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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圓(張瑜)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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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圓》中國當代作家張瑜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湯圓

(1)

門前的柵欄邊,長着一排月季花,在夕陽的餘輝下,那花紅得像血一樣,遠遠地望去,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紅紅的火焰看上去竟有那麼一點熟悉。

我不禁羨慕起它們來,它們從春天開花,經過了夏天,到了深秋,它們還在盛開着,不知道它們還可以開多久。即使凋落,也是在最好的年華里吧,絢麗的如同煙花。

對於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看到那些富有生命力、朝氣蓬勃的事物,我,總是忍不住一陣感傷,甚至還帶着那麼一點嫉妒。

我,也像這眼前如血的月季花一樣,走過了人生的春天,走過了夏天,迎來了人生的深秋。我似乎能感受到時光,從我乾枯的指縫尖,一點一 滴地流逝,我總是抓不住它們。

在這飛快後退的時光里,我的眼前,常常浮現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痛哭的大笑的吶喊的哀怨的。我甚至看到了自己,那是過去的我吧, 一張痛苦絕望的臉,臉上被什麼東西映得通紅。

那東西是什麼了,我似乎看不清,或許是我不想看清,在我的腦袋裡,總有什麼東西阻擋着我,就像一張厚厚的黑色的帷幕,把我隔在這一 邊,只是那帷幕,像是能把人灼傷一般,如同裝着沸水的煮着湯圓的鍋。帷幕的那一邊是什麼了,我內心竟帶着莫名的恐懼。每當我鼓起勇 氣,舉起顫巍巍的手,試着撥開那道帷幕時,我的靈魂竟跟着一起顫抖起來,帶着慘烈的痛楚。

有時候,在夢中,我似乎能見到那深黑的帷幕,甚至能聽到帷幕後面的聲音,像是幼童的啼哭聲,忽遠忽近的。今年入秋以後,這個夢越發困 擾着我,不知有多少次,我從夢中驚醒,皺巴巴的臉上濕濕的,像是淚水,我在夢裡哭了麼?我早已乾涸的眼睛,難道還能擠出淚水麼?

歲月似乎奪走了我的許多東西。我曾經黑如夜色的頭髮,如今變成了花白色,皮膚也失去了彈性,就像江漢北路兩旁的法桐的樹皮一樣,幹得 要脫落一般。我腳步也不像以前那樣迅捷了,我的思想似乎也跟着腳步一樣,變得緩慢起來。哦,還有記憶力,我最近,總是容易忘記東西, 很多東西想不起來,有時,昨天發生的一些事情,我都記不起來。

就像今天,我坐在太陽下,曬着太陽,曬了一整天。從清晨,房子後面升起的第一縷陽光開始,到現在落日的餘輝酒在血色的月季上,我就仿 佛一直坐門前,不曾移動過。我吃過飯沒有,我都忘記了。好像昨天,我也這麼坐着,似乎有什麼人和我說過話,可是,我也忘記了,我的記 性似乎越來越差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似乎不曾忘記,我每天都要去做一件事,大概是因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做着同樣的事情,已經形成了慣性。即使, 早晨醒來,我忘記了今天要做了什麼,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的身體如同條件反射一樣,在屋裡收拾起來,潛意識就指揮着我,去做這件事,這 時候,我的身體似乎被另一個我控制,我樂於被其控制,像是重新煥發青春一樣,精神立即抖擻起來。這和人死前,迴光返照一樣麼,我常常 這樣想。

我是賣湯圓的,晚上出攤,推着車來到小吃集中的地方,有時候在大賽巷,有時候在女人街,不過,我喜歡去大賽巷,那兒人多。有大湯圓, 有小湯圓,根據客人的需要,我會在湯圓里加上雞蛋,年輕人小孩子以及上了年歲的人,都喜歡吃。

陽光漸漸的消散了,如血的月季在地上留下的像鬼怪一樣的陰影,也跟着一併消失不見了,我猛的坐了起來,我的身體指揮着我的思維,走進 屋裡,開始忙碌起來。

(2)

月季花的另一側,是一條鋪滿石子的小路。從我家出來,走幾步,下了斜坡,就來到了小路上。小路的兩側,每隔一段距離長着一些高大的樹 木,有白楊,也有楊柳,遮天蔽日的,似乎有些年頭了。

