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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家风月珠江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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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家风月珠江船》中国当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赏

疍家风月珠江船

广州东涌镇,常住人口近30万,是经济、生态都非常好的一个镇。我去看了一天,那里水道纵横,是名副其实的水乡。这么说吧,你从最现代的文明韵味中冷下来,眨眼进入了一个安静的世界,水边上修竹千竿,荔枝低垂,正诧异世道竟然如此美好,一艘船从眼前过,在大芒果树下停了,一男一女从船上出,拾阶而上,带着少量但鲜活的鱼,鱼里或有鳗,或有鲀,或有大小虾三、四。过个桥,到了文化街,百万年前倒地化蝶的乌木,写意又工笔的中国画,雕花木窗棂的店铺……我想:就搬到这里住吧,住一年,抵人家十年的福分。

东涌人,无论是原住民还是外来户,如今都过得不错的。过着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奢不俭的日子。东涌人聪明又厚道,说个浅见的,买东西不用还价,也绝没有人想到还价,短斤少两的事儿绝不会发生,到人家那街上走一遭,太安静你不要怪,绝不会有脸红脖粗的茬儿,当然更不会有碰瓷的招式,老头老太笨笨地在树下打芒果捉蜻蜓,年轻人悄悄地忙着治理河道,赚钱的路子有的是,这个不要太张扬,悄悄赚,悄悄花,并不操太大的心。

东涌,1729年以后疍民用手捧泥垦荒的地界,雍正帝想事明达,废除贱民制度。一声令下,水上人上岸,玩起了垦荒。

我不住在东涌,东涌是县级镇,比一般的县从容、大气得多呢。

我住的地方是南沙街。就在珠江口。几年前,我就发现珠江口有大而有些笨的船。那船一般在离岸数百米的地方泊着,日夜都在那里。看得多了,就发现了端倪。那船不是打渔船,船上住的确实是打渔人,人从大船上下到小船上,出海打渔、上街市卖鱼,至晚归这静船上宿。严格意义上讲,那船是房子,不知何缘故,房子做到海上来。有一次我在岸上看那船,正是晚风呜呜呻吟的时候,看那船咿呀着顶浪,我品味到了人生的寂寥。我学狗叫,果然那船上有不只一条的狗附和。船上没有人,哦,不是这么说,人是有的,还没有归来。

这很令我想象,要是,我也有这么一艘船,再加个小舢板,带个内帮出去,疯着头发腥着嘴,有“此情只应天上有”的味道。

夜风里我问了一个船上下来的人,知道他姓陈。凫洲桥往东至虎门海口,大约有七八条这样的船。

这是疍家人。

疍家,差不多成了中国第57个民族,人类学家考证得知疍民全是汉族人,不能算是一个民族。

许多年,他们漂泊在海上,岸上没有家,很少上岸来,不入学,自然也不能入仕,不和岸上人通婚。但他们有自己的文化,非常“民族”的服饰,嗲气十足的歌唱。红黑喜事也会操办得红火,都是船在水上走,云在天上飘的光景。

疍民,是中国奴隶制度的产物。中国从唐时起即有贱民制度。因为有心或是无心的对皇权的触犯,一些文武官员的亲族或被处死,或被贬为贱民。贱民被限制居住,限制职业(不能读书为官,只能从事看坟、抬轿、剃头、收猪毛、捉蛤蟆等生计,唯一跟文化相关的职业是演戏),限制和平民间通婚。

在我的故乡九江市都昌县,依然有贱民制度的残余。有几个前朝“贱民”繁衍下来的村落,被乡民称作“轿夫村”。虽然雍正王朝起就基本上废除了贱民制度,但民间死守着一些相关的传统,一些歧视“贱民”的习俗挥之不去。直到今天,“轿夫村”的人都自称“小姓”人,不奢望和“大姓”人通婚。他们当中也曾有人想打破传统和“大姓”通婚,“大姓”人却无法接受。我之所知,曾有一“大姓”女爱上了一“小姓”男,女家父母奈何孩子的痴情不得,同意结亲,“大姓”家族却不同意。族规在那里,如是谁家和“小姓”结亲,那就把这一家剔出族群,红黑喜事不走拢,人死了不能上祖坟山。这就有些悲催,差不多就把两个小青年逼演了化蝶的旧戏。“小姓”人和“大姓”间的称呼也受限,只能互称“师傅”,不能称兄道弟,不能称叔伯舅姑婶姨,连江西人惯用的“老表”都不能用。

绝大多数“小姓”和“大姓”人,并不知道贱民制度的由来,不知道为何有那些禁忌,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国有过贱民制度,他们只是知道祖先一直这样做过来,不能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然是不吉利的,会使自己的家族蒙受羞辱,走向没落。

