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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学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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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学习笔记》中国当代作家张军民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菜籽沟学习笔记

木垒很小,他们说一泡尿就尿到头了,有鸣沙山、胡杨林,还有羊肉,冬暖夏凉。

木垒人听了,笑笑,不吭声。

戈壁、沙漠、冰山、绿洲组成的新疆,每个角落,大同小异。春天拥挤在杏花沟,夏天潮涌在天池,秋天绚烂于阿勒泰,冬天热闹在滑雪场。龟兹、北庭,也不过天山衣襟上的两粒扣子,没有木垒的事。可木垒有菜籽沟,暗藏在天山的褶皱中,隐忍在文明的光阴里,随四季呼吸吐纳,任凭剥蚀风化。毡房如星的木垒,八廊房窗明几净,阳光遗落乡,是往昔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盛开在天上,阿肯的歌声里,秦腔和小曲吹落金黄的花瓣,阳光花雨经年飘落,温暖如海,漫过木廊,漫过山坡小径,浸透土墙木篱和蛰居的村民。村民拧开季节的开关,唤醒葱韭,唤醒一树又一树雪白粉红的苹果花。

菜籽沟看得见的历史,锁在深红的木柜里,是处女痣,存满纯洁天真,锁住少年的喜悦和遐想。此外,都在椋鸟的叫声里,在游荡沟中的水流里,在一坡又一坡的冬麦、春麦、鹰嘴豆里,在树莓红色蓝色的浆果里,在文冠果的繁花里,在老人和孩子的春夏里,在青壮离去的背影里。沟外天高风壮,文明搏杀的舞台上,分不清悲剧、喜剧,欢乐场里遍体鳞伤也是一笑而过,厚厚的结痂抵得住风刀霜剑。菜籽沟遗世独立,光阴静止,生活原味,心莲盛开,放得下生死,盛得住人生,一花一叶,蚁虫鸟兽,皆自在。漫长的西域汉家乡村生活,停泊在菜籽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中,目光掠过,隐秘、幽闭在山坳里的村庄,埋葬了离乱战火,风干了逃难悲苦,打开自己,开放文明之外的水土,供灵魂栖居。

木垒书院

书院是一级台阶,菜籽沟村踏上去,阳光里有了书香。晴耕雨读,风阅霜写,书院是分号,上村下村过去今生,甚至来世,都有了别样的意味,是戈壁长途、沙漠孤旅中的一碗泉。

巨大的一段榆树横卧在书院门口, 写了“木垒书院”四字的石头,站在榆树旁,一横一竖,浑然天成。字也不是手写,古朴稚拙,漫不经心地刻上去,涂了黑墨。门前深沟里水响。粗大的榆树上挂了块木牌,记得就是晴耕雨读四字。铁篱笆门,浓缩经年的光阴,自然沉重。一只叫月亮的藏獒样的黑狗,懒在门里的树荫下。

院里,正对大门的西房在台上,上四五级台阶,也就四五间,挂了木牌,写了古名,是书院员工的所在。台阶正中竖起石牌,石牌上阴线刻了孔子像。就读书院,当行拜师礼,虽非三拜九叩,但双手作揖三鞠躬,简而庄重。在孔子像前留影,月亮已经相熟,满身腥味挤来挤去,爱人多热闹。南房也要上两级台阶,墙根搁了木头车轱辘。一间就是教室,老早前水泥制黑板还在,粉笔写了大字——大地生长﹒新疆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忝列作家队伍,甚感羞惭,无响当当作品)。讲台上有一圆几,粗布覆之,几上瓶内插了干草。几后两把椅子。讲台角长桌上搁小幅油画,大笔墨、青、赤金,看上去狂涂乱抹,却正是日后坡上所见。讲台面对的地方,木桌、木凳,正是当年读小初的模样,心里一荡,微微发热,略有差异的是那些粗桌布,装饰了儿时的梦,略有小资。后门接玻璃房,长桌当地,长凳四围,不知谁搁了小小陶瓶,插些寻常花草。靠东墙整架书,册籍薄尘,大约鲜有翻阅,挑一本西域诗钞来看,三百页竖排繁体才1元钱,时光静止。玻璃房外,檐下水槽,碎石碎砖间,点染绒毛苔藓和细草,小小的石桌,藏在树影里。雪浪翻滚的苹果花,芬芳四溢,间种的百合才刚刚出土,野薄荷后来上了餐桌。