每當到了晚上,這條路上總是漆黑一片,偶爾也有幾縷燈光投射過來,是從兩側低矮的居民樓內窗戶的縫隙中逃逸出來的,星星點點的,像是 人的眼睛。

這條路,無論是黑暗,還是光明,對我並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眼中看到的事物,有時比這條路還要黑還有暗了。

我推着車,上路了,動作緩慢而認真,就像一名虔誠的朝聖的佛教徒,正奔赴光明的聖地尋求靈魂的洗禮一般,我的臉上洋溢着溫暖的笑容。 我的身後,是一片死地,一處死氣覺沉的地方。

回頭望了一眼,鄰居家的大門,緊緊地鎖着,如我所預料的一樣,在這個時候,這家人一定待在那個地方。

「白大爺,出攤啊!」右側的一幢小樓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端着一杯茶,對我喊着,茶杯上的青色花紋,像是騰起的龍。

順着他的聲音,我緩緩地扭過頭,沉聲說道,「嗯,出攤!」

走了幾步,我想着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中年人,是紡織廠的一名退休職工,不過,我忘記他的名字了,我記性不太好,也討厭記人的名字。

今早,我在曬太陽的時候,就看見過他,他穿着單衣,脖子上披着白色的毛巾,汗如雨下,臉上留下一道道汗漬。

這一路上,很多人和我打招乎,大部分人的名字,我想不起來,奇怪的是,我竟然記得他們是幹什麼的,有國企的工人,有賣菜的,還有在附 近電腦城上班的年輕人,還有老師。住在這兒的,有本地的人,也有外地的人,就像我的鄰居,是江西人。

走到小路的盡頭,穿過一條小巷,就來到一條寬闊的街道上,順着街道往前走,迎着街道兩旁各色的燈光,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我要去的地 方,一處熱鬧的夜市,人們稱作大賽巷,至於這個地方,為什麼稱作大賽巷,我也弄不清楚。我依舊來到老地方,鄰居家的店鋪前。他們已經 為我準備好了桌椅板凳,這家人,倒是十分熱心。

他們是江西來的,一對夫婦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小男孩上學的問題上,我幫過他們,替他找了一所好的學校,他們很感激我,可是我覺 得沒什麼,只是一件小事,僅僅和那所學校的校長說了一聲。

夜色冰涼,天上的幾顆星,孤零零的。這座不大的城市,倒是四季分明,入秋以來,一天比一天冷,尤其是在晚上。

小男孩一家倒是和水有關,他的名字叫薛春水,父親叫薛冰,母親叫史雪,冰雪融化成了春水。連他家經營的東西也與水有關,他家是做湯 的,江西瓦罐湯,裝在不大的烏色的罐子裡,客人要喝時,從一個一人多高的罈子里取出。有蓮子豬心湯、冬瓜排骨湯、天麻鴿子湯等等,品 種近二十來個,同時也售賣餃子和花飯。


薛冰個子很高,胖胖的,只是臉色總是顯得十分蒼白,到了晚上,在店裡白色燈光的照射下,越發顯得蒼白了,替客人過去端湯時,手微微發 抖。每當這時,史雪便會跑過來,瞪他一眼,從他手中接過來,端給客人,而他則會返回廚房。

有時候覺得,這家人的氣氛有點怪,也許是我神經衰弱的原因,過于敏感了。

(3)

那個年輕人又來了,戴着幅棕色邊框的眼鏡,眼眸中常常在不經意間迸發出透亮的光,像天邊閃爍的星。

他來這我這兒,吃過好多次湯圓了,算是熟客了。

記得他第一次來我這兒吃湯圓了,對我說,這湯圓實在太膩了,只吃了幾個就不想再吃不下去了,可是他一定要把它吃完,而且還要讓自己喜 歡上吃湯圓。當時我頗為吶悶,這個年輕人,有意思,不喜歡吃就不吃麼,哪有勉強自己吃不喜歡吃的東西。

沒想到,他說的是真的,於是以後常來我這兒吃湯圓,但只吃桂花餡的湯圓,慢慢的,就喜歡上吃湯圓,而且每次都要吃兩碗。

他吃湯圓的時候,眼睛時常往薛冰的店裡瞧着,每當這時,他的眼睛就特別亮,像鷹的眼睛,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像是在找尋什麼。