我研究故乡的贱民制度的时候,并不知道有疍民存在。发现静泊的船,发现塘坑,发现三姓围,后来自家的孩子去东涌做常务副镇长,才理出一条关于疍家人历史的头绪。发现疍家先祖和我故乡“小姓”村先祖一样被变作贱民,脚下无寸土可立,只能逃到海上去求生。“小姓”村先祖当然也是被逼到了鄱阳湖上,也是雍正之后才上岸繁衍成村的。

漂泊水上,生命如蛋壳一样脆弱,随时都可能被粉碎,这就是疍家人“疍”字的含义。

他们被限制去了东南沿海,东涌原住民,就是珠江口的疍家人。

其实,东涌离珠江口是有些路程的,真正的珠江口岸,也还遗留着别的疍家村。

南沙区有南横。有小水道横入珠江,雍正朝准住令传来,疍民就在水道两边筑简易的棚屋居住。每户人家占地非常少,不过数十平方米而已,至今房子都非常简陋。房子下泊着自己的船,随时可以划船出水道入江而东出海。

南沙人是有不错的房子的,红石窑砖,雕栋画梁,琉瓦飞檐,这样的民用建筑很常见。但疍家人的房子一律是非常简陋的,他们从水上来,上了岸,却无寸土可种,了无财产,只勉强得一栖身之处而已。他们真正活命的地方还在海上。

中国现代化进程像潮水一般涌到了南沙,这个荒僻的地方,一夜间高楼笋起。这里成了中国四大自贸区之一,南沙土地上日夜滋生现代都市的繁华。南横,广州市一个地铁站,在地图、列车上标着,在都市人嘴里嚼着,南是什么南?横是如何横?原来就是那道横着南入珠江的水道两岸拥挤着的一个棚户村,那道水的源头,是一个远古的火山口,喷岩浆的地方成了一个天坑,被原住民称作塘坑,住塘坑的人多了以后,主事的嫌弃那里地方太小,阴气太重,西迁两里地成村,把塘坑的名字也带去了(今日的塘坑无塘也无坑),火山口被闲置了,后来来了疍民居住,把那地叫做三姓围。今日去看,三姓围有世外桃源的静好和丰美,一根烟的功夫,里面出来的人又能踏进都市的繁华,片刻天上人间,爽心得令人目瞪口呆。

夜来到珠江绿道去散步,融在都市的繁华里看悠悠珠江水,看凫洲桥,看龙穴岛上的船厂,甚至可以去大角山看虎门炮台,还能看到静静泊在离岸不远处的疍家船。

我想,看客看了那船,一遍两遍,必定有了思索。

那是什么样的船啊?

东涌那么好的一个镇,谁见了都会动一动来此居住的念头的,看起来那么古老那么繁华无穷的福地,其实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个“八成新”的集镇。曾几何时,这些人都在珠江口里漂泊着,他们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自己的勤奋务实精神,当然还有历史赋予的机遇,成了中国大地上幸福镇上的幸福人。

今日的疍家船,实实在在是一道古色古香的风景,人在岸上住高楼,船上还有一个家,夜来有汉子到船上住,他们也还出海打渔,每天所得非常少,但一定有,说不准哪天就弄到好的鳗练、螃蟹、龙虾或是别的古怪的鱼。那打渔的人其实不靠这个活命,他们原是可以在大榕树下的大排档慢慢喝早茶的,放弃这样的游哉悠哉,去品海上风月,也是一种怀旧情怀吧?

想起我的故乡,当年的那个小村,茅舍竹篱,我们到那个村去捞鸟窝,村里人称我们这些农家娃为师傅,我们想称他们大哥大嫂却因为族里的忌讳不敢开口,令我倍感生分和神秘。如今那里也成了集镇。有个叫何老武的汉子,在何村附近的软穴处做好大一座楼房,一楼是超市,上面三层是商品房。据说何老武的生意好得古怪。

我想,要是何老武能到南沙来玩一趟就好,我会约他喝个南横产的烧酒,细问他先祖的事儿,不要讳莫如深嘛,早先做什么不做什么,是蠢皇帝作的恶,不是你老武家族的错。东涌的疍家人,就有何姓人,我想告诉他,参与大战鄱阳湖的陈友谅部将受洪武贬黜,有人被赶到鄱阳湖上,更多被赶到了珠江口。何老武要是走在东涌文化街或绿色长廊里,或许能比我更多品出一份亲情。 [1]

作者简介

雪夜彭城,本名刘凤荪,男,江西省都昌县人。 发表关乎鄱阳湖文化的小说、诗歌、散文200万字以上。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