教室隔壁是院长的舞文弄墨之地,满墙游走的木板上站满了书,是整个房间的背景,靠墙半屋大炕,正是儿时睡过的,而今铺了蒲草垫,素洁风雅。居中草编古几,后来院长坐而论道,虽远又近,亲切又疏离。炕前当地大案,笔墨油彩占满。后门也接玻璃房,搁些闲桌。炕对面地台式小榻,大约是聆听者的席位。后来几日,班长等人晚卧大炕,推杯换盏,酒酿了书院的星月,敲定了笔墨诗文。此间又有诗歌之夜、小曲之夜,书墨酣香,风雅入髓。再隔壁终日锁了门,办公所在,唯唐某带了公务,求情得入,落眼镜此间,寻了两日,说尽奇台俗语方言,醉倒两次,临走经我提醒,失而复得。再再隔壁,佳人之宿。每日早出晚归,一瞥间,有白衣女或临桌展书,或支肘托腮,或梳弄青丝,寂寥落寞,如风中荒草。

十字通道,四花坛四松树草地,交汇处四石缸,水混沉暗。雨前缸内金鱼露面,追逐风摇落缸内松球,喋喋有声。松下古兽石雕,无喜感,颇狰狞恐怖。北房东间经理室。中间男生宿舍,双层木床,旧时门现在窗,木案上白瓷洗手盆,配铜锈水龙头。此后几日,窃窃私语后,此起彼伏的鼾声,也算是夜诵。隔壁也是佳人之居,大约也是放满了双层木床。北房之北,种些菜蔬,韭菜肥大,新植葡萄看上去弱不禁风。黑狗月亮多在此处。又有北房,东间厨房,中间餐厅,西间院长之母居处,门前过,儿时红柜靠墙深锁,又是年少遗落尘埃的纽扣,一时间多少欢乐、酸辛,都在母亲开锁抬起柜门的刹那飞出,绵软糯香又筋道的柿饼,要铁锤砸的核桃,还有大白兔高粱饴金丝猴,甜蜜中感伤弥漫。房后大片的菜地,许是终日一顶草帽的院长耕作处。菜地北,古老的苹果树,虬枝俊干,逸斜横飞,繁花满枝。树下野芹聚集,采来包了饺子,晚间佐酒,也是饺子下酒越喝越有。白杨树算是异类,站在院墙边,与鸡共居,直溜挺拔,过于刚硬。学校的痕迹,加深了书院的别样气质。东西绿的缓坡山甸,在阳光下波动,没有阳光也在波动,起伏的曲线格外圆润完满。由北向南逐渐深入,书院站在那里,让人心中一动,再看南面的村院,沟尽头的雪山白云,似乎都有了变化。

那一日雨来,丝丝密织。我们从书院出发,车游菜籽沟。纱笼雾罩,近处坡翠欲滴,远处渐远渐黛,归入茫茫雨雾。听得沥沥雨声,敲窗拍门,鸟儿躲雨无声,连狗也不叫了。走走停停,在地球的沟壑里,最后的净土中,湿润的孤独,却浸透了天地。山已远去,若不是路随坡起伏,能看见的世界也是平静的,没有波澜。他们在车上谈及历史和宗教,在车下雨中留影。翠色如海,淹没了我们。只有苍鹰仍在雨中,盘旋又盘旋,在迷雾中闪现,闪电般嘶鸣。

