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的人生(李娜英)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近处的人生》是中国当代作家李娜英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近处的人生
一
秦寿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目光所及,车队排到了脑包沿儿,前面的那车的尾巴突突地喷着白烟,一直在缓慢的往后挪,眼看着就要吻到了他的半挂。没等他“他娘的”喊出口,一旁的毛小静不知啥时候下了车,站在前车的玻璃门口,用食指弯成一张弓,柔柔地喊道,“司机大哥,是不是犯困啦!”
车尾哆哆嗦嗦的定住了!好险!
毛小静回过头来,跟他挤了挤眼,以胜利者的姿态扭上了副驾驶。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屁股又大又圆,腿又长,整体感觉挺性感,她从来都是一身黑,黑色的背心,黑色的胸罩,上下身就是完美的黄金分割,她常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火辣辣的目光,像剑一样射向她,她挺喜欢这种感觉,感觉自己是个女人,秦寿是个高大生猛的男人,她常常拿他和自己的几个过去式比,一个身材矮小,浑身上下显得没朝气,没个主见,除了种地,别的不会,她活了35岁,就喜欢旅游,也喜欢看不同的风景,不想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这个跟车的工作目前还没有厌倦,除了跟车,还有那种关系,在大车司机这个堆里,这并不奇怪。她是一个女人,希望被男人征服,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像一只藏在他翅膀底下的鸟儿,缩成一团儿。
又感觉到了裤兜里的震动,这个震动以每小时1次的频率进行着,要不是怕有其他事儿,手机微信早就拉黑了,毛小静用食指和中指夹出手机递给到他耳边,“还是你老婆的语音。”
放!
免提响了:你小儿子病了,大闺女报的书法班要钱了,家里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剩200,是看病呀还是吃饭呀,幼儿园没人接送,你到底管不管家了?
还是钱!
这是个初冬的下午,虽然才四点多,可太阳已经西斜了,红彤彤的一片,挡风玻璃反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弄得他心烦意乱,秦寿嘴角哼了一声。
无底洞!他用食指直接划向她的头像。
毛小静是个知趣的女人,看着秦寿的脸由喜转怒,就不再作声,安心的啃她的苹果,苹果有些硬,啃得有些费劲。她像一只猫窝在角落里,秦寿就喜欢她这一点,从不多问,也不多说,但是她的这个可怜的样子又一次激发了他的荷尔蒙,他钻到车的后坐,两只大手使劲在她胸前挤揉起来,他压得她呼呼喘气,直到她涨红了脸,大声喊叫起来,他才堵住了她的嘴。
他点起一支烟,眼前浮现出吴燕那张干瘪的脸,除了干瘪还没有生气,一脸苦相,也不知装了多少惆怅,心里有些恼火,一脚油门,强大的冲击力,闪得毛小静把嘴边的一块苹果嗑到了地上。
吴燕的这个煎饼摊子,占着两大地理优势,正前方对着的是滨河新城15号楼,屁股后面是第三小学的大门,尽管每天6点就从家里出来,把车子推到这个地方,得花上一小时的时间,她也觉得很值。
刷子把平底锅刷一层油,用勺子舀一勺米糊放在锅里面转动,黄澄澄的汤料慢慢就摊开了,和油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滋滋的声音,听着就像在唱歌,上面撒上葱花和生菜,还有火腿肠,这个味道并不差,顺着风在四面散开,作为一名新手,吴燕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刚把思维定住,“微信收款12元”,声音甜美又柔和,这是今天收获的第一单。
先付款的女人穿着件薄羽绒服,里面露出粉红色的睡衣,下面是一条睡裤,头发蓬松,后面不是用一个抓子抓着,估计早就掉下来了,一只手捂着嘴打哈欠,看来还没有睡醒。
钱付了,可面糊才刚刚摊开,但四周已经咧开了嘴,她用铲子轻轻的翻开,很小心,不注意的话就不完整了,下面的火苗升腾起来,面糊迅速的变换着颜色。
一缕风吹过,又一张5元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左侧的盘子里,还少一块!她刚想说,她刚抹了油在上面,滋滋的冒着热气,这年头还有用现金付款的?从睡衣女人的脖子一侧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中间食指指节部分高高隆起,好像一座小山丘,食指和中指夹了一块钱,6块啊,买一张煎饼,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不高也不低。
女人拿走两张饼,后头的那个男人走到跟前,一条腿是弓着的,身体极瘦,所以他站得并不稳当,走起路来也是一高一低的。带着几分讨好望着她。
