天老师表扬我了,我 数学考试得了一百分。”
“啊,春水真聪明,不过不能骄傲哦!”
“嗯,我会认真学习的。”
我摸摸他的头,看着那一脸纯真的模样,突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我也曾有这么一个孙子一样,也是这么天真,这么可爱。
我的头陡然间痛了起来,脑海中那黑色的帷幕像是被风吹过一样,轻轻地抖动起来。
春水跑开,一边玩去了,他的妈妈史雪从店里出来连忙追了过去,我揉了揉头,借着各色小吃店铺的灯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竟有种莫名的 悲伤,觉得她的身影显得那样的单薄,像是纸扎的人一样,随时一阵风一声雨就能把她击碎一般。
(4)
小伙子吃过汤圆,并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儿,翻着手机,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显得那样的安静,像是秋天里的雏菊,静静地盛开 着。雏菊过了秋天之后会凋落么?他过于安静了,安静的仿佛嵌在墙上的画像。他仰起头,对我说道,“白大爷,你说爱情,为什么让人那样 难过。”
我缓缓地坐在他的对面,“爱情若不让难过,那就不是爱情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一面是一株樱花树,樱花树的前方是日本有名的富士山。他的包里有很多这样的明信片,似乎全是一样 的。
他在上面写着,一笔一画,极为认真,此刻,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他的眼中,只有这张卡片。
“我能看看么?”
他笑了笑,递给了我,显得有点难过情。
是一首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我的梦。”明信处的落款出没有署名,只是在诗 的见面写了赠A。
“是卞之琳的《断章》,只不过改动一处地方,把别人改成了我,这首短诗,意象构架非常精妙,勾勒出令人回味无究的意境,你这一改,变 幻了视角,没有原诗的从第三视角出发的那种韵味,改得不好。”
他笑了,心道,白大爷果然就是白大爷,不愧是以前教国学的教授,虽然卖起了汤圆,但学者的风骨还在,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他还是一名 可爱的老师吧。不过,他在心中的想法,并没有说出来。
“你这一改么,有一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小伙子,难怪你今晚这么忧伤了,你连你自己名字都不敢署在后面。”我不明白,对着这首 诗,我竟说出许多与汤圆无关的话。
春水和她妈妈回到了店里,进店时,她向这边瞧了瞧,看了一眼小伙子,大概是觉是这个年轻人在我这儿吃汤圆,来得也太勤了吧。
春水家的店,生意倒不错,客人进进出出,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店里,他先是在一处空桌上坐了一下,四周看了看,然后上了 阁楼,我知道阁楼上没有座位,只是放着一些杂物。
我忙着招乎客人,那个小伙子向春水家的店里望着,然后打了个电话,“鱼虾很新鲜,第二次看这这么新鲜的鱼虾。”声音虽不大,但我却听 得很清楚,我也不多想,这儿哪来的鱼虾了,真奇怪。
夜色越来越重,大赛巷也安静下来,周围小吃店的灯一盏盏地熄灭了,小巷里的人影零零落落的,刚才还拥挤的人影,像是一下子融化在黑暗 之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夹克男从春水家店铺里面的阁楼走了下来,然后离开,向小巷深处走去,没入在长长的黑暗中。
我收摊了,推着车,又走上光明的大道,一位衣服破乱的流浪汉坐在安良店的前面,在夜风中缩成一团,面容苍白,眼睛中闪出迷茫无助的 光。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终于停下了脚步,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好歹有个栖息之所,而这个四十来岁的流浪汉,却无以为家,能不能 渡过即将到来的冬天都很难说。我放下推车,拿出两百元放在他的面前。
他仰起头,望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空洞,空得不像是人的眼睛,那是绝望与无尽的黑暗。是什么,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变成这样,我也不明 白。
我又回到住了地方,一处城中村,在手电筒的灯光的照射下,那处月季花,依旧红艳艳的,如血一般。
(5)
邻居春水一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像我不知道每天早上,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去一样。
半夜,我醒了,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那突兀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夜空。仔细一听,是从春水家传出来的。
接着是吵骂声,摔东西的声音,还有春水的哭声,穿透了冰冷的墙壁,落在我的枕畔。