汉文化繁盛的新疆各地,多有书院。乡村土志中,留下一星半点,尘封的只言片语,鲜见全貌,比如故乡的碧峰书院,似乎也是时代的产物,泥沙堆积,掩埋在光阴深处。很多著名的书院,而今皆为古迹,仅供游览,比如武夷书院,带了游客的标签,惊鸿一瞥,连朱熹的像都想不起来了。福建人对朱熹并不感冒,鄙夷其私生活,那些民间说法颠覆了我的观感,正如现世的模糊性,多元的没有根本。古之书院,多在名山大川,院长也是名家,菜籽沟虽美,但天山南北不缺这一处,选择菜籽沟,写出木垒书院四字,其间藏了多少秘密,我一日一日想,也是想不透,直到院长坐在炕上,凭几论道,才恍然大悟。

乡愁客栈

菜籽沟逆水进顺水出,与丽江古城一样。没有浮躁喧嚣,只有宁静,除了水声,便是狗吠鸡鸣。偶闻人语,难见人影。

出了书院不久,看见路边“乡愁客栈”的广告牌,迤逦南去,是政府修建的自驾游、骑游路,黑蛇般蜿蜒游走进南边的群山。乡愁二字,不见也就罢了,见了便要在心里默念,默念中便要想起那首诗来,心里无端充盈了伤感。一棵又一棵的苹果树,优美地站在晨光中,白花看够了,一树的粉红深紫,格外扎眼。房前屋后,院里院外,苹果花扮靓的八廊房,雪白的墙,配上一扇又一扇的绿格玻璃窗,纤尘不染。一只绵羊站在水中,不停地触起波纹,对葱郁的青草视而不见,顾自欣赏水面的作品。猪舍和马棚,有时就在路边,乡愁客栈的广告牌,就在旁边。有人说,这就是乡愁客栈嘛?谁都知道不是,但在我的乡愁记忆里,马羊狗猫都是伙伴,是乡愁的一部分。

客栈就在路边,简单的木门楼上,烙出乡愁客栈四字,那真是愁得焦枯的四字。八廊房前东边坡梁下,三间青砖客房,外面看不出装饰来。最喜欢的是,门楼旁边,虬枝纵横的古老苹果树,正一树白一树红,树下搁着长桌、木凳,就着晨光夕阳,三杯两盏淡酒,枯坐品茗,就喝着边角料的茯砖茶,也是美的。落英杯中,算上天雨露。山下榆钱都谢了,菜籽沟才开。天还不够热,那些路边的蒲公英、未名的野花、河岸边的蒜苗,正蓬勃生长。没有看见客人,只有男主在墙上叮叮咣咣地敲打。这样的地方,比起丽江的客栈更荒野天然,却不能免俗,种上一棵荧光树。面对无际的山梁,听得泠泠水声,在一沟苹果花的芳香里修炼,大约慰藉得了乡愁。

酷暑盛夏,整个菜籽沟都是行宫。乡愁客栈的游客们,在一坡又一坡的树莓园里采摘,那汁液饱胀的浆果,腌渍了一颗又一颗乡愁的心。浓密的文冠果花已经凋谢,大大的青色棉桃般的果实,正日益膨胀。随坡起伏的土地上,鹰嘴豆正要成熟,那些成熟的麦田,大块大块的黄色,平衡了无边界的绿,映照着蓝天白云。遥远的架在坡顶的喇叭,把菜籽沟拉回五十年代,人们听到的却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客栈往南,还有两户农家乐,几家树莓采摘园。再往南就进了山,有人在明显陡起来的坡上栽树,羊群似白云游弋在高坡上,穿林过草,一会碎,一会整,碧海里白云的投影,看得见风拽了云跑。黛青之后,看不见山。爬上坡去,远远的,菜籽沟在雪山的半圆里。劳作是一种休闲运动,并不是很辛苦。天凉的候,半坡上锄草施肥,天热了,歇在屋里。五月的这个时候,晨光里听着秦腔,老人们在家门前的菜地里忙碌,或提了壶浇菜苗,或翻沟种洋芋。养在室内的花草都搬出来,搁在廊前。苹果花下的忙碌耕作,不紧不慢,日月也长了起来,现实和未来没有界限,没有奋斗,亦不需要急切地实现。在菜籽沟里,象一滴水、一根草、一棵树、一朵花那样活着,满足且幸福。