想起病床上的父亲,半年前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还能蹲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用手机给她发个语音,时不时来个红包给闹闹零花钱,有一天就歪倒在地上,像只玩具一样身上插上管子,鼻孔里面插上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里面游动,像一群群灰色的鱼,所有的食物都要从这根管子流到身体里面,它们事先都要被榨成泥,然后,这些液体像建筑材料一们被铸进了这具残破的摇摇欲坠的躯体中,他睁开眼,然后缓缓闭上,意思是可以了,不需要再投喂。
后来,情况好一些,可以坐上轮椅,但两条腿像风中的柳絮,为了防止感染,只能穿纸尿裤,隔一会儿就沉甸甸的了,家里的生活节奏像一只凋错了发条的表,突然就紊乱了,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尿液味儿。
从此吴燕就和黑夜交上了朋友,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躺在父亲身边,氧气罐呼噜噜的响着,白天和夜晚就没有了交替。
脑干出血,是所有脑卒中病死率最高,愈后最差的疾病。
二
那天,将那最后几沓纸币递到收费窗口,心里有些忐忑。两只眼一蹦一跳的,总是觉得不踏实。
结果确实如此。
她刚端上饭,闹闹说姥爷又住院了,妈妈刚交了住院费,老师要补习费,爸爸交吧。
秦寿生气了,他拉一辆货车,除了当司机,还负责卸货,每天早上6点就得出发,一直干到晚上9点,每天就睡6 个小时。
你去过民工棚没?啊!
他生气的时候爱吼,吼声特别大,也特别具有穿透力。那个工棚就薄薄的一张铁皮,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集装箱,特别容易拆解组装,冬天冷的时候,两床被子都盖不住,袜子秋裤都不能脱,夏天又闷又热,没有空调,只有风扇,里面的男人们鼾声如雷,里面的尿液味儿、屁味儿还有汗味儿熏得他睡不着,就这么一年一年的撑着,后来,有了个机会,就和老板申请跑长途。然后,就遇到了毛小静。
这些年,日子就是台历上的一张张撕落的纸,剩最后的几张,他才开始盘算过年,除了烟钱和手机费,都给了吴燕,就这么一天一天的等着,等着孩子们长大。没想到,那个了无生气的躯体,就像一个不断在吸收鲜血的黑洞,他身上的精血,快要被他们一家子榨干,他看着自己的存款像流沙一样,一点点的流走,从六位数变成一位数。自己苦哈哈的过着唐僧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
秦寿生气的样子越来越狂躁,闹闹还趴在桌子上吃面,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闹闹被她推到桌子底下,右脸就留下了红色的印记。
他还是觉得委屈,他是一个男人,也想养家糊口,过让人羡慕的生活,他没有文化,只能受点笨苦,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他要给儿子买楼房,让闺女上大学,这么多年的辛苦,在吴燕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
这多会子是个头儿?
四年了,今天,他终于崩溃了。
他把她的头发揪住,往墙上一下一下的撞,脑袋右侧瞬间起了个大包,她也不哭,也真不敢闹,忍一时风平浪静么,钱是留给孩子们念书用的,说好了不动怎么动了呢。
她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跑进了卧室,像是一条被拍打到岸上的鱼,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家一直是单传,在这个男女平等的时代,本来生儿子就是一种奢侈,在别人家里,女主人不想干的事可以不干,在这个家里,吴燕是个窝囊废,她不会的事情很多,拿不出手的地方更多,她总是一幅脏兮兮的样子,秦寿回来,她就在家里就穿着带着黄渍的睡袍,搭拉着一双拖鞋,肚子上的游泳圈来回的晃悠,眼睛浮肿,嘴巴时常嚼着东西。袜子总是找不到,垃圾桶总是满满的堆在那里,总是有臭味,当然,对于他的抱怨,也是置之不理,她天生一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不声不响的,像是个永远捅不破的皮球。
生第二个闺女,他看见她用手在白墙上抓呀抓,抓出了血印子,嗓子也哑了,宫缩了50个小时,医生和护士都说是个闺女,真的是个女婴,那孩子白白净净,头发上还是湿淋淋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已经睁开,又圆又亮,好像想说话。
孩子生下来了,留下来养就是了,她还是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老人要儿子,生不出来不行,他无所谓,他想逼她说,不生了,要生你自己生吧,她以为她会反抗,结果,她还是又去生了。
生儿子的那上晚上,她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浮在一条河流,鲜红的血像河一样流了出来,护士们在跑,这个女人大出血,子宫怕是保不住!殷红的血流进了血管里。
好在肚子争气,儿子在肚子里扑腾了几下就出来了,她缩在角落里,护士掀开盖头,第三胎出来,她也不敢再瞧,护士说,恭喜你了,有了儿子了。
三个孩子,花了五年的时间。
秦寿看着她可怜,两腮的肉少了很多,两鬓头发开始秃,身体也不知名的消瘦,以头发也不是以前那样黑亮黑亮的,而是多少像毛草,以前红红嫩嫩,白白胖胖的,眼睛里失了光泽,无由的发愣,秦寿叫她“二愣子”。现在像个失去了水份的橘子。
你的水去了哪儿?怎么一点情绪也没有?
