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小时候的故事(21、22)(李彦良)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讲小时候的故事(21、22)》是中国当代作家李彦良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讲小时候的故事(21、22)
因为腿痛行动不便,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看见村里的变化越来越大了。这次回来发现大型推土机把村东干河东侧乔沟、官道沟、杨树沟三个沟口之间的土梁削平后修成平展展的新地了。远远地瞭望那变了样的官道沟,不由地想起在我小的时候,爹曾在那条沟的阳坡上开过一块坡地。这新地修成之后,爹开的那块坡地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记得爹到官道沟地里干活时,常带着我。有一年的夏天,地里的庄稼正长的茂盛时,我又跟着爹去了地里。是一个午后,太阳还很晒。爹到地边上拓荒刨草,怕太阳晒我,就把他的衣服挂在高高的玉茭上,为我搭了个凉棚,让我在玉茭地里看“转转毛”玩。转转毛是一种茶绿色的昆虫,转着屁股走,其实是往土里钻。我看着看着就看不见转转毛了。而后就自己在地里乱跑着喊爹。我的叫喊吓了爹一大跳,他以为我看见蛇了,就让我在他身边跟着。
小孩子总是不安分,跟不了他一小会,我就跑到河沟对面的阴坡上采野花去了。采着,采着,看见前面不远的灌丛中有一只大猫。黄黄的眼睛盯着我,耳朵竖着,身上的皮毛也很好看。它看我时,我也看它,我看见它不跑,就想和它玩。于是就喊:“爹——你看这里有只大狸猫,你给我逮来呀——”随着我的喊声,那只大猫嗖地跑上了坡顶。爹自然也听见了,当我把跑到了坡顶的大猫指给他看时,可把爹吓坏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收拾工具就往沟外走,而且走得特别的快。直到抱着我匆匆地走出了官道沟,到了河滩后,爹才把我放下,然后扭头又往沟里了了了,方定下神来。这时候,我才看见爹的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爹说:“傻妮,那东西不是狸猫,是一只土豹,土豹可厉害了,什么都敢吃。太危险了。俺孩再不来这个地方了。”我说:“就是大猫。”爹说:“不是的,说是猫老归山,可家猫不会有那么大。那物件很灵,它还会来的。”但我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我跟着爹到官道沟的地里遇见的是一只大猫,或许是传说中的锦狸,因为与它对看时,我没有紧张的心理,仿佛是可以交流和信任的朋友。但爹的话必须听,他见多识广,说不定就真是一只什么都敢吃的土豹,再遇上它可就麻烦了。自从有了那一次的经历后,我也就不敢再跟爹到官道沟的地里了。
童年的故乡,各式各样的动物很多。人们最怕的是狼,就用垒牧狼窝的办法引诱狼,但狼很聪明,就是不去吃牧狼窝里面吊着的那块肉。乡亲们担心狼吃羊,就养专门看羊的狗,那种看羊的狗既忠诚又勇敢。羊群到谁家的地里卧地(羊过夜,为的是把羊粪拉到地里肥田),谁家就得管饭。不只给羊倌吃好,还得给看羊的狗做好饭,然后送到过夜的地里给看羊的狗吃。
人们最烦到院子里偷鸡吃的狐狸和黄鼠狼,所以天一黑,就得操心关鸡窝。还有地里的臊猫、刺猬、土獾、鼹鼠、松鼠、野猪,都是偷粮食的高手。到了秋天,村里得派专人守秋,想办法吓唬和治理这些四条腿的物件。除了种类繁多的走兽,还有长相不一样的飞鸟。喜鹊长着黑白相间的羽毛,一打早就成群结队地叫喳喳,说是给人报喜。满身亮黑的乌鸦,呱呱的叫声,总不讨人喜欢。还有在高空盘旋着,瞅准机会就俯冲下来叼小鸡的老雕,吓得母鸡咯咯地招呼她的孩子。更有那诡异的猫头鹰,傍晚时不是发出和人差不多的“诶——诶”声,就是“咕咕咕咕——幽”“咕咕咕咕——幽”的叫,凄厉得让人头皮发紧。开春后布谷鸟“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容易让人模仿,我从小就学会了。至今还会捧起双手,用嘴“咕咕咕咕——咕”地逗小孩子玩。还有那种群庞大、飞起来铺天盖地的红嘴鸦,边叫边飞。麻雀就不用说了,一群一群的,很多很多。最美的就是住在八里远的葱窝村外的大杨树上的鹳鸟了。我们叫它“捞鱼鹳”,长长的腿,大大的翅膀,飞起来很优雅,常常落到河边捞鱼和蝌蚪吃,大大小小,灰灰白白的,都不怕人。长着长尾巴的“麻野鸡”,也会时不时地从这棵树飞到那颗树上。孩子们看见了就拍手念叨:“麻野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寒候鸟,懒婆娘,冻死也不穿衣裳。”但我没有见过寄居在别的鸟窝里靠别的鸟妈妈孵卵喂食的寒候鸟。再就是昆虫了。夏天里,最烦人的蝉,从早叫到晚,一点也不知道累。孩子们在长杆上用马尾拴个活结,很容易就把它套住了,也拣蝉蜕去供销社卖钱。