「還是桂花湯圓麼?」

「嗯」他的聲音有點低,臉上布滿愁雲,好像有什麼心事,悶悶不樂的。

我煮起了湯圓。白色的圓圓的湯圓,在鍋里上下翻滾着,我看着湯圓,感到一絲暖意,那純正的色彩是天地間至純至性的顏色。

我把湯圓端給他,說道,「吃了湯圓,團團圓圓。」

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地說道,「希望如此吧,兩個人一起吃湯圓,一定是十分美妙」。由於客人很多,我便不在看他,偶爾回看他,發現他 吃得很慢,有時,舀起一顆湯圓瞧上半天,才吃下去。

見我走過去,他突然間說道,「白大爺,你生意真好,一會兒功夫就賣了159元」

我愣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賣了多錢,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緩緩地說道,「我坐下的這會,你賣湯圓了賣了35份,其中14個男人,12個女人,9個小孩,共吃了大湯圓10份,小湯圓25份,大湯圓中加雞 蛋的4份,小湯圓加雞蛋的12份,小湯圓是3元一份,加雞蛋是5元,大湯圓是5元一份,加雞蛋是7元,共賣了159元。」

「小伙子,你記性真好」我笑道。

這個年輕人剛才的表現,着實嚇到了我,他只是隨便看了看,就記住了剛才所有人吃湯圓的基本情況,而且並沒有用任何紙和筆,全是在大腦 中完成。他到底是幹什麼的,我越發好奇了。

「沒什麼了啊,我是幹這個的」話似乎沒說完,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停了下來,見我沒細問,他才放鬆下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夜風漸漸大了起來,他把卡奇色的衣領理了一下,然後又點了一碗湯圓,依舊是桂花餡的湯圓。我告訴他,我這兒還有黑芝麻餡、紅棗餡等其 他,可以換換口味。

他看着我,認真地說道,「不了,我就吃桂花餡的,她也只愛吃桂花餡的。」

「她?」

他嘴角微微上揚,沒有說話,似乎不想回答我問題。我也沒多問,又給他煮了一碗,端給他。

由於一時沒什麼客人,我便坐在一旁休息,這時薛春水一蹦一跳地跑了過來,坐在我旁邊,歪着頭望着我,「白爺爺,今天老師表揚我了,我 數學考試得了一百分。」

「啊,春水真聰明,不過不能驕傲哦!」

「嗯,我會認真學習的。」

我摸摸他的頭,看着那一臉純真的模樣,突然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我也曾有這麼一個孫子一樣,也是這麼天真,這麼可愛。

我的頭陡然間痛了起來,腦海中那黑色的帷幕像是被風吹過一樣,輕輕地抖動起來。

春水跑開,一邊玩去了,他的媽媽史雪從店裡出來連忙追了過去,我揉了揉頭,借着各色小吃店鋪的燈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竟有種莫名的 悲傷,覺得她的身影顯得那樣的單薄,像是紙紮的人一樣,隨時一陣風一聲雨就能把她擊碎一般。

(4)

小伙子吃過湯圓,並沒有離開,依舊坐在那兒,翻着手機,昏黃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他顯得那樣的安靜,像是秋天裡的雛菊,靜靜地盛開 着。雛菊過了秋天之後會凋落麼?他過於安靜了,安靜的仿佛嵌在牆上的畫像。他仰起頭,對我說道,「白大爺,你說愛情,為什麼讓人那樣 難過。」

我緩緩地坐在他的對面,「愛情若不讓難過,那就不是愛情了。」

他從包里拿出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的一面是一株櫻花樹,櫻花樹的前方是日本有名的富士山。他的包里有很多這樣的明信片,似乎全是一樣 的。

他在上面寫着,一筆一畫,極為認真,此刻,全世界都與他無關,他的眼中,只有這張卡片。

「我能看看麼?」

他笑了笑,遞給了我,顯得有點難過情。

是一首小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我的夢。」明信處的落款出沒有署名,只是在詩 的見面寫了贈A。

「是卞之琳的《斷章》,只不過改動一處地方,把別人改成了我,這首短詩,意象構架非常精妙,勾勒出令人回味無究的意境,你這一改,變 幻了視角,沒有原詩的從第三視角出發的那種韻味,改得不好。」