他说的她当然能听懂,半夜里,天天嘶喊着醒来,被她从肚皮上推下去,把天天搂在怀里。
后来,他就走了。
三
有人看见,秦寿领着个跟车的女人。
还有人说,那个女的住在滨河新城,看见他们相跟着进了小区。
听到那个消息,吴燕三天没下地,也没吃喝。
天天仰着头用力吸着奶头,留了两个牙齿印儿,她狠心拔出,然后抹上盐,吧嗒吧嗒嘴,哭了起来。这个儿子,本来想让他吃到一周半的,还是断了奶。
没有风,太阳也很好,想喊几声,招揽一下顾客,声音是有,就是像蚊子,自己都听不见。嗓子眼儿里像搁着一块东西,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喊不出!
“煎饼哎,热乎乎的煎饼哎!”嘴里这样叫,其实声音实在低,环顾四周,没有人理她。还没有芝麻的味儿飘得远。
把煤气拧了,时间正好10点半,盆里的面糊不多了,鸡蛋还有6颗,上午卖了36颗,还剩14颗,每天卖50颗,每张6块,毛收入100多块。
摘下口罩,太阳正好,站了半天腰眼疼了起来。好像有只虫子在里面爬。收起小车,就着一瓶矿泉水坐在角落里吃了半块煎饼。
别人的煎饼也见过,都是一勺子面糊,她在里面加了芝麻,还加了绿豆粉,生菜,还有黄瓜,分量够足,价格也不贵,关健是自己调的酱料,没有添加剂。
一个女人朝她走了过来,确切地说是毛小静朝她走了过来。毛小静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人,一只薄薄的棉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还用口罩把脸捂严实,就露出两只眼,上身套了一件长袖的围裙,她的脸盆看不清楚。
她加了两颗鸡蛋,还有一根火腿,还多加了点儿香菜。她的要求多,那只明显比别人的份量多,关健是,她还少给了她5毛钱,她兜里掏不出更多,就是少五毛,她让她手机支付,她谎称没带手机,她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无可奈何的让她走了。
把钱小心的装进了油腻腻的围裙里,里面的零钱并不多,她的小推车后面还有一个黑塑料袋,里面装着捡来的几件衣服。她的脸上有几颗碎斑,像几粒黑芝麻,还好,这几颗碎斑,破坏了整个的形象。皮肤被日头晒得吹得灰黄,她脸上擦着廉价的护肤品,涂了不少,就是不上色,硬生生的将白灰涂在墙上的感觉。整个人干瘪没有生气。
吴燕收了摊,走到小区门口,那个拐腿老人推着他老伴,轮椅上的老人攥着半张煎饼,啃得挺香,吴燕心里一动。
大爷,明天给您送煎饼吧,哪个单元?
