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祖母綠(龐宇真)
作品欣賞
那一抹祖母綠
磚泥壘就的炕頭，燒得暖暖和和。已經老態龍鍾的祖母，躺在炕頭，眼窩深陷，顴骨突起，但眼神依然灼灼。
見到我回來，祖母問東問西，耳不聾眼略有點花。我輕問，回我家住去吧？祖母初始極興奮，轉瞬即說：「不了，這裡的土炕暖和。」是啊，我家沒有土炕，只有床啊！
我驀然驚醒。祖母呢？我急急四下張望，卻不見祖母身影，不見祖母面容。回味良久，方清楚是自己南柯一夢。
早就準備寫一寫祖母，總因為人在江湖飄，而擱筆。大約是祖母等不及，託夢與孫女我吧！
祖母離世整整二十年，但剛才夢中相見，她的神態依然鮮活，她的神采依然飛揚。
因為春節後即將臨盆，大年二十九的祖母的葬禮我不曾參加。未能追隨大家的腳步，把祖母送入泥土的懷抱，所以她怪罪我，讓我剛才看不清她的今日住所麼？
祖母生於民國時期，其祖父是清末最後一批舉人，不曾謀得一官半職，就開始了普通人的生活。於是，私塾講學成就終生。
祖母的父親英年早逝，祖母與寡母一同生活。因為其祖父的幫襯倒也衣食無憂。
古人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其祖父卻不理會這些愚昧禮教。祖母自小背詩書，習禮儀。興致濃時，與其祖父吟詩作對。因為她的聰明伶俐，幾個孫輩中最是孺子可教，自然得到其祖父的百般寵愛。此時的祖母，已然顯露出寶石般的光華，炫目，耀眼，充滿了溫潤的綠色光澤。
祖母十幾歲時，國家開始招考師範人才。祖母一考便中，她愉快地走進邢台女子師範學校，開啟了不一樣的人生大幕。
二十多歲的祖母，作為時代的剩女，嫁到祖父家，祖父此時已有兩個十來歲的兒子。祖母未曾進門先當媽，照管起了兩個失去娘親的孩子。衣食住行，無論哪一樣，都足以讓年輕的祖母手忙腳亂。即便祖母小心翼翼，用心呵護着我的兩個伯父，依然擔心着人言可畏，一根雞毛變成三隻雞的以訛傳訛，祖母不是沒有聽說過。
祖父在北京的大柵欄，開有一家私人小醫院，就是現在的門診罷了。祖母與孩子們，便生活在這個天安門南邊百米遠的地方。白天，孩子們外出玩耍，在故宮周圍瘋跑，夜間，團聚在門市房裡安寢。
安心舒適的日子流水般輕逝，伯父們長大了，一位學醫後到鄭州醫學院當醫生，當教授。一位學習了繪畫，跟着鄰縣劇團畫布景，日日隨劇團演出。此時，姑姑、父親、叔父，祖母的三個孩子相繼出生。祖母的負擔沉重起來：大的上學需要生活費，小的一日三餐待解決，孝敬生活在鄉下的老母，祖父的鋪子需要進藥材······各項開支打着旋，撲騰着浪花，朝這個家撲面而來。祖母精打細算，不敢浪費絲毫。
相夫教子，這樣神仙眷侶般的歲月，在鍋碗瓢盆的交響曲中，波瀾不驚地無聲行進。此時的祖母，雖然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但生活的刀痕並沒有在她的臉上刻下什麼記號，她的皮膚依然白皙，她的眼神依然明亮，她的髮髻依然高挽，她的旗袍包裹下的身軀依然窈窕······美女如雲的北京城，祖母亦是其中閃亮的一顆明珠。
曾經見過一張祖母身穿旗袍的照片，出自北京某照相館的師傅之手。她的天生捲髮精緻地盤起，玲瓏的線條，灼熱有光華的大眼睛，典雅、端莊、高貴。不必說吸引了祖父，就是我這個孫女，也為她的氣質深深迷戀。很小的時候，我就學會了一個詞「洋氣」，是那時人們對典雅氣質女的美稱了吧？回想那張照片，腦海中就浮現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再無他句恰如其分地形容出祖母的年輕貌美。
好日子總是在不經意間溜走。
父親八歲那年，祖父因歷史原因病故於某監獄。
沒有了經濟來源，沒有了男人撐起的那片天，祖母的生活瞬間陷入困頓，前面的路怎麼走，她缺少明確的方向。無奈的祖母，帶着三個年幼的子女回到了鄉下老家，好歹還有幾畝薄田，可以勉強支撐接下來的生活。
農田裡的活計，祖母是做不來的，可從幾十口人的大家庭里分得一杯羹，又是多麼的無奈、不易。夫家，欺負寡婦和幾個幼兒；娘家，沒有父親的支撐也沒有自己的一片瓦。這樣的境遇，催生了祖母的堅強與不屈。前有三個兒女嗷嗷待哺，後有老母望眼欲穿，沒有依靠自己就是山！再艱難的日子，也要一天一天地過；再兇險的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
祖母心裡明鏡似的，她沒有流過一滴淚，大事小情自己扛，家長里短自己擔。祖母咬着牙堅持着：她堅信，這樣的日子總會過去的，孩子們總會長大的！
祖母后來告訴我，每逢晚間要休息，她都要把家裡的菜刀、繩子等危險物品收起來藏嚴實，生怕夜間，日子的煎熬下，衝動之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性命。祖母每講一次，都是淚雨滂沱，熱淚縱橫。我雖然年幼，但看祖母淚水漣漣的模樣，也莫名地淚流滿面。現在想來祖母的話，有了更多的生活體驗，更加黯然神傷，暗自垂淚。祖母過着怎樣的別人屋檐下的日子啊！
好在新中國需要人才的快速培養，祖母順利地走上教師這個
工作崗位。低眉順眼的日子熬到了頭！這個舊時代走進校門，新時期再次走進校門的女子，帶着三個兒女，昂首挺胸走進新單位的大門。揚眉吐氣的生活，讓祖母變得光彩照人，陽光下熠熠生輝。
幾十年的教學生涯，她兢兢業業，無論在哪所學校教書，她都是最有文化、最會教育、最恪盡職守的那個。工作崗位上，她以她的學識，她的見地，她的責任心，她的愛心，培養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的新中國的人才。她，以寶石般的光華，輝映着更多的孩童，讓他們生髮出耀眼的光芒。祖母的桃李滿天下，大到共和國的將軍，小到身邊的教師，都以自己的舉動，感染着更多的人，絢爛着祖國的星空。
同樣，祖母的光環也耀華了我們這一大家。
祖母為自己的兩個兒子選擇教過的兩個學生做媳婦，保證家裡的文化味道。父親在他35歲時考上河北師大當上老師，自然是在祖母的蔭護之下。
很小時，祖母便教育我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於是，祖母要求我們讀書考學。
我們這一大家，父親是教師，大伯父是醫生兼教師。
我這一輩，包括我在內，共有八位教師。
這至少十一位教師，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開枝散葉，每個人都桃李滿天下。雖然祖母曾經說過「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但她依然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兢兢業業一輩子。「河北省教育世家」是祖母能夠送給我的最大榮譽，我珍藏，並好好珍惜着。
真正的勇士，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還能依然熱愛它。葉嘉瑩以九十四的高齡很好地詮釋了生活的真諦。祖母也以晚年的幸福生活，提升了她的人生高度。
作者簡介
龐宇真，河北邢台市小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