我们管“蝈蝈”叫“叫螺”,逮住后,用细荆条或者是高粱秆的皮为它编一个房子,吊到树杈上,采了倭瓜的谎花给它吃。那翠绿的身子,大大的眼睛,会跳的腿,很神奇。蝴蝶和“毛瑟辣”“虎枕头”“霸角(jue)”本来是一种东西,但小时候都不甚明白。总是喜欢漂漂亮亮的蝴蝶,害怕它的幼虫。因为不管是浑身长着毒毛的毛瑟辣,还是长着五颜六色的毒刺的虎枕头和长着触角,绿得森人的霸角,人一旦靠近,不小心被蛰,皮肤就会红肿、发痒,甚至流黄水,好几天也好不利索。四处飞着忙采蜜的蜜蜂,倒是不轻易蛰人。迷路后蹦到院子里的青蛙,神神秘秘藏到水道里的疥蛤蟆(蟾蜍),也不少见,还有静悄悄乱窜的蛇,似乎都与人相安无事。有的人家养狗,有的人家养猫,有的人家养蚕。
爹还给我养过一只黄鹂鸟,它的叫声既清脆又婉转,每天定时给它往小盘子里放米和加水。本来吊在屋梁上的鸟笼好好的,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偷跑了,让我想了好长时间。最让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黄昏时分低空飞行的蝙蝠,我们的土语管它们叫“夜壁虎”,好像故意挑逗孩子们,成群集队地从我们的身边划过,而后自由自在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翔飞,孩子们边喊着“夜壁虎穿鞋带帽喝酒来啊!”“夜壁虎穿红戴绿娶媳妇来啊!”边把鞋子脱下来朝飞行的蝙蝠扔去,可终究也没有一只鞋子能够把蝙蝠扣住。
回忆起来,那官道沟的大猫和逃跑了的黄鹂鸟,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动物,都是我童年故事的一部分。随着自己的长大和衰老,越来越明白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或者是在田间山坡藏着的动物,它们本不都是人类的天敌。可同时也越来越不明白它们怎么就都远离了人类呢?环境的改变,势不可当,那些消逝了的动物还会回到古老的村寨里来吗?
在我的记忆中,爹总在起早搭黑地在地里劳作,从来也不休息,除非是阴雨天,才会在家。逢到连阴的雨雪天气,他就不出门了,在家里干那些别人干不了的手艺营生。一干就是大半天,妈给他打下手,递工具,我爬在炕上看。爹对妈说:“咱孩要是个小小(男孩)来,我就教教,妮妮家来就不学这些了。”妈说:“就是个小小也不学这些,莫不说是个妮妮。俺孩要念书,你吃袋烟哇,歇歇再干。”“这也不累得慌,吃什么烟!快去给咱做饭哇。”爹一辈子抽的是他自己栽种的老旱烟,但是在干活时从来不边叼着烟袋边干。他说:“吃烟就是吃烟,做营生就是做营生,连吃带干,一辈子也成不了把式。”所以,凡跟爹干过活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只要爹在场,谁也不敢叼着旱烟袋干活。
那时候,我还小,心想,什幺小小、妮妮的,长大了我什么也能够学会。如今,我也是土埋多半截的人了,回想起爹的手艺来,除了留在儿时记忆中的一些模糊印象,一项也没有尝试过,更不用说是理解、应用和传承了。念书,长大,工作,成家,总认为爹的那一套没有什么用处了,可是当我看着爹日渐年迈,衰老,离世之后,方才慢慢地体悟到,爹的那些手艺是多么的珍贵啊,爹当年学习和掌握它是多么的不容易,爹如果没有那些手艺和绝活也许就不会受到乡亲们的赞美和敬重了。是爹用他的手艺贴补养活着全家人,我虽然是个女孩,要多少承传一二,即使不精通,对爹也是一种安慰啊!但是,在这方面我没有给爹安慰。他的手艺从我这里失传了。