6号楼5单元102,老人也不推辞。
谢啦!姑娘!煎饼好吃,就是淡了点,明儿个再咸些,可以再加一点儿糖,或者是玉米面也行,轮椅上的老奶奶加了一句。
身上被晒得暖暖的,初冬,手套用薄的就行,但是手一直露在外头,还是挺冷的,有些木。
几个打扑克的妇女堆在一起撅着屁股,挺闲适。
洗了把脸,抹了油,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四平八稳的躺下,从5点,一直折腾到现在,睁开眼,相框子里,秦寿正咧着牙和她笑,左边是闹闹,右边是天天,一只手伸进嘴里吮着,嘴角流着口水,你再给我生个儿子,这辈子就是我的恩人。
她以为这辈子会一直幸福下去。
随手把全家福给他发过去,手机一如既往的没有回音。
“妈,爸啥时候回来,闹闹没滋没味地扒着青菜叶子。好想吃红烧肉,你能不能给做一顿?”女儿翻起了白眼儿。
“炖排骨也行啊,爸爸在的时候常吃啊。”
“家里没钱,你弟弟的奶粉钱都快不能保证了,你就别挑三拣四了。”
“又是弟弟,又是弟弟,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闹闹红了眼,摔了碗,进了卧室。
一个女人养活三个孩子,日子怎么过?
微信响起,以为是秦寿,吴燕蜷缩着翻开手机,是三燕的大脸,姐,晚上去爸爸那里给量一下血压,好几天没量,看看是不是高了。
她唔了一场,翻了个身,腿像是长了铅,难挪。
还是没有信儿?娘问。她摇头。
据说车上有个女的,跟了他好些日子了。
心理有些痛。
180-140,血压真是高了,这里边疼,爹指指脑袋,上去给他擦擦口水,头又歪在一侧,手背上的血管凸得挺高。身子蜷缩在床上,只有一小团。用吸管给他喂了几口米糊,然后就摇头不吃了。
四
进入河北界内,雪花就绵延不断地在空中飞舞,雪花越来越密,打在玻璃上,只能不断减速,并和前车保持较大距离。那张全家福,是过年的时候照的,天天过百岁,手指还在嘴里吮着,闹闹站在他的前面,个子顶到他的下巴,吴燕一只手插在他的衣兜里,有儿有女,他觉得挺幸福的。那个时候,家里就过得紧巴巴的,但是,他还是买了两室一厅的楼房,除了还贷,家里还要生活,但是还能应付。两边的老人都能接济。家里的油、土豆、错季蔬菜都能支持,能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
吴燕天天绑在家里接送两个孩子,做不了饭,后来,就把二闺女送到了他父母那里,再后来,岳父就生了病。治,家破人亡,不治,人亡家不破。就是这么两种结局。
他苦哈哈维持着这个家,似乎永远看不到头。
毛小静是个跟车的女人。在业内挺有名气,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干净两个字,她坐的车从里到外永远是一尘不染,她还能做一手好饭,做完饭,锅底都是亮的,看着就舒服,聊天的功夫,一会儿就变出几个菜来,晚上,偶尔还能帮开会子车,只是技术不怎么样。这些,就足够了。
自从带上毛小静跟车,秦寿的生活有了烟火气。
她弄了一只小箱子,箱里是碗筷和厨具,盘子和碗筷整整齐齐的摆在一个小箱子里,盖上盖子就是一个简单的操作台;还有可以接的移动式煤气灶,能架炒锅,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小冰箱,箱里冷藏着一些土特产,新疆的脆皮西瓜,猪肉、土豆,还有节令蔬菜,偶尔还能在路边喝一瓶啤酒,然后睡一觉再走。
这一顿,是莜面蘑菇汤还有土豆片,秦寿吃得打了嗝。
吃饱喝足,时间久了,不免和家里的那个“二不点”进行对比,那个一地鸡毛的家,还不如这辆车舒服,他有些不怎么想回去。出来有些日子了。
出了高速,紧蹦的神经开始放松了,头有些涨。一个黑影从前边掠过,一个猛刹车,
你撞上什么东西咧!
是一条黑狗,眼睛瞪得大大的,脖子上带着项圈,看起来就是一条极普通的看门狗,肠子被挤压了出去,滚落了一地。场面有些血腥。
我的妈呀!毛小静叫了起来,这一叫不要紧,后面追过几个人来。最前面的一个中年农民扛着一把铁叉赶了过来,这个人脸上坑坑洼洼,尤其是嘴角,还有一颗黑痣,说话的时候,黑痣上的毛就开始动。
秦寿头上出了汗,摸出一支烟递给中年农民,中年农民用铁叉把司机的手挡了回去。
中年农民很气势,也很沉稳,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烟雾冲了他的眼,他眯缝了一下,说:“赔钱吧!”