乡愁客栈前后,有艺术家的正在改造或已经完成的房屋,几乎都有阳光房,可以想见菜籽沟的阳光多么醉人。参观了一位画家的房子,廊檐改成玻璃的,沿廊檐添加了排水管,通到廊前的菜地,菜地里小苹果树,也是白花朵朵,油牡丹的花骨朵已经露出颜色。闲置在窗台上的小瓷器,充满了艺术气息。两位画家,正在画室里创作,画框堆叠。挂在墙上框起来的菜籽沟的景色,光从画外而来,照亮了整个画面,乡愁流动,菜籽沟的画像更动人。房屋的墙壁屋顶都被整饬过,与我去过的村民家里,完全不同。画室隔壁的厨房里,正有人爆炒,香辣的气息终于点亮了人间烟火,整幢房屋的艺术味在俗世的香辣中,更尖锐更亮丽,随手挂在廊柱上的一把野草,也因此如火炬般燃烧。屋后的渠埂边,茵茵绿草中,酣卧一匹小马驹,母亲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啃草。见我蹲下来,马驹站起来,在绿草中撒欢,母马的大眼睛看一下我,转身再转身,把屁股对着我。这对母子北边,就着哗啦水声,一片才翻过的土地,打起沟垄,地边洋芋块,正等着入垄。地当中,一棵古代的苹果树,看不见绿叶,只有粉白的花朵,从上到下荡漾,仕女翻飞的裙裾。俊美的枝干,撑起美丽的花伞,花荫下的马莲正抽出长叶,还有一木架,不知做什么用。我站在地边,驼背的妇人,从地里出来,黑红的脸庞上,满是皱纹。她只是扫了我一眼,顾自北去。我徘徊在那里,却不敢走近,一些开久了的花瓣,在风中飘荡,零落的哀伤。晨光照透花树,无数的精灵,在光柱中飞升。倏忽间,又阴沉下来,那婆娑俊朗的花树,依然是明亮的。

寄居于菜籽沟的人,追逐梦想,执念于前定,为了向往的生活。冬去春来,候鸟样穿过四季,翅尖搅动的光阴,看上去经年不变,却走向生活和灵魂的深处。世居的村民,只有老人,满沟里的前世阳光,依旧不温不火地一日一日过,粗砺中没有艺术的精致,都是乡村的血肉,苹果花成了最灿烂的精美生命,在翠色浸透的背景上,吐出刹那的焰火,享受满沟的乡愁。

歌之夜

那是难以忘怀的夜晚。

混血诗王,坐在矮榻上,念他的诗,关于拆迁的诗(今天,因为父亲遗留的房屋也被拆迁,人世的无奈,诗中的无奈,更浓烈地填满胸腔。)有一瞬,声音渺远,不是诗,是有人在夜空里叙说。在那遥远的诗人的水乡,故居不仅是现世文学的来处,还是未来文学生活的归宿,最终却被消灭了,诗人成了故乡的过客,尽管他喜欢新疆,愿意在新疆。文明的深处,皆是被连根拔起的人,没有了故乡,漂泊是每个人的宿命。薄的朗读,重新把我们拉回到这夜的初衷。《达浪坎的小毛驴》,同样充满生命最初的喜悦。