入秋起来,春水爸妈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了,以前偶尔一次,现在每周都能听到,我弄不明白,春水爸、春水妈性格,看上去都是那么温和,他 们为什么能吵得这样凶,那种激烈的声响,仿佛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样,如同仇人一般。现在年轻人的世界,对于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 是无法理解的。
恍恍惚惚的,我又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幢居民楼里,三楼的房间临窗的地方,站着一个小男孩,对我微笑着,挥着嫩嫩的小手,那面 容有点模糊,像是无脸人,我怎么也看不清,可是,我觉得我是认识他的,而且是非常熟悉的那种。接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一块黑色的帷幕,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大幕的另一端传来滋滋的声响,像是开水沸腾一样,仿佛要融掉黑幕,吞噬我一般。
我的心又痛了,脑袋也痛的厉害,猛得惊醒过来,梦里的那个小男孩,是春水么?我披上皱巴巴的军大衣,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灯,想要倒 杯热水,喝了一口,水冰凉冰凉的,才想起,昨晚没有烧水,只得重新烧一次。看看红褐色的书桌上,那正嘀嘀嗒嗒,走个不停的闹钟,已经 凌晨五点了。
我已经没法再睡下去,家里的糯米已经用完了,要再去买点,磨成粉,去做汤圆了。我翻了一下农历,今天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二十 四个节气,已过去四分之三,日子过得真快。
七点的时候,我出门,到堤上走了一圈,天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般,江水来回拍打着江岸,发出一阵阵的声响。没料在江边碰到了春水的校 长,他远远地喊我白老师。
我是老师么?我不记得了。他知道我对以前的事记不得了,只是告诉我,以前在长大读本科时,多亏了我,才顺利毕业的,大四那会,他在学 校和人打架,学校要处分他,我替他向学校反映求情,没有把处分放在档案里,还让他参加了答辩,从而使他顺利地从大学毕了业,这么多年 了,他一直记得我。
春水的校长,也是春水的班主任,他问我春水家的情况,说这孩子太听话了,没有同龄的孩子身上的那种活泼与朝气,他也玩,但总是一个 人,不太合群,说话也比其他孩子显得成熟一些,可他才七岁啊。他想找个时间和春水爸妈谈谈,可是他们家太忙了。
可是我对于春水家的情况,也不太清楚,难道我要把半夜里常常听到的他家的争吵声告诉这位校长么,这不太好。所以,我并没提供什么有用 的信息。
沿着江边往前走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在江边钓鱼。我走了过去,他依旧戴着棕色边框的眼镜,依旧那样静,静得像是相框里的画, 我总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坐在小椅子上,钓竿架在一旁,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于其说他是在钓鱼,不如说是在看书。
“这么早过来钓鱼?”
见是我,他立即站了起来,把书页合在一块,抱在胸前,笑道,“白大爷,真巧,在这儿碰到您。”
我指着书说道,“在看书了,什么书?”
“雪国”他摸摸脑袋,咧嘴一笑,“好像没什么情节,读来却让人回味无穷。”
“是的,川端康成的这本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但是它的文字美的近乎悲伤,具有强大的浸透力,小说中的人物驹子和叶子身上也体现这种悲 剧的美,叶子的死也被描写得充满诗情话意,这部小说需要细细的品味。”
“我没看多少,叶子死了啊,真可怜!”他扶了扶眼镜,眼眸里露出一丝惋惜之情。
(6)
我买完糯米回到家,发现春水和他妈妈在家门前玩耍着,今天周末,春水不用上学。只见春水提着个小水桶,来回走着,水桶里装着水,时不 时飞溅出来,而他妈妈史雪则笑着鼓励他,同时提醒到不要把水溅到身上。
七岁的春水,提着装满水的小桶,显得十分吃力,我总担心他摔倒在地,但想到,他妈妈在他旁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很多天以后,我才想起无意间看到这一幕,温馨的画面下,尽藏着一件可怕的事情,这是春水告诉我的,春水自然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是有 多可怕。
到了下午的时候,下起了雨,黑压压的云,铺天盖地卷过来,天就一下暗淡下来,这一排破旧的房子,像要被推倒一般,四周一片死寂,连风 雨都要比这块地方更富生气。有些家的院墙外,已画上大大的红色拆字,那红色的拆字显得格外的刺眼。
哗哗的雨四处飞溅着,从叶子中四散开来,那些血红的月季在风雨中挣扎着,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地上的碎花被雨水反复地击打着,恐怕 要不了多久,这些凋零的生命就会消失不见吧,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
江边一别,再次见到戴着综色眼镜的小伙,已是一个月以后了事情了,那天是二四节气之一的大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也是最后一次写 到这个爱读诗爱读小说的年轻人。如果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也许会和他说些什么。