秦寿忙说:“赔!赔!赔!多少呐?”中年农民伸出一个巴掌。那只很粗糙的大手只有四个指头,他好像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伸出另一只同样粗糙的手,五个手指叉得很开。
秦寿小心翼翼地说:“五百?”中年农民摇摇头,秦寿更加小心翼翼地说:“五千?”中年农民还是很沉稳、很平静地摇了摇他的头。
秦寿崩溃地叫喊道:“五万?”中年农民点了点头。
他叫喊道:“你想让我死啊?”中年农民慢慢地说道:“你知道这是一条什么狗吗?它看上去很普通,可它的出身却很高贵!它是一条阿拉斯加犬,阿拉斯加,你知道不?很名贵的?它是一条母狗,肚子里还怀着种,它一年吃我多少?它要吃专业的狗粮,还有新鲜的蔬菜,脂肪,含量少的羊肉、猪肉,而且必须加工过。每天要带着它遛弯儿。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与我、与我们一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对!感情!你跟我说,你有感情吗?你懂感情吗?感情是钱能买得到的吗?”说着说着,中年农民一手抚狗,一手拍地,哭得悲悲切切!
毛小静说,报警吧?
秦寿说,报警有屁用!
大约一小时后,一辆警车缓缓开了过来,车上跳下三个警察,两高一矮,其中一个可能是头,问:发生啥事了?
听了双方的陈述,可能是头的那个警察说,狗和人要是有了感情,这钱就真的不好讲了。这种事我们真不好处理,双方协商解决吧。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一圈人围过来,他被挤在中央,前后左右的路都堵死了。
你们想干什么?
掏钱来?
很快,衣服被扒光了,几个人撕扯着将里外的兜都翻了一遍,然后其中一个用脚踩住秦寿的头,其他人上了驾驶室,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翻出一张银行卡还有身份证,其中一个把身份证和银行卡揣进兜里,让他用钱换身份证吧,另一个说,现在身份证可以挂失,自己能补回来,拿着没用。
他被砸了一顿,脑袋里像是一个酱缸,黑的红的白的全都涌出出来,头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驾驶室后排,身上搭了一件薄大衣。空气中飘着香水味儿,毛小静还是坐在前面,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听着车载曲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随身带的10000块现金没有了,还有一块手表被脱掉了。
“你快回家哇,我爹的病又重了!”是语音,带着哭腔。
无底洞!
他又唾了一口!
五
爹走了。
那一夜,吴燕睡得特别死,她梦见自己进了一个深巷子,黑洞洞的,没个尽头,前面是爹的喊声,燕儿呀,燕儿呀,到爹这边来啊,她使劲跑,使劲儿跑,脚底下拌了一下,起不来了。身上疼呀,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又梦到秦寿,她正靠向他的怀抱,她伸出手,他鬼魅地笑了一下闪开了,从旁边走出一个女鬼,向她伸出长长的舌头,那女人的尾巴变成了蛇,将她越缠越紧。
却传来了小时候的儿歌:
那年的雪花来得真早
轻轻地,轻轻地在我眼前飘
飘啊飘飘到外婆桥
外婆打开蜡烛包啊,
一对儿天使在微笑
雪花,是雪花知我冷
一夜间捎我两件小棉袄
半夜里,天天扯着嗓子哭喊,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尤其孤寂,鼻涕将被子都打湿了,小垫子上拉了黄黄的一大片,吴燕起身换了块干净的尿布。然后看到了有些不同寻常的爹。
爹的头歪到了枕头下边,一只手垂下来,爹醒醒,醒醒!闭了眼,手还热乎乎,只是鼻子己没了气息。
爹的右手放在头顶,好像在喊,头疼,头疼!脸红通通的,像是刚睡着。
“父亲病逝,你回不?”
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毛小静正拿着秦寿的手机,手机里响着一首歌
“午夜和白天不停的交换,游走在街头一个人孤单
节日的狂欢情人的浪漫,所有的快乐都和我无关
无聊的工作让人很心烦,我又想你了你人在哪端
没有你陪伴我真的好孤单,我的心好慌乱被恐惧填满
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茫然,整天就像丢了灵魂一般
我没有你陪伴我真的好孤单,我的心好慌乱不知怎么办”
秦寿在一旁哼哼,哼着哼着,他就流泪了,知道会是这个结局,是他期盼己久的,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日子就像石头一样沉重,那个家,他背负了太久了,三个孩子,还有绝症的岳父,本来有了那么些孩子,他是活在希望之中的,这几年,他过年没换过新衣服,生病没去过医院,他把自己卖给了这个家,这个家给了他什么?一顿热乎乎的饭也很少有。
最近,他吃胖了,身边的这个女人,却给了他一段宁静祥和的时光,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台挣钱的机器。
回去?不!