在这个乡村书院的夜晚,山坡和青草皆已睡去,只有无数的粉红或雪白的苹果花,依然忘记时光般盛放。星辰明亮,风在山谷中游走,扯动每个人的思绪,有时悸痛,有时豁然。他们站在灯下,朗读新疆,朗读西域,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那些高山和云朵,千年前的阳光和陶瓷,在他们的词句中复活,从时光的坦途中走来,历史温暖了每一个人。读过周涛的诗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新疆的诗。猎猎的西风,坚硬的戈壁,遥远的雪山,以及一蓬蓬的骆驼刺,重新出现在眼前,还有街巷里白衣的女子,冰冷俏丽的雪莲。此夜之后很久,我一遍又一遍读,默默地在心里复述模仿他们的样子,我在他们的诗中回到自己的过去,今生即是前世的宿命。有时,那密集的意象令我窒息,于是出门来,夜,从未如此黑暗,也从未如此明亮。烟和酒不分家,在我们这里,诗与酒从未分离,他们吟咏,他们酌饮,脸色如夜晚粉红的苹果花,而在院长的脸上,累积的深厚阳光更鲜明。我只吃洋芋,蒸熟的乳白色洋芋,如奶疙瘩一样,却没有膻味,那一夜洋芋的滋味,从过往四十多年的洋芋滋味中跳出来,似乎也饱含了诗情,分外绵软甘香。

那些诗一样的女子,柔美温婉;那些诗一样的男人,慷慨雄壮,也是房前屋后盛放的苹果花。他们站在黑夜里,星光照亮他们,血液和心灵烧红的烙铁一样的词句,在空中飞舞。我在他们的声音里屏息,在他们的光辉中窒息。苹果花浓郁的芬芳,从千年前酝酿至今,每一句诗,每一段文字,在馥郁的芬芳里闪亮,在烈酒中燃烧。也是山坡上的羊群和马,是盘旋在菜籽沟的那一只鹰,翅尖卷动阳光,洒下星光,在黑夜里自由翱翔。

那一夜,屋子里来了十几位村民,他们拿着三弦、二胡,还有一些他们说过,我默念了几遍,也没记住的民间乐器。他们四五十岁的样子,面庞上堆叠了经年的阳光,手指粗糙。其中的几位妇女也是如此,操持家务和劳作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迹,装饰精心。我站在拿瓦子的老人身后,他头发斑白,稍稍谢顶。在他的旁边和对面,半圆形的依次排开,梆子、锣、二胡、三弦。同学们有的上了炕,有的坐在长桌后。乐器上边有的挂了荷包,荷包绣得精致,垂下来的流苏顺势而动,平添韵味。他们都是走唱,舞台就在中间。二胡、三弦、梆子、瓦子调了音,就要开场。发髻高挽,斜插木簪,淡扫峨眉朱唇眼线,装束也以棉麻质地的中式为主的副院长,应同学们的要求,介绍了菜籽沟的小曲班底。夜色中,那一沟泠泠的水声,有了别样的气韵。出场的大姐,两手交握,端在上腹,丁字步端立。过门响起,她坦然自若,眼光平视,却无人影,不知道她看了些什么。我不懂那些西皮流水或二黄慢板之类的曲牌,看见瓦子在老人的两手中节奏分明地叮当,粗糙的手指灵活抖动,敲活了瓦子,也敲活了热爱的灵魂。大姐开腔,声音稍粗。新疆小曲里的角色,我也不懂。她一路唱下去,曲调回环往复,一段一段都在重复,唱词却不一样。

《报花名》这样的小曲,几乎是新疆的流行曲,小时候跟着大人听戏,多是保留曲目。她唱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哼两句。身后炕上的诗人王信国老家在甘肃, 与陕西较近,撺掇他唱。小曲班的人听了一耳朵,一叠声兴奋地问。菜籽沟的夜里,这么年轻的诗人作家,也能唱小曲秦腔,他们有故知的喜悦。遗憾的是逗乐而已,没有人会唱这古歌。黑夜里,日子在她的花名中,一月一月地过去,眼面前梅花谢去桃花开,不管酷暑寒冬,每月都有鲜美的花朵,岁月在鲜花次第开放的过程中远去,生活确实花团锦簇。那曲调听上去得意洋洋,不是叙说,而是炫耀和自夸。儿时的某个夜晚,我一会儿上炕,一会儿下炕,坐在炕沿上的老人,只有三弦和二胡,没有这么些瓦子、梆子和云锣,昏黄的电灯下,他们没有穿戏服,排练般的表演,唱一阵歇一会,就着浓酽的砖茶,记住了那一句“樱桃好吃树难栽”,在我心里种下樱桃的相思。

