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磙開出花(安秋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石磙開出花》是中國當代作家安秋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石磙開出花
昨天到泉上村遊玩,甬道邊擺放的一件舊物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個老物件,許多地方叫碌碡,當地方言稱石磙,我小時候在農村,叫得更麻煩些:碾碾磙子。麻煩是後來的感覺,當時也覺得挺順溜。這裡還是稱它石磙吧。
石磙在舊時的農家生活里,算是主角之一,碾棚里碾米碾面靠它,打穀場上碾壓穀子、小麥也靠它,靠它的重量,來達到脫粒、去皮或碾成麵粉的目的。在碾棚里用碾子碾米軋面,一般是用牲口來拉,窮人家沒有牲口可用,只好把人當牲口使。我小時候已經不能稱「窮人」(早就「翻身」了),仍然代替牲口推碾子,因為我們家那頭老黑驢被我父親牽着入了「社」,入了社就姓了公,原來的主人不再是主人,不能隨便再用,家裡又沒米下鍋了,只能讓孩子大人連夜去推碾子碾米。推碾子出力氣事小,難受是轉圈轉得頭蒙眼花,不是個好活兒。
認真說來,石磙一類的石質工具,是人類學會直立行走後最早的發明。大家都知道人類歷史上有一個漫長的「石器時代」,還分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石頭在人類的進化史發展史上,幫過人類的大忙。從碾米來說,我們村的「石器時代」一直持續到1965年,——這一年我們村引進了第一台鋼鐵製造並由電力帶動的碾米機。從打場來講,「石器時代」更長,一直持續到大約1985年,才改用柴油機帶動的脫粒機。用上了碾米機、電磨和脫粒機,石磙就退出了歷史舞台,我們也結束了推碾子推磨的苦役。從此,石磙失掉實用價值,結束了上萬年的輝煌,變成了過時的老物件。
石磙擺上泉上村街頭,就是當「稀罕物」供外人或孩子們看的。城市人多年不見這個,孩子們壓根兒沒見過這個,見了反而覺得「新奇」。
閒話少敘,現在回到我在泉上村看到的石磙上。這個石磙放到現在這個位置,我已經來過泉上好幾回,每次都從它身邊經過,但沒有用心觀察。因為在我眼裡,石磙算不得「稀罕物」。昨天例外,天氣特別好(颳了一夜的風,大風颳過,小城的天就恢復了久違的藍),心情也特別好(因為疫情在家裡憋得太久,行走在村莊裡的石子路上,微風吹着,爽),又沒有事情趕着,所以破例在石磙前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它身上,細細地打量它。這一打量,還真就有了發現。
石磙的形狀大致上是圓柱體,一頭粗,一頭細(嚴格說應是圓錐體去掉尖),一看就是碾磙,因為碾磙要在碾盤上圍繞一個軸心轉動,道理不言而喻。石磙的石材,我把它叫砂石,這種材質硬度高,顆粒大,摩擦力強。可能是由於年代久遠,磙體已經不圓,有的部位表層脫落,現出了歲月的斑駁。
石磙的出奇之處在兩頭的兩個圓面。在我印象里,所有石磙的圓面,都會鑿有一組一組的直線,總體上呈放射狀,這大概是標配。這個石磙長得與眾不同:兩個圓面綻放着花朵。大頭一面,是一朵仰面綻放的蓮花,八個大花瓣均勻排列,花瓣的線條飄逸生動,八個花瓣捧着花心,花心正是石磙的軸心,鐵質瓢狀的凹槽正在中心位置,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小頭圓面則是一朵伸出水面的蓮花,一截花炳,托出兩片花葉和兩個大花瓣,大花瓣也捧着花心,花心也正是軸心,花心上部,則是三個大小不同的蓮蓬,造型阿娜,仿佛流溢着荷香。
我有些被驚到了!心裡猜想:這是一位什麼樣的石匠,帶着什麼樣的心情來製作這個石磙的呢?
誰都知道,石磙的功能是使用,顯然這個石匠並不滿足於為它賦予實用功能。他似乎刻意做出一件藝術品。這一錘一鑿背後,有着一顆怎樣的愛美之心呢?
我想,這位工匠(我要改稱「位」了,以表示我對他的尊敬)此刻一定相對悠閒,石磙的製作沒有工期要求,也沒有工錢多少的顧慮,他只負責把它做得更好,也就是說,他暫時擯棄了功利之心,只想在石磙上揮灑自己的藝術才華。
或許,這位工匠生產製作這個石磙並不是為了出售,他是為了自己在生產,是為了子孫後代在生產。他在施之於一錘一鑿的過程中,雕刻這兩朵蓮花的時候,想的是以後他使用的這架碾子,是開着蓮花的碾子。他的眼前就時時開着蓮花,沉重的日子多出些許美好,子孫後代的日子也多出幾分祥和。甚至有可能這是位年輕的工匠,他雕刻花朵的時候,想象中使碾子的人,是他愛戀的一位姑娘,他手下的每一個花瓣,都是送到姑娘眼前的禮物,都搖盪着一顆春心。
也許,這位工匠跟我想的並不一樣,他製造這個石磙就是為了出售或為別人幫工。但他待人有極大的善意,對所有人都像對家人和情人一樣友好。你要的是一個實用的石磙,我額外送你兩朵盛開的蓮花!就像過去我們武安人在外經營綢緞,小姑娘上門買貨,我搭你一截毛絨絨的紅頭繩;老太太進店來定衣,我特意備一副刺繡的綁腿帶,給你一個驚喜。還比如我小時候在農村,有人學書法就是為了能幫大家寫春聯,學畫畫就是為給親戚鄰居畫窗花。贈人玫瑰手留余香。我送出幾個小物件,或者付出功夫和才藝,收穫的是信譽、情誼和人緣。在傳統社會,這些溫情的舉動,都是生活里的火,生命里的燈。這位工匠也是如此,他願讓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們,把辛勞而苦情的日子都過出花來,也會收穫更多的敬重和愛戴。
或許,我所有的猜想純屬多餘,這位工匠根本沒有想這麼多。只有現代人才為每件事都找到理由。過去的人心靈簡單而素淨,沒有那麼多彎彎腸子。工匠就是工匠,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做一個好工匠,做到能做的最好,久而成習,行來全憑慣性。他熱愛藝術,就把每件過手的產品統統做成藝術品。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愛好是成功他娘,藝術就是這樣成長成熟的。
想到這裡我就忽然茅塞頓開了。大約二十年前,我到龍門石窟奉先寺瞻仰十七米多高的盧舍那大佛,就曾經痴痴地想,是一幫什麼樣的人,靠着什麼樣的精神力量,花費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在露天的崖壁上雕鑿出這麼美麗的巨型佛像?只能歸結到,這幫人抱有共同的信仰,信仰佛,信仰藝術。抱有堅定信仰的人,才能做出常人無法做到,甚至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業。世界上偉大的藝術,大約都是這樣的人,以這樣的精神,創造出來的。
工匠有工匠的信仰,藝術家有藝術家的信仰,作家也該有作家的信仰。我們都應該持有足夠的敬畏心,帶着愛,帶着信仰,把自己鍾情的事做到極致。心間有了不敗的花朵,生活隨時都會溢出花香,包括製作一個最普通的碾碾磙子。
在泉上村,在一個古舊的石磙旁,我真的想了很多……
2020年5月19日早晨[1]
作者簡介
安秋生,現居武安,曾在當地組織部、環保局等部門任職,現為神鉦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