暮色四合,夜黑得很快,他同样点了桂花汤圆。
他比上次来吃汤圆显得更加忧郁了,眼角似乎闪着泪光,我想和他聊点什么,以我过来人的身份,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小,人在其中,心若大 了,这世界也就大了。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在一叠明信片上面写着什么,写完一张之后,他依旧给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显得有点 苦涩。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着上面的内容。还是写给A的,是徐志摩的《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 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我笑了笑,以为他想开了,便没有说什么,他正好面对着灯光,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暗影。
“她和一个男生在吃饭,十分高兴,我从来没见到过她这么高兴。”他接着说了一句我也不太懂的话,“紫霞和至尊宝都没能在一起,我又有 什么可遗憾的。”
“紫霞和至尊宝是谁,是哪本名著里面的人么,我怎么完全记不起来,我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徐志摩与林徽因,老顽童与 英姑,爱上杨过的程英,实在找不出紫霞和至尊宝这一对人物的故事。这也难怪,我是旧世界的人。”
他接了个电话,匆匆地离开了,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连桌上的明信片也没取走。我只好替他收了起来,包括他刚刚引用的那首诗,等下次见 到他时,还给他。
晚上我又做梦了,再次看到那个黑色的帷幕,听见一个小孩子声音在喊我,我猛得坐了起来,传来一股刺鼻人烧焦的味道,我冲出了房子,只 见隔壁火光冲天。
火越烧越旺,犹如白昼,比身边不远处的月季花还要红,火光与月季花的影像猛然合在一起,狠狠地灼伤了我的灵魂。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春水 的声音,看着熊熊的火焰,我头痛欲裂,双眼一花,眼前蓦地出现那一道黑色的帷幕,幕布的那一端传来小孩的哭声,还有炽热的气浪,那哭 声十分清晰,我的心好痛,我猛的伸手,想要拨开那道挡在我面前,困扰我多年的黑幕。
我在黑幕里撕开了一道口子,里面多出一张小孩的脸,不是春水,那是我孙子,我想了起来。在火焰中,孙子的脸清晰起来,是那样的天真, 那样的可爱。
我的视线变得清晰了,眼前的火焰大的吓人,周围的住户赶了过来,只有我不顾一切地冲了火堆里,因为春水在里面,这次,我一定要救下这 个孩子。
我把春水抱了出来,不远处传来几声巨大的声响,有人说是枪声,可我已经晕了过去。
(7)
我在医院醒了过来,已经是几天以后事,很多人来看我,春水的校长也来了,抹着眼泪,春水待在我的旁边,哪儿也不愿去。
春水的爸妈在大火中走了,如他俩人的名字一样,冰与雪在火焰中一起消失在天边,天空中又多了两颗星。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记忆,这些记忆藏在某个不愿被我找到角落,但终于被我找到了。我的家人——儿子儿媳孙子,一起葬身在火海中。那 天我回家时,恰好看到火焰中,我孙子站在窗边,冲我挥着手,脸上似乎挂着笑,我没能救下他,纵火的人正是我的儿媳。那会儿,我的孙 子,也和春水一样,才七岁,特别爱吃汤圆。
孙子吃汤圆的时候,喜欢哼一首儿歌,“汤圆,汤圆,卖汤圆,我家的汤圆圆又圆”唱完之后,咯咯地笑,然后会说,“爷爷,你也吃,爷 爷,你以后去卖汤圆吧,这样,我就天天可以吃汤圆了。”
我离开了城中村,那处让人绝望的死地,门前的月季花已然凋零。
我租下了春水爸妈曾经租过的店面,装修了一下,再次卖起了汤圆,春水和我住在一块,在联系到他家的亲人之前。
圣诞节的晚上,飘起了雪,处处响着铃儿响叮当的歌声,街上热闹的狠。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棉絮,如鹅毛,天边飘落下来。那纯净的白色,正清洗着尘世间的污泥,给这黑暗的世界带来一丝亮色。
店里来了一位穿着黑白色毛衣的女孩,头发束在脑后,安静得像一朵水莲花,手上拿着本书,放下书之后,喊道,“来一碗桂花汤圆。”
我在替她煮汤圆的时候,春水在另一个桌子上做着作业,这孩子特别听话。
我把桂花汤圆放到她的面前,她正翻看一些明信片,明信片的封面正是樱花与富士山,我的心,陡得一惊,我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
她吃完汤圆,喊我过去,我以为她要结账,哪知,她要再吃一碗,同样是桂花汤圆。她的手上依旧拿着几张明信片,似乎在想着什么。
汤圆在锅里翻滚着,如同在天地间翻滚一样。
我想确认一下,看她认不认识那个戴着棕色眼镜的小伙子,“你的明信片里面,有没有一张背后写着卞之琳的《断章》?”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我,眼里写满疑惑。
“太好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是那个送你明信片的男生留在这里的?”