所以许多年后,在成都机场120元买了点樱桃,终于尝到樱桃的滋味,核大肉薄,清新中唤醒儿时的那个场景。《卖水》《卖布》都是多见的曲目。小曲中间,他们还演唱了《花亭相会》,那是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藏着女性勇敢追求爱情的意味。秦腔即便是委屈和哀怨也是暴烈的,那正旦青衣与心上人饱受折磨,终于在花园的亭中相见,多少离情别绪,柔肠百转无语凝噎,应当如《青衣》里嫦娥一样,一腔等待相思落寞俱由声而现,秦腔还是少了这一点。我喜欢秦腔的快板,一声声一句句,紧紧咬住,控诉和指责诘问,表现的淋漓尽致。每听至此,心里热血沸腾,恨不能上台扶铡。但人生快意事终不能如舞台戏,总是牵三扯四,羁绊枷锁重重。手持瓦子的班主,立起身来唱《周仁回府》。只要不是丑角,戏台上的男子总是大马金刀的样子,撩髯踢袍,迈着四方步,转个身也是纯爷们的范。班主两眉倒竖,一手高一手低,瓦子疾风暴雨般的响起,明明足下黑布鞋,却仿佛厚底皂靴在脚,转身迈步,胸膛起伏,腮纹深深中嘴巴一闭一张,终于盖过了乐器的声音,那一声几乎揭掉屋顶。戏总是在黑夜里明亮的舞台上唱,才更像戏,也更象生活。曲调响起,灯光既照亮一切,也隐藏一切。女人的鬓角压花珠翠凤冠头面,都格外的美,水晶钻石般熠熠闪亮,金步摇一步一颤,连同青丝摇摇的后影,都比花美,看不见绣花裙衣上的掉线、斑渍,看不见颈后脚踝的黑痣胎记。男人的白底皂靴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带弓腰扣如新制,武生的背靠翎羽也是崭新如昨,看不见茶渍汤点烟洞,更看不见光阴看不见风。若是大白天就不同了,没有灯更看清了戏服的破败粗陋,影响品咂唱念做打的兴致。

送走他们之后,行起飞花令来,接不上的罚吃酒一杯。铁火钩敲着铁炉盖,红红的大苹果,在这些人手中传递。后来又罚表演节目。苹果砸在我怀里,无奈中,找出院长的《虚土》朗读,在朗读的时候,那些文字并不是你默读时的文字,在你的声音里文字如铁烧红,继而渐渐失温消失在黑夜里。《虚土》开头的文字,在朗读中,令我想起《百年孤独》的那个情节,死去的乌苏拉的儿子的血,沿着高低起伏的街道,流进乌苏拉的家,爬上她的床头报信。那一夜,我在文字的歌唱中久久不能入睡。

文学的课

菜籽沟不仅仅有大师上的三天课,我身边的房屋、草木、山坡,以及天空的云朵和鸟鸣,都在给我上课。终日逛荡在菜籽沟的沟沟岔岔,见识了八廊房,认识了树莓、文冠果、鹰嘴豆,见识了苹果花汪洋恣肆的开放,苹果树优美多姿的身量体态,还有随手可采可摘上桌的野薄荷。这些都要放在心里,不停地反刍(期间采摘苜蓿时,大家说起牛羊反刍的问题),当然更要反刍的还有文学大师的课。

文学大师的课听了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临到自己写了,却不能如大师所言。因此,写作,无论小说、诗歌、散文等等,看上去是脑力劳动,实际上还是手艺活。想是一回事,写是一回事,有时候也是心比天高、写如垃圾。