第二天傍晚时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进来,小叔子开车拉着公公过来,小叔子胳膊上纹着一条龙,灯光下,肘部隐隐露出龙头,记得是在一个歌厅当保安,在灵前磕了四个头,拜了拜,点了张纸,放下500元。
三燕伸出一条腿,胳膊挡在门上,将门堵住,叉腰,我姐夫呢?
我姐给你们家生儿育女的,怎么就连口饭也不给吃了呢?
公公憋红了脸,他盯着吴燕,小叔子的气就开始不均了,两腿张开,脸涨得通红。
说话呀!到底是咋回事儿?女婿不来,亲家过来,岳父走了,他不端盘子?是死是活好歹露面吧。
他是死了还是让婊子把鸡巴吃了?
“咚”一声,桌子被砸了一个窟窿。震得香炉掉了地上。吴燕赶忙揪住妹妹的胳膊。小叔子的脸啪的一声,被三燕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下一秒,两人就撕扯开了,二燕将头埋进他怀里,将他撞上墙,他上手一把拽住头发,将她扔在地上,然后踹了两脚。二燕就直接四脚八叉摊在地上了。
娘走出去,嘴里喃喃说,这家是要散了。
六
秦寿是在傍晚和毛小静回来的,那辆半挂就停在了路边,车牌号她当然认识。
秦寿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穿着恨天高吊在他脖子上,她背对着他,有些心慌,她一见他就心慌,这是多少年的毛病,他吃胖了,从背后看去,脖子又短了不少,脖子中间多了一层厚肉,那个女人穿一双长筒靴,搭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满身珠光宝气,她旁若无人的缠着秦寿的胳膊,上了楼。
见面的场景,吴燕想象了几次,没有想到是这样一种。
一只脚迈上楼的那一刻,吴燕打开了微信的语音通话功能,她想知道,为啥一直以来不接她的电话?她看见他的手机响了,低下头,微信语音功能在他手里划了一个圈,然后就没了声音。
感觉胸口很憋,又很涨,还很疼。
她想了想,然后开始跟踪她们,她找了一辆出租车,跟在他们后面,她坐在车里面,看他们从一个商场出来,提着大包小包。盯着大门,等着他们出来。
那个女人,就是她!
买过煎饼!原来是她,不只一次!
她是过来羞辱她的,今天早上,她还从她手里拿走两个!她还少收了她5毛钱。
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然后,她坐在沙发上,一直窝在那里看电视,电视机屏幕一直到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还是睡不着,偶尔睡一会儿,脑子却是一直疼疼,脑浆就要破裂开。然后就歪斜在沙发上喝酒,
他们两人就住在两个老人的楼上,六楼!从进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真想走上去,揪住这一双狗男女,然后拍照,把她们发在网上,让全世界都知道。
夜色已经很深了,除了几辆车之外街上没有别人,她坐在一楼台阶上,看着六楼的灯亮了又熄灭。她像一只濒死的鱼。
她想如果他从楼上走下来,跪在她面前,涕泪交流 ,发誓重新做人,她看着他苦苦哀求,她也许会一次给他一次机会。
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进去,
“丫头,我看你一直在坐着,再坐就把自己搞疯了,那个男人是你丈夫?哭,哭有什么用啊?要是不想离婚,就自个儿抚养孩子,自己还房贷,住楼房,忍着,一直忍下去。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也就回来了。”
能忍下去?
怎么忍下去?
