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语(王淑萍)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缸语》是中国当代作家王淑萍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缸语
我在长满荒草的老屋院子的墙角处,看到了那口老缸,缸是粗瓷的,浑身长满了疙瘩,像是生活打过的结。
那是父母在世时放在老屋里盛水的缸,缸上,父亲的印痕和母亲封存已久的往事,一起在光阴的角落沉淀。父母在世时,一年四季,缸里的水清冽冽地,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水是生命之源,回族对水的珍惜和热爱,不亚于对水有着狂热崇拜的壮族和傣族。穆斯林最尊崇的《古兰经》是不允许和其他物体同置一处的,但水和粮食除外。回族笃信水是洁净之本,既用来净身,也用来净心。“一水洗百净”,这是村里人常说的一句话。
和爱屋及乌的道理一样,因为对水的热爱和尊重,身为穆斯林的父母和村里的亲人们一样,对盛水的缸也就有了格外的 感情。
水满不养家。但父亲却不让缸浅下去,他说,水缸里不能缺水,缺了水的日子就像长在墙头上的草,撑不了几天就会蔫了。从春风到冬雪,院里的压水井会在每个清晨“咯吱咯吱”规律地响起,父亲提水进屋,一趟,再一趟,往返五六次,缸满,心安。父亲坐上炕沿,端起青花的盖碗,任盖与碗轻声的摩擦掩盖住粗重的喘息。母亲爱干净。父亲提水入缸,母亲则拿起破旧的抹布,开始擦拭缸外的水迹,从缸身到缸沿,一遍遍擦拭,缸被擦拭得黑漆油亮,母亲的脸上充盈着喜悦,仿佛缸里盛的不是一汪清水而是醇香的胡麻油,有种抵挡不住的富裕与满足。
水缸上有盖,一块泛黄的秸秆制品,用细细的麻绳来回穿梭着固定,也被母亲擦拭得黄中透亮,隐隐地泛着光,映着并 不富裕的日子。
回族人有洗大、小净的习惯,对热水的需求也就大了许多。没有燃气热水器,没有电热水器,聪明的乡村人在炉膛边安 置一个小缸,用盖子盖住,只露出缸沿,利用炉膛的热量传递,炉火持续燃烧,小缸就如同一个保温桶,吸收并贮藏着 热量,为日常的洗涮提供了足够的热水,乡邻们把这种简陋的保温装置称作温罐。
多年后想起,对那种简陋的温罐充满感激,它在少年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那是清贫岁月里最 持久的温暖。
父母直到去世,也没能赶上家有自来水的日子,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缸陪伴了他们一生的清苦。
蜗居城市许久,有时暗夜被落水管哗哗的水声惊醒,恍惚中以为又回到了永丰村,回到了有父母的老屋,落水管的声音 和父亲往缸里倒水的声音像极了,像得让人忍不住落泪。
那些散落在光阴里的往事,催泪弹一般,总是在不经意间被一种声音、一个老物件引爆,沿着生命回溯到源头,想起村 里的人,村里的事,在暗夜里失眠。
2.
缸是陶制的器皿。在村里,家家都有好几口缸。大的,小的,盛水的,盛面的,腌菜的,一口口大缸小缸,装着村庄的 万千心事,也装着日子的酸甜苦辣。盛进多少水舀出多少水,盛进多少面舀出多少面,缸是公平清白的器皿,盛放着一 家人清清浅浅的光阴。
小时候,每当家里的面缸快见底,总会看到父母脸上的愁容。夜里,会听到父亲的辗转反侧,偶尔伴着母亲的一声叹 息,心里也就多了几分愁肠。父母世代为农,终年与土地为伴,没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也没有多少机会走出村庄见识 外面广阔的世界。他们一生做人做事的原则,遵循的是父辈祖辈口口相传的规矩,孝老爱亲、接济贫困是长在他们骨子 里的本分。在村里人的观念中,乞丐是不能拒绝的。这是每一个家庭的底线,也是一个人最大的良善,哪怕施与一碗水 一口粥一块干馒头。记忆里,即使在面缸见底的那几天,乞丐的一声乞讨,也会让忙碌的母亲迅速停下手中的活计,从 缸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乞丐的面袋里。碗与缸亲密接触的声响轻微却尖利,母亲舀面出缸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 犹豫,像是身体的本能。
忆起那个落雪的日子,院里的压水井管被冻住了,父亲架一盆火慢慢烘烤,健儿和行儿,捏了雪球打雪仗。水管久久不 化,雪越下越大,却不能阻止两个小人儿的玩耍。父亲问健儿,大孙子,给爷说,你长大了干啥?健儿想也没想:我长 大了开飞机,拉着爷去外国。父亲问行儿,小孙子,给爷说,你长大了干啥?行儿挠了挠头顶的“桃儿”:我长大了要 挣钱,挣很多钱,爷的缸里就不用装水了,只装钱。
父亲笑了,试了试压水井,水管里的冰化了,“咯吱咯吱”,压水井开始作响,日子又恢复了原样。
苦难是有限数的,数着数着就过去了。当终于不用再惦记面缸是否见底,我们也日渐长大,日子亦日渐丰盈,只是苦了 大半辈子的父母尽力想舒展眉头时,却被额头的皱纹深深锁住。
多年后发现,贫穷也是一种隐疾,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你曾经病过,就像我在米面丰盈,钱财丰盈的日子里, 始终无法面对家里米面油完全用完时的心慌意乱,每次都会在米面油即将用完的时候早早续上才会心安。
3.