小说家董立勃讲《文学的虚构与真实》。他坐在台上,很正式的样子,架起二郎腿。跟许多年前一样,我觉的他没有什么变化。多年前,我就在台下看着他,现在我还在台下课桌旁。想想,这也是一种折磨和摧残,但这不是自己选择和追求的嘛,在路上,不断地寻求突破提高。尽管作家从来不是培训出来的,前人的心路历程总是会给后人启迪。董在讲,我在记。虽然知道会有正式文本出来,但我知道正式的文本通常会删除那些家常话,那才是我要琢磨的(后来的文本证实了我的猜测)。他的小说除了叙述方式,就是语言,脱去语言的外衣,故事的主题和其他同题的小说没有区别,但在他的叙述和语言中,强烈的地域化,给人的不仅是冲击和震撼。最早读到《玉米》,斩钉截铁的精准语言深深折服了我,甚至有时候,觉得太没有水分,一些句子就如戈壁坚硬的石头。他带有明显的兵团口音。气氛渐渐轻松,提到下午的交流,我希望通过文本的分析,给我们更大的启示,比如技巧及情节的处理、安排,但最终下午变成了同学的创作历程汇报。

董主席讲到他有一段时间写不下去,我心里诧异,原来大家也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尽管,专业的写不下去,与爱好者的写不下去,有天壤之别,但写不下去大约是所有爱好写字人必得的职业非职业病。写不下去,怎么办?有人教给我阅读,大量的阅读,还有思考,那真是一种痛苦。现在看一本书,通常要几个月的时间,青春浪掷光阴的惩罚,便是今日时不我待的磨折,总觉的时间太短。返回头来看《红楼梦》,一辈子写这么一本书,大约也值了。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没有真实就没有文学,生活的真实不同于文学的真实。这些话让我想起了绘画艺术。在798艺术区,一些挂在墙上的画作,纤毫毕现,粗看细看都分不出是照片还是绘画,印象最深的是黑暗阴沉的背景上,一位穿毛衣的光洁的女子,背景的衬托,令她的皮肤如细瓷般光滑,毛衣上毛线的编织以及毛线上的细毛都画了出来,更不要说面部及脖颈的处理,比照片还真(不懂行的我的认识)。听说这样的一幅画要画半年甚至一年或更久。文学真实的基底是生活的真实,大约生活的真实即是眼见,文学的真实则是文字叙说下的真实,比如《基督山伯爵》仅仅是简单的一个案例,敷衍为万言小说;比如《百年孤独》那样的魔幻现实。

混血诗王沈苇讲《丝绸之路与柔巴依之路》,丝绸之路大家都懂,柔巴依虽不是第一次听说,但究竟指什么,我真不知道。一位从湖州来的江南男子,落脚扎根新疆,以诗发声,现在研究柔巴依,语言的障碍在他那里不是问题。他也是一样,坐在教室的台上,拿着一本书,讲一段,给我们念一段诗,从外貌上看不出他是江南人,他就是西北汉子,胡子拉碴,若不是那一副眼镜,分明就是好汉沈苇,他喝起酒来也是豪爽。有多少年没有读诗了,大约从参加工作之后,诗歌就远离了我的生活,庸常的油腻几乎侵蚀了每个晨昏。也就是近几年,才又偶尔读起来,《天平》的主编李芹,甄选了诗歌发在朋友圈,每日读一首,昌耀、秋水、海桑等等,唤醒了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被生活消灭。谁都向往诗意的生活,可谁又懂得真正的诗意。一些仅能称之为网红的人,亦跻身诗人之列,生活早已没有诗意,仅存苟且。