“您知道是谁送我的,你都不认识我。况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把它们放在我办公桌上的。”
“一个戴棕色眼镜的男生,他常来我这儿吃汤圆,上次就是边吃边写的,明信片的封面是樱花与富士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在上面。”
“棕色眼镜?”明信片一张张从女孩手中滑落,她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的手抖动起来。
“这个小伙子蛮奇怪,刚开始不喜欢吃汤圆,硬着逼着自己喜欢上吃汤圆,而且和你一样,要吃两碗,每次都只点桂花汤圆。”
“我一直不知道,偷偷送我明信片的人会是他”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要哭泣一般。
“我把他留下的明信片给你啊,有七张,不过只写了一张,”我起身拿出明信片,递到她手上。
她起身,双手接过,翻看最上面的那一张,一样的笔迹与字体,是不会错的,她无力地坐了下去,她念了出来,当念到道一声珍重时,眼角闪
现着泪光。
“是在二十四季气大雪的那天晚上写的,走的很匆忙,东西都忘拿了”,我看着女孩的表情,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伤心,我接着说道,“那会他 说,‘她和一个男孩在吃饭,显得很高兴’看得出,那天晚上,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那是我弟。”女孩咬着牙,泪水在眼框架里打着转儿,脸上满是悲伤。
“我曾希望,他带着他喜欢的女孩,一起来我这儿吃汤圆,看来是可实现了,你下次叫上他一起来吃吧。”我笑着说道。
女孩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没机会了,他走了,就在哪天晚上。清网行动中,被毒犯用枪打中了,他曾和我说过,这儿一家卖瓦罐汤的店老
板就是一个毒贩,姓薛,他奉上级的命令,盯了许久,让我不要来这儿吃东西,待收网之后再来。”
我想了那晚大火时听到的枪声,以及他为什么在吃汤圆时,总往春水家的店里面张望,还有那的观察力记忆力那么强。
女孩走了,那个戴棕色眼镜的小伙子再也不会来了。
春水写着汉字,在方格纸上写着水字,突然问我,“白爷爷,水能燃烧么?”
“不能啊,水可以灭火了!”
“不对,可以,那天我就把水点着了,我妈妈教我的!”
“你妈妈教你?”
“对啊,我常和我妈妈玩游戏,她只要说,儿子,你爸爸疯了,快跑,我就要从房间里跑出来,从房间外面把门锁上,然后把墙角的水提过 来,倒进门缝里,把水点燃,刚开始,门锁太高,我妈妈就把锁换了,放在很矮的地方,墙角的水太重,我妈妈就总是让我提着水桶跑。”
我想起了那天偶然看到一幕,春水提着水桶,在门前来回跑着。“你家着火的那晚,你和你妈妈也玩这个游戏了?”
“嗯,我爸爸又吃白白的面粉了,还打我妈妈,我妈妈就抱住了我爸爸,说,儿子,快跑,你爸爸疯了,我就跑到外面,把爸爸妈妈锁在里 面,然把墙角的水提过来倒了进去,点燃了,以前玩的时候,总也点不燃,我妈妈说有一天会点燃的,没想到那天真的点燃了。”
我望着春水,露出震惊的表情,抱出了他,“以后再也不要玩这游戏,也不要和别人说,知道么?”
“嗯。”
我又煮了一碗桂花汤圆,和春水一起吃了起来,“吃了汤圆,团团圆圆。”[1]
作者简介
张瑜,男,1986年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