生活中的许多悲喜离合,是通过食物的酸甜苦辣来铭记或彰显的。缸作为一种盛物的器皿,随着自来水的开通和家庭人 口的减少,它用来盛水盛面的功能几近消失。但那经过高温淬炼过的身板却依然倔强地与村庄并肩而立,或立在墙角, 或立在仓房,或立在一棵梨树下,把凋落的花瓣藏进心里,等待秋风萧瑟,盛一缸黄噜噜的酸咸菜,调剂一个冬日的寡 淡与油腻。
一层层码,一棵棵压,码一层白菜撒一把盐,直至把缸铺满,放一块大石头压上,像是给一缸白菜上了紧箍咒。盐是乡 村的骨骼,农民在田地上劳作,体内的汗水滴落,结晶为盐,消失于风中。村里人的日子,离开肉能过,离开新鲜的蔬 菜能过,但离开茁壮筋骨的盐,就难以继续。石头一天天下沉,盐水一天天浸上来,最终石头没入水中,白菜由内而外 告别了原有的状态和色彩,成为冬日暖炕上美味的佳肴,丰富了乡村的清贫,也丰富了少年的记忆。
多年后落笔写缸,又想起那个冬天,父亲和阿丹大爹坐在家里暖炕上的对话:
“叶尔孤白的妈口唤(去世)了。”
“啥时候口唤的?”
“过了头七了。苦命的女人,过去一缸酸菜被换了来,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样的不可思议,曾经是乡村的真实,在食物匮乏的岁月,一缸酸菜就决定了一个女人的命运和未来。
还有一段关于缸的回忆,与我的二姐有关。
远嫁到内蒙古的二姐,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针线家务、庄稼农活,样样不差。
那年冬天,去二姐家,二姐腌了一大缸酸白菜,黄噜噜的,看着都馋人。缸放在院子里,上面冻了厚厚的一层冰。二姐 用火钳捅,我用擀面杖敲。小孙女看着我们抄着家伙,以为要打架,吓得哇哇哭,我们俩看着笑弯了腰……二姐抱起孙 女,说:“宝宝,这是奶奶的妹妹,一年也来不了一次,奶奶怎么舍得打呢?”说着说着红了眼圈。以后几天里,孙女 一见我就喊:“妹妹,妹妹。”——这是一段温暖的记忆,二姐在世时也会时常提起。
再去看二姐,二姐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将生命交付给了那个远离父母的 村庄。我在寒冷的冬日去为她送行,看到那口腌菜的大缸还放在原地,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在缸盖上写了几遍“姐姐, 姐姐”,写的时候,心好像突然被夏天的蜜蜂蛰了一口,一个硬硬的生发着疼痛的大包,瞬间肿胀在记忆的瘦骨上,痛 彻心扉。
时光匆匆而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会随着世事变迁而消散,但人与物之间的痕迹不会轻易被光阴抹去。一口老缸,由泥 土裂帛而成,高温锻造给了它强硬的筋骨,让它与时光对抗着,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和份量,和静默的村庄以及那些从未 离开过土地的农人保持着最和谐的姿态。
斜斜的阳光照进院子,那口老缸,那段砖墙,还有墙角密布的蛛网都掩映在下午的阳光里,不精致、不美观,却用一种 岁月无法替代的沧桑美感告知于我,生于农家,是何等幸运,生命如果不曾被土地和苦难浸润,何以承受那么多的辛酸 与苦痛?何以生发那么多的感悟,在文字打造的犁铧下,一遍遍游走,一遍遍深犁?[1]
作者简介
王淑萍,回族。宁夏石嘴山市平罗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