事实证明,确实是忍不下去。
两天没有出摊,原因是,天天发高烧了。
爹走了,娘就将就着给她带孩子,可是,这样一来,就有四张嘴需要吃饭,水电费、取暖费、物业费,以前都是秦寿的事儿,现在都又找来了。
夜里,雪花在头顶打着旋儿落下,楼前的台阶都被雪铺得满满的,又降了温,娘儿俩就这么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天天穿着一件从垃圾袋里捡来的旧羽绒服,黏糊糊的鼻涕沾湿了她的脖子。
“天天,别睡,到了,就要到了。”
天天不作声,小脑袋温存的抵在她后脑勺上,痒痒的,以前闹闹生病都是秦寿在家,要不就是公公背着上医院。她跟在后头,像是个跟屁虫,不管缴费,不管怎么走,只管带着孩子就行,现在,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天。
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想给秦寿打语音,秦寿的手机屏幕那边一直是黑着的,没有回音。
路上没有车,还好,路灯还照着,雪在脚底下擦擦的响,真好听,天天咳了两声,笑了,妈妈,妈妈,真好玩!
好玩吗?孩子?妈妈快死了,急死了!
嗓子后半夜就发不出声了,咳嗽也是空-空-空-,放出的声音就是啊-啊-啊,医生用手电筒一样的东西照了照,说,孩子的喉咙里都是白色的溃疡,赶紧住院输液吧,要不烧降不下去啊!
她的泪流了下来,她支持不住了,整个夜光彻底降临了。
七
她把煎饼推车闲置了,改了主意,换了一种工作,去商场做了美甲学徒,她给自己彻底换了一幅模样,她带上了假发,粘了睫毛,纹了眉毛,她的手有些粗糙,还是弄了个黑色的美甲,黑色是神秘的颜色。
美丽的女人天天从她眼前经过,她看着她们的身材和装扮,这样的日子一天也没有,她就把自己的青春和岁月给了那个家,那个70平米的窝,把自己的容颜碾压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抱天天进去的时候,戴着墨镜,指甲还没有干透,那扇门吱呀被她推开,她的高跟鞋点着地,将卧在窗台上晒太阳的那只猫吓跑了。早春时节,换了一件紧身的打底裙,这是那家美甲工作坊的工作服,却是最好的一件。她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拾捣一遍。她不想输给那个婊子。
公公惊愕掉了下巴,这个女人是不是已经抽风了。三个孩子为了抢一部手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把老两口的一盆面条吃了个精光,她将离婚协议书扔在炕上,把天天放在炕上,给了天天一根棒棒糖,只有闹闹长大了,拽住她的袖子。
照顾好弟弟妹妹,扭头就要想走。
婆婆追了出来,一把拽住她。
你不要孩子了?三个孩子,哪个不是你的骨肉?他们有啥罪过?
这几年,不是锅台就是产床,这苦哈哈的日子----
不过也罢。
秦寿回家了,天天已经开始跌跌撞撞满大炕跑。
吴燕看到他心理还是很高兴。
后天开庭,他拿着法院的传票问她,你胆子倒不小,给我发传票?
她把照片扔给他。
你捉奸了还是咋的?我和她相跟着走就不行?我跟她睡了?你拍上了吗?
这楼房是我一个人贷款买的,让你住着就不错了,还想要房子?要房子得还贷款,你有这个能力吗?
怎么没给你钱,那5万块钱,不是在你手里吗?你给你老子看病了?我不管你干啥了?那是一年的生活费,你提前花了,那就自己想办法去。我凭什么非得养活你--啊?
他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房子和她没关系,车是人家的,孩子姓秦,还有生活费,也应该自己去挣。
“要么你就和她一刀两断,回来。要么就离婚!”
“离不离婚,主动权在我这儿,不在你这个娘儿们那儿。”
他又走了,但没坚持要离婚。
开庭当天,他没出席,法院没有宣判。
八
腊月二十三,每年这个时候,出车的司机把车找个车库放进去,把挣的钱好好数数,然后回家和媳妇算算,一年的收入和支出。
到了腊月二十四,秦寿就开始从县城的西头转,先买一颗猪头,自己褪去细毛,然后从地下室把煮肉的锅拿出来,放上酱油、葱姜蒜,他煮得东西多,除了猪头,还有羊肚、羊蹄,每天煮一样,放在冰箱里冻着,到了晚上,就开始喝点小酒,吴燕很配合的给他做点小菜。
今年,确实不一样了。
首先,毛小静没有要留他过年的意思,她说要回娘家,还有,说没得穿,要去买衣服,然后反复盯着他看,他当然明白这意思。她带他去了市里一趟,进了商场,她像一条撒了欢的狗,我打扮得漂亮,你脸上也有光么!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挑了一件皮草,像个富婆似的在镜子里扭来扭去,长的1万2,短的6千,给你省省吧,来一件短的,她从一楼化妆品专柜拿走了一套韩国的“天气丹”,然后咚咚咚跑到对面卖内衣处,把袜子胸罩收拾全,好不容易到了门口,突然大喊,还少一个包啊!