他笑了,心道,白大爺果然就是白大爺,不愧是以前教國學的教授,雖然賣起了湯圓,但學者的風骨還在,假如沒有發生那件事,他還是一名 可愛的老師吧。不過,他在心中的想法,並沒有說出來。

「你這一改麼,有一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意思,小伙子,難怪你今晚這麼憂傷了,你連你自己名字都不敢署在後面。」我不明白,對着這首 詩,我竟說出許多與湯圓無關的話。

春水和她媽媽回到了店裡,進店時,她向這邊瞧了瞧,看了一眼小伙子,大概是覺是這個年輕人在我這兒吃湯圓,來得也太勤了吧。

春水家的店,生意倒不錯,客人進進出出,一個穿着黑色夾克的中年男子走進了店裡,他先是在一處空桌上坐了一下,四周看了看,然後上了 閣樓,我知道閣樓上沒有座位,只是放着一些雜物。

我忙着招乎客人,那個小伙子向春水家的店裡望着,然後打了個電話,「魚蝦很新鮮,第二次看這這麼新鮮的魚蝦。」聲音雖不大,但我卻聽 得很清楚,我也不多想,這兒哪來的魚蝦了,真奇怪。

夜色越來越重,大賽巷也安靜下來,周圍小吃店的燈一盞盞地熄滅了,小巷裡的人影零零落落的,剛才還擁擠的人影,像是一下子融化在黑暗 之中消失不見了。

黑衣夾克男從春水家店鋪裡面的閣樓走了下來,然後離開,向小巷深處走去,沒入在長長的黑暗中。

我收攤了,推着車,又走上光明的大道,一位衣服破亂的流浪漢坐在安良店的前面,在夜風中縮成一團,面容蒼白,眼睛中閃出迷茫無助的 光。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終於停下了腳步,我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好歹有個棲息之所,而這個四十來歲的流浪漢,卻無以為家,能不能 渡過即將到來的冬天都很難說。我放下推車,拿出兩百元放在他的面前。

他仰起頭,望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樣空洞,空得不像是人的眼睛,那是絕望與無盡的黑暗。是什麼,能讓一個人的眼睛變成這樣,我也不明 白。

我又回到住了地方,一處城中村,在手電筒的燈光的照射下,那處月季花,依舊紅艷艷的,如血一般。

(5)

鄰居春水一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就像我不知道每天早上,他們是什麼時候離去一樣。

半夜,我醒了,是被一陣爭吵聲驚醒的,那突兀的聲音劃破了沉寂的夜空。仔細一聽,是從春水家傳出來的。

接着是吵罵聲,摔東西的聲音,還有春水的哭聲,穿透了冰冷的牆壁,落在我的枕畔。

入秋起來,春水爸媽的爭吵越來越頻繁了,以前偶爾一次,現在每周都能聽到,我弄不明白,春水爸、春水媽性格,看上去都是那麼溫和,他 們為什麼能吵得這樣凶,那種激烈的聲響,仿佛要置對方於死地一樣,如同仇人一般。現在年輕人的世界,對於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 是無法理解的。

恍恍惚惚的,我又睡着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幢居民樓里,三樓的房間臨窗的地方,站着一個小男孩,對我微笑着,揮着嫩嫩的小手,那面 容有點模糊,像是無臉人,我怎麼也看不清,可是,我覺得我是認識他的,而且是非常熟悉的那種。接着,我的眼前又出現一塊黑色的帷幕,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大幕的另一端傳來滋滋的聲響,像是開水沸騰一樣,仿佛要融掉黑幕,吞噬我一般。

我的心又痛了,腦袋也痛的厲害,猛得驚醒過來,夢裡的那個小男孩,是春水麼?我披上皺巴巴的軍大衣,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燈,想要倒 杯熱水,喝了一口,水冰涼冰涼的,才想起,昨晚沒有燒水,只得重新燒一次。看看紅褐色的書桌上,那正嘀嘀嗒嗒,走個不停的鬧鐘,已經 凌晨五點了。

我已經沒法再睡下去,家裡的糯米已經用完了,要再去買點,磨成粉,去做湯圓了。我翻了一下農曆,今天霜降,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二十 四個節氣,已過去四分之三,日子過得真快。