柔巴依这样的四行诗,这样古典的抒情,与当今那些口语化到极致的诗歌,真是鲜明的对比。尽管什么样的诗歌我都可以读,但那些粗鄙的充满污言秽语的所谓“诗”,恨不能撕了那页纸那本书。口语化正在戕害诗歌。柔巴依中也有口语化的句子,但那些口语传达的却是美,生动的口语创造的诗歌意象,不断令人惊叹,拍案叫绝。他的声音听起来,偶尔会暴露他的来处。衣着模糊,看不出他的身份。他这样的大课题,课堂上讲的连开篇都算不上,后来发出来的文本,也不是全貌。柔巴依是帕米尔高原那样的世界,一座高峰连着一座高峰,从波斯到西域,从阿拉伯到维吾尔、哈萨克、塔吉克。民族的复兴不能没有文化的复兴,丝绸之路文明之河的再次流动,沈苇主席的课,也是一部分。

散文名家刘亮程院长讲《土地上的睡着与醒来》,他说是正在作的一个文化课题。单这个标题就够艺术够文学。他的草帽就放在旁边,听课的人随意而坐,当然不在教室里,在有炕的那间屋子。他据案开讲,有人遗憾那案上瓶中无物,小瓶造型圆润,看上去象酒器,课间休息,一两朵鹅黄的蒲公英和一枝绿叶,开在瓶口。在他的轻言慢语中,大家屏息凝神。他的课是散文式的,正如他所说散文的创作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他在讲自己的创作经历,我在想写作真是苦,他的思想,关于农村、乡村的思考,早已超越了这个时代。农村是物质生产的地方,乡村是血脉根系诗意生活之地。

也许这就是他选择木垒、选择菜籽沟,建起书院的原因。

散文写作即是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深谙乡村肌理的院长,句句珠玑。听上去确实如此,下笔却没有想象中的样子。每次听着他们的讲述,虽然知道是个人经验,但启示多多。文章写不好的根本原因是思考,思考的深度、广度达不到,就没有好文章。看毕飞宇《小说的大与小》、《小说的意在言外》,看迟子建的《我的文学求经之路》,听乔叶、付秀莹、阿来、哲贵、东君、徐则臣等等讲,总结下来即所见应所思,最后成了个人经验。院长的思考,成了文章中的具体意象,抽象变化为形象,所以在散文中独树一帜。我们思考吗?大脑恐怕早已失去思考的能力,在纷繁的现象中,生活的洪流将我们裹挟在泥沙中,流进光阴的泥潭,起腻的日常吞噬了思考的能力。偶尔,滴水跌进龟裂的沟缝,刺刀挑开厚厚的垢痂,悚然一惊的痛苦,怕也难以忍受。

这就是散文的菜籽沟,诗歌的菜籽沟,晴耕雨读的小说的菜籽沟。

想起挂在杨树上的圆月,是母亲手中金黄的玉米饼,装进少年的书包,权作读书的午饭;想起月亮黑狗,一回生两回熟,叫出名字,便当你做熟人;想起那些个性鲜明、衣着风格独特的人,他们在黑夜里把酒放歌,唱出一片灿烂;想起晨昏那些沟沟岔岔,风凉水响,狗叫鸟鸣;想起潮涌波翻的苹果花,一树白一树红,幽兰吐芳,凭谁问,红颜不语倚柴扉。还有不相识不相知,却无比亲密的人。人生的拐角处,遇着这样一群人,谈文诵诗,采摘野草,享受美味,黑夜里继续前行,这一节却烙印在以后的长途中,时时呈现。

又做起菜籽沟的功课,原来还诞生了中国的“乡村文学艺术奖”,大手笔,贾平凹先生获奖,奖金100万。名头很响的这些人,书院里,面对我这样的业余者,侃侃而谈,何其有幸。大地生长,世界在菜籽沟重新萌发,看得见生活深处的微芒,穿透时光,打通任督,象一片叶子,洒下绿荫。

木垒很小,但大气。

木垒人听了,笑笑,不吭声。[1]

作者简介

张军民,任职于玛纳斯法院,世居新疆玛纳斯。自1998年起至今发表各类作品数十万字,曾获全国“先觉杯”文学大赛优秀奖。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