秦寿有些痛,他每年这个时候,总会说,给孩子们买新衣服新鞋子,一家人都换换,图个喜庆,可今年,毛小静也从头到脚给他换了一身,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到了腊月二十四,老人发了一张微信照片过来:伴有语音,六楼换了人了,而且窗户里面的灯亮着,我碰见她啦!这回没错,还跟着另外一个男人!
好像不是你男人。
发过好几张照片,有正面照,还有侧面照,还有背影,多数是背影。
最后这张,看清楚了,男人是小平头,个子挺高,他回过头来,脸上坑坑洼洼的,嘴角边还有一颗黑痣。
她将这张照片随手给秦寿发过去,一年来没有回音的手机,出现了两个字:收到!
第二天,有一段关于两个男子为了一个女人打架的画面就在抖音平台上大火,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这位名叫毛**的女子,2020年和前夫离婚,后来,她曾和一名农民同居,一年后,又认识了一位卡车司机,这个司机是己婚男子,还有三个孩子,不过两人很快同居了。然而,当这个卡车司机发现毛女士还有一个固定的男友,上去殴打这位农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这个时候,卡车司机的妻子赶过来,一齐和他将这位农民打晕,毛女士用手机拍摄了全部的过程,然而,卡车司机却掉转头,又和这位毛女士手挽手走了。
吴燕的男人秦寿,又跑了。
今年过年,他要是把钱拿回来,像往年那样,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算了,孩子们还有个名义上的爸爸。
她死死的拽住他的胳膊,回家吧,置办年货,回来过年,我啥都听你的。
她眼眶裹着泪,眼睫毛把眼睛周围染黑了,弄了个熊猫眼,看着很滑稽,她看着有些怪,怎么个怪法说不清,总之不是以前的那个吴燕。
他被她揪住,假指甲抓疼了他,胳膊上留了长长的一道,感到很窝火。
他还是挣脱了她的手。
她想要房子,但还不起贷款,她想要三个孩子,但养不起,想分点儿钱,但是这个家没有。
娘回村里了,村里有莜面,土豆,冬天捡点干树枝就能过冬,炕一热,家里就热了,不用抗煤气、不怎么用电,院里有井,水钱也省了,又养了几只鸡,喂一口猪,也能卖钱,娘说,一定要还了亲家的5万块钱,还了后秦寿就回来了。
多会能回来?她等不见呀!他不回来,不给她生活费,也不提离婚,她觉得,孩子少养一个算一个吧。
三个孩子她都不想要,后来,她想想,还是要了女儿。
爷爷奶奶迅速的搬进了他们的楼房。
她收拾东西,还是很小心的将儿子天天的衣服洗子一遍,四个人正在分糖醋排骨,好久没吃过了,天天吃得真香!才3岁,正是懂得饿的年龄。
邻居们说,这个女子有些傻,那房子就不该腾地方,搬出来,住到哪里去?
就住着,他们能咋样?
有的说,这外头有了女人,还有了理了,这婚姻法一点都不保护当事儿,反而上小三拣了便宜。
好像秦寿也没结婚。
她收拾东西搬走的那天,秦寿正在六楼和毛小静吵。
毛小静要和他分手。
见一个爱一个的烂货,还敢说离开我。秦寿骂道。
一个乡巴佬,窝囊废,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从你欺负前妻,你也全得靠我,不然,连饭都没得吃!
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我不再需要你了,不再巴结你奉承你,忍着恶心伺候你,我现在就要离开你。
你敢!你现在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里了,要是敢动我一个手指头,立刻让警察抓你蹲大牢,你把我的钱都霍霍光了,想跑?门儿都没有?
你不是也挺舒服么,你享受了多长时间?我让你白白享受了吗?
这个跟车的女人半年前还很调皮。
哇,山咋这么高,桥咋这么大!
这天儿啊,咋这么蓝捏!
怎么会变成这样?
抖音上,一个小平头,个子挺高,脸上坑坑洼洼的,嘴角边还有一颗黑痣的男人把她拽走了,他仔细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1]
作者简介
李娜英,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9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