七點的時候,我出門,到堤上走了一圈,天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般,江水來回拍打着江岸,發出一陣陣的聲響。沒料在江邊碰到了春水的校 長,他遠遠地喊我白老師。

我是老師麼?我不記得了。他知道我對以前的事記不得了,只是告訴我,以前在長大讀本科時,多虧了我,才順利畢業的,大四那會,他在學 校和人打架,學校要處分他,我替他向學校反映求情,沒有把處分放在檔案里,還讓他參加了答辯,從而使他順利地從大學畢了業,這麼多年 了,他一直記得我。

春水的校長,也是春水的班主任,他問我春水家的情況,說這孩子太聽話了,沒有同齡的孩子身上的那種活潑與朝氣,他也玩,但總是一個 人,不太合群,說話也比其他孩子顯得成熟一些,可他才七歲啊。他想找個時間和春水爸媽談談,可是他們家太忙了。

可是我對於春水家的情況,也不太清楚,難道我要把半夜裡常常聽到的他家的爭吵聲告訴這位校長麼,這不太好。所以,我並沒提供什麼有用 的信息。

沿着江邊往前走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正在江邊釣魚。我走了過去,他依舊戴着棕色邊框的眼鏡,依舊那樣靜,靜得像是相框裡的畫, 我總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他坐在小椅子上,釣竿架在一旁,膝蓋上放着一本書,於其說他是在釣魚,不如說是在看書。

「這麼早過來釣魚?」

見是我,他立即站了起來,把書頁合在一塊,抱在胸前,笑道,「白大爺,真巧,在這兒碰到您。」

我指着書說道,「在看書了,什麼書?」

「雪國」他摸摸腦袋,咧嘴一笑,「好像沒什麼情節,讀來卻讓人回味無窮。」

「是的,川端康成的這本小說,情節並不複雜,但是它的文字美的近乎悲傷,具有強大的浸透力,小說中的人物駒子和葉子身上也體現這種悲 劇的美,葉子的死也被描寫得充滿詩情話意,這部小說需要細細的品味。」

「我沒看多少,葉子死了啊,真可憐!」他扶了扶眼鏡,眼眸里露出一絲惋惜之情。

(6)

我買完糯米回到家,發現春水和他媽媽在家門前玩耍着,今天周末,春水不用上學。只見春水提着個小水桶,來回走着,水桶里裝着水,時不 時飛濺出來,而他媽媽史雪則笑着鼓勵他,同時提醒到不要把水濺到身上。

七歲的春水,提着裝滿水的小桶,顯得十分吃力,我總擔心他摔倒在地,但想到,他媽媽在他旁邊,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很多天以後,我才想起無意間看到這一幕,溫馨的畫面下,盡藏着一件可怕的事情,這是春水告訴我的,春水自然不知道,他的這一舉動是有 多可怕。

到了下午的時候,下起了雨,黑壓壓的雲,鋪天蓋地卷過來,天就一下暗淡下來,這一排破舊的房子,像要被推倒一般,四周一片死寂,連風 雨都要比這塊地方更富生氣。有些家的院牆外,已畫上大大的紅色拆字,那紅色的拆字顯得格外的刺眼。

嘩嘩的雨四處飛濺着,從葉子中四散開來,那些血紅的月季在風雨中掙扎着,紅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地上的碎花被雨水反覆地擊打着,恐怕 要不了多久,這些凋零的生命就會消失不見吧,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世界一樣。

江邊一別,再次見到戴着綜色眼鏡的小伙,已是一個月以後了事情了,那天是二四節氣之一的大雪,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也是最後一次寫 到這個愛讀詩愛讀小說的年輕人。如果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我也許會和他說些什麼。

暮色四合,夜黑得很快,他同樣點了桂花湯圓。

他比上次來吃湯圓顯得更加憂鬱了,眼角似乎閃着淚光,我想和他聊點什麼,以我過來人的身份,這個世界很大,也很小,人在其中,心若大 了,這世界也就大了。

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坐在他的對面,看着他在一疊明信片上面寫着什麼,寫完一張之後,他依舊給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容顯得有點 苦澀。