爹在阴雨天要做的活常常是早就有了计划的,早早就备了料,天一下雨雪就干开了。爹干的活多是帮乡亲们绞簸箕、修蒸笼、掌罗具。绞簸箕、修蒸笼、掌罗具的活是李家的家传。簸箕是当时人们用来簸粮食的工具,用软软的柳条编成。新簸箕刚买来时不结实,中看不中用,所说的绞簸箕就是把新买的簸箕的后背、两侧和边沿都修饰和加固一番,全部用牛皮线通过一定的针法和格式缝过,把最容易坏的簸箕角用皮线套成花,把不结实的簸箕沿换上新的柳木薄板并和柳编缝在一起。簸箕一经爹绞过,人们用起来一辈子也坏不了,越用越光滑。
蒸笼多为集体的食堂和饭店使用,多用柳木薄板圈成,用竹片编篦子,盖子用苇席覆盖。用久了不是盖子的撑梁断了,苇席烂了,就是篦子的竹片松了,活很不好干,但再烂的蒸笼到了爹的手里,他也能够收拾好。当事主家把活送到家里时,爹会说:“别看这修修补补的,比妇女做针线还麻烦。麻烦得要功夫,修补的原料可不容易买。”对方说:“花多少钱你说就是了,不结实可不行。”听了对方的话,他说:“阴天下雨的,不要让我贴钱就行了。”而后就干开了。修补蒸笼,得有藤线,是一种植物的皮加工的,在北方很昂贵。不比现在有尼龙线绳,因此爹特别珍惜。他总是细心地把烂掉的部位用专用的刀子削掉,然后把新的用料准备好,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做。
掌罗具,相对前两样活要简单一些,就是把新买的筛面的罗的底和帮用皮线或藤皮固定住,那活得十分精巧,每一缝结处,都像是一朵光洁的小花,美观大方又结实。爹缝起来几针就是几针,一点也不浪费。他干这些活,有专用的钻和针,刀和铲,推刨和斧子,特别是墨斗和线绳,不用时打上油放在工具匣子里,不让别人动。他常感叹:“干这些营生得有人教,可我爹妈下世早,年轻时家穷,拜不起师傅,都是在别人干时偷看下人家的。要是有机会念几天书来就好了。”他的这番话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长大必须念书的种子。
我看爹做活,看着看着也许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外面的雨还在下,爹的活早干完了,他也许正抽着烟,和妈说着话在欣赏他的劳动成果呢,但我并不理解。
爹在下雨时干的另一种活就是给牲口垫鞍了。驴在干活时要驮东西得有个鞍,鞍好,舒适,服帖,驮起驮来就驮得多也走得快。那鞍,是木板做的,靠驴背的那面用棉花和旧棉布和木板缝在一起。爹一有闲功夫就收拾那牲口鞍。爹说:“牲口什么都懂,也认得好赖人,就是不会说话。你对它好,它才受使唤。下雨天,它歇歇啦,咱给他垫垫鞍,它也知道。”那时候调养牲口的人家很多,但大多不会垫鞍,爹就用下雨的空闲时间天帮助别人。
一年当中,爹总有一天趁着下雪天扎扫帚和笤帚。因为大叔是扎扫帚和笤帚的好把式,常把大叔请来一起干,弟兄们,孩子们在一起吃饭,那一天的妈十分忙碌,爹十分高兴。之前,爹早就把扎扫帚和笤帚的麻绳用拔吊拔好了,并且粗细分别缠成团。扎扫帚用的扫帚苗爹早早就压好了,扎笤帚用的黍穰是在秋天收黍时就备好了的,扎刷子用的高粱穗的秸也放在了一边。大叔来了,边聊天边干活。邻家的人也来看大叔的手艺,有的还拿来原材料让大叔帮忙。我和彦明弟和邻家的小孩像过节一样地玩耍。弟兄俩一天干下来,就把一年用的扫帚和笤帚、刷子都准备停当了,然后把扎好的扫帚和笤帚压到石板底下,把扎好的刷子捆成一捆吊雨下不到的地方,就完工了。至于吃什么,那是不太重要的,中午小米、红薯、甜倭瓜焖饭,晚上稀饭有玉茭面窝窝就是好的了。也有吃白面面条或饺子的时候,但没有几回,那年月是吃不起的。让爹开心的,大概不只是在雨雪天气干了什么活,而是重温了他与大叔一母同胞的手足亲情。
童年的阴雨日子在岁月的长河中一个一个地远去了,童年那阴雨天里父母忙碌的身影,却永远地刻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在我年近半百后,妈先病逝了,几年后大叔也去了,而后,爹也永远地走了,而他们在世时扎好的扫帚和笤帚、洗锅的刷子,爹绞的簸箕、掌的罗具至今还在使用。每当用到那些用具,我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沁到眼眶里了,不免想起远去的童年,想起爹妈的艰辛和对我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作者简介
李彦良,山西昔阳人,1948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