借着昏黃的燈光,我看着上面的內容。還是寫給A的,是徐志摩的《沙揚娜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 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我笑了笑,以為他想開了,便沒有說什麼,他正好面對着燈光,燈光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暗影。

「她和一個男生在吃飯,十分高興,我從來沒見到過她這麼高興。」他接着說了一句我也不太懂的話,「紫霞和至尊寶都沒能在一起,我又有 什麼可遺憾的。」

「紫霞和至尊寶是誰,是哪本名著裡面的人麼,我怎麼完全記不起來,我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徐志摩與林徽因,老頑童與 英姑,愛上楊過的程英,實在找不出紫霞和至尊寶這一對人物的故事。這也難怪,我是舊世界的人。」

他接了個電話,匆匆地離開了,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連桌上的明信片也沒取走。我只好替他收了起來,包括他剛剛引用的那首詩,等下次見 到他時,還給他。

晚上我又做夢了,再次看到那個黑色的帷幕,聽見一個小孩子聲音在喊我,我猛得坐了起來,傳來一股刺鼻人燒焦的味道,我衝出了房子,只 見隔壁火光沖天。

火越燒越旺,猶如白晝,比身邊不遠處的月季花還要紅,火光與月季花的影像猛然合在一起,狠狠地灼傷了我的靈魂。裡面隱隱約約傳來春水 的聲音,看着熊熊的火焰,我頭痛欲裂,雙眼一花,眼前驀地出現那一道黑色的帷幕,幕布的那一端傳來小孩的哭聲,還有熾熱的氣浪,那哭 聲十分清晰,我的心好痛,我猛的伸手,想要撥開那道擋在我面前,困擾我多年的黑幕。

我在黑幕里撕開了一道口子,裡面多出一張小孩的臉,不是春水,那是我孫子,我想了起來。在火焰中,孫子的臉清晰起來,是那樣的天真, 那樣的可愛。

我的視線變得清晰了,眼前的火焰大的嚇人,周圍的住戶趕了過來,只有我不顧一切地沖了火堆里,因為春水在裡面,這次,我一定要救下這 個孩子。

我把春水抱了出來,不遠處傳來幾聲巨大的聲響,有人說是槍聲,可我已經暈了過去。

(7)

我在醫院醒了過來,已經是幾天以後事,很多人來看我,春水的校長也來了,抹着眼淚,春水待在我的旁邊,哪兒也不願去。

春水的爸媽在大火中走了,如他倆人的名字一樣,冰與雪在火焰中一起消失在天邊,天空中又多了兩顆星。

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些記憶,這些記憶藏在某個不願被我找到角落,但終於被我找到了。我的家人——兒子兒媳孫子,一起葬身在火海中。那 天我回家時,恰好看到火焰中,我孫子站在窗邊,沖我揮着手,臉上似乎掛着笑,我沒能救下他,縱火的人正是我的兒媳。那會兒,我的孫 子,也和春水一樣,才七歲,特別愛吃湯圓。

孫子吃湯圓的時候,喜歡哼一首兒歌,「湯圓,湯圓,賣湯圓,我家的湯圓圓又圓」唱完之後,咯咯地笑,然後會說,「爺爺,你也吃,爺 爺,你以後去賣湯圓吧,這樣,我就天天可以吃湯圓了。」

我離開了城中村,那處讓人絕望的死地,門前的月季花已然凋零。

我租下了春水爸媽曾經租過的店面,裝修了一下,再次賣起了湯圓,春水和我住在一塊,在聯繫到他家的親人之前。

聖誕節的晚上,飄起了雪,處處響着鈴兒響叮噹的歌聲,街上熱鬧的狠。紛紛揚揚的大雪,如棉絮,如鵝毛,天邊飄落下來。那純淨的白色,正清洗着塵世間的污泥,給這黑暗的世界帶來一絲亮色。

店裡來了一位穿着黑白色毛衣的女孩,頭髮束在腦後,安靜得像一朵水蓮花,手上拿着本書,放下書之後,喊道,「來一碗桂花湯圓。」

我在替她煮湯圓的時候,春水在另一個桌子上做着作業,這孩子特別聽話。

我把桂花湯圓放到她的面前,她正翻看一些明信片,明信片的封面正是櫻花富士山,我的心,陡得一驚,我不得不想起了一個人。

她吃完湯圓,喊我過去,我以為她要結賬,哪知,她要再吃一碗,同樣是桂花湯圓。她的手上依舊拿着幾張明信片,似乎在想着什麼。

湯圓在鍋里翻滾着,如同在天地間翻滾一樣。

我想確認一下,看她認不認識那個戴着棕色眼鏡的小伙子,「你的明信片裡面,有沒有一張背後寫着卞之琳的《斷章》?」

她從裡面抽出一張,點了點頭,然後望着我,眼裡寫滿疑惑。

「太好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是那個送你明信片的男生留在這裡的?」

「您知道是誰送我的,你都不認識我。況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把它們放在我辦公桌上的。」

「一個戴棕色眼鏡的男生,他常來我這兒吃湯圓,上次就是邊吃邊寫的,明信片的封面是櫻花與富士山,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在上面。」

「棕色眼鏡?」明信片一張張從女孩手中滑落,她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的手抖動起來。

「這個小伙子蠻奇怪,剛開始不喜歡吃湯圓,硬着逼着自己喜歡上吃湯圓,而且和你一樣,要吃兩碗,每次都只點桂花湯圓。」

「我一直不知道,偷偷送我明信片的人會是他」女孩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要哭泣一般。

「我把他留下的明信片給你啊,有七張,不過只寫了一張,」我起身拿出明信片,遞到她手上。


她起身,雙手接過,翻看最上面的那一張,一樣的筆跡與字體,是不會錯的,她無力地坐了下去,她念了出來,當念到道一聲珍重時,眼角閃 現着淚光。

「是在二十四季氣大雪的那天晚上寫的,走的很匆忙,東西都忘拿了」,我看着女孩的表情,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傷心,我接着說道,「那會他 說,『她和一個男孩在吃飯,顯得很高興』看得出,那天晚上,他的情緒十分低落。」

「那是我弟。」女孩咬着牙,淚水在眼框架里打着轉兒,臉上滿是悲傷。

「我曾希望,他帶着他喜歡的女孩,一起來我這兒吃湯圓,看來是可實現了,你下次叫上他一起來吃吧。」我笑着說道。

女孩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沒機會了,他走了,就在哪天晚上。清網行動中,被毒犯用槍打中了,他曾和我說過,這兒一家賣瓦罐湯的店老

板就是一個毒販,姓薛,他奉上級的命令,盯了許久,讓我不要來這兒吃東西,待收網之後再來。」

我想了那晚大火時聽到的槍聲,以及他為什麼在吃湯圓時,總往春水家的店裡面張望,還有那的觀察力記憶力那麼強。

女孩走了,那個戴棕色眼鏡的小伙子再也不會來了。

春水寫着漢字,在方格紙上寫着水字,突然問我,「白爺爺,水能燃燒麼?」

「不能啊,水可以滅火了!」

「不對,可以,那天我就把水點着了,我媽媽教我的!」

「你媽媽教你?」

「對啊,我常和我媽媽玩遊戲,她只要說,兒子,你爸爸瘋了,快跑,我就要從房間裡跑出來,從房間外面把門鎖上,然後把牆角的水提過 來,倒進門縫裡,把水點燃,剛開始,門鎖太高,我媽媽就把鎖換了,放在很矮的地方,牆角的水太重,我媽媽就總是讓我提着水桶跑。」

我想起了那天偶然看到一幕,春水提着水桶,在門前來回跑着。「你家着火的那晚,你和你媽媽也玩這個遊戲了?」

「嗯,我爸爸又吃白白的麵粉了,還打我媽媽,我媽媽就抱住了我爸爸,說,兒子,快跑,你爸爸瘋了,我就跑到外面,把爸爸媽媽鎖在里 面,然把牆角的水提過來倒了進去,點燃了,以前玩的時候,總也點不燃,我媽媽說有一天會點燃的,沒想到那天真的點燃了。」

我望着春水,露出震驚的表情,抱出了他,「以後再也不要玩這遊戲,也不要和別人說,知道麼?」

「嗯。」

我又煮了一碗桂花湯圓,和春水一起吃了起來,「吃了湯圓,團團圓圓。」[1]

作者簡介

張瑜,男,1986年出生。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