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当家(王郁林)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那年,我当家》是中国当代作家王郁林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那年,我当家
母亲去世那年,我七岁。因农村再无劳力,父亲几经周折,把我和弟妹的户口迁到了县城里,与祖母一起生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短短两年后祖母又撒手人寰,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家里少了当家人,父亲一愁莫展,看着我和尚幼的弟妹,一横心让我辍学回家,操持起了家务。
从那时起,我就拴起围腰跳起了“锅边舞”。因人小,个子矮,够不着灶台,父亲便从屋后坡上搬来一块石板垫在灶台下面,炒菜做饭就够得着手了。不像先前踮起脚,仰着头,费力不说,沥米时还很容易被米汤烫伤。那个年代没有电饭煲,吃的是沥米饭。沥米是件麻烦事,先把米煮到六七层熟,用筲箕放在缸钵上过滤后,再倒入木甑子烧开水蒸。相比之下,稀饭或红苕汤就更省事些了,只要把米、红苕下到锅里,掌管好火候就行。
贪玩是年幼时的天性,有一回我把米下到锅里,就去天井玩抓石子的游戏,真是记性好忘性大,等闻到了糊香,才猛然跳起来奔向灶台。沥米饭已做成了稀饭,浓浓的焦糊味儿迎面而来,这下糟了,皮肉不受苦也得挨父亲一顿骂。吃饭时,我盯着父亲,看他有什么反映,没想到他没开一句腔,吃完就离开了桌子,我忐忑不安的心才得以平静。父亲没责怪,想来也是因为我小小年纪当个家也不易。
买菜是跟二姑学的,二姑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她会看菜的品相,会砍价,总是以最便宜的价格买最好的菜。我每天跟着她,久而久之,也学会了讲价。讲价是有学问的,高了自己吃亏,低了菜农会咒你几鼻子,让你打不出喷嚏。一般要对半杀价,若不成,再慢慢添,实在不行就换一家,多走几家,自然就知道行情了。当然在买菜过程中,为一两分钱,你不让我不愿,争得面红耳赤的事是常有的。但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有一次去菜市场买白菜秧,还闹了笑话呢。我问,多少钱一把。别人说一分钱两把。我随口还道,两分钱三把。回到家,才醒悟过来,这不是明摆着送人家钱吗。
菜钱父亲习惯用一只碗压在桌儿上,一般是七八角,若要割肉又另当别论。父亲知道我不会乱花钱,至于买菜用多用少,他从不过问。但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每天晚上我会把当天的开支一五一十向父亲汇报,哪怕差一分,我也要绞尽脑汁想出来。父亲说一两分就算了,可我固执,非要想起花在什么地方才肯罢休。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粮食问题,是当时大多数家庭所面临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在少数。我家四口人,靠父亲拉架车维持生计。父亲下的是体力活,俗话说,七十二行,架车为王。有句民谣道岀了个中三昧:七十二行,架车为王,脚刹车,手加油,脚杆蹬短,颈杆拖长。但父亲从不提他的艰辛。那岁月,我和弟妹又在吃长饭,个个食量大如牛。供应的商品粮,每月二十来号就吃得精光,剩下的十余天要买黑市粮贴补。黑市粮比供应粮贵将近一半,按大米来说,供应的每斤一角三分八,而市场上每斤却要二角五六。所以一到下旬,米坛见底,父亲就愁眉不展,非常郁闷。为打紧开支,父亲除买黑市米外,还要买些红苕、玉米掺和着度日。其实供应粮也不全是大米,而是七分细粮,三分粗粮。粗粮以面粉为主,也有搭配干红苕块的,苕块倒也罢了,关键是掺和着烂红苕。用这种苕块磨成粉,做成的窝窝头,黑不溜秋,我们称之为“牛屎粑”,吃起来味同嚼蜡。
除了粮食短缺,副食品也很紧俏,烟酒糖肉均凭票供应,甚至当时称的洋油、洋皂、洋布匹都是要票的。其中肉更是奇缺,即使有票,也很难买到。偌大一个县城一天只杀两三头猪,除去开后门的,对外卖的不过一两头。要想肉吃,非得起大早排长队不可。但像我这样羸弱无力,即便再早去,也未必能如愿。有年冬天,凌晨两点我就出了门,虽排第一,但等售票窗口一打开,井然有序的队形突然大乱,蜂拥着挤向窗口,有的甚至从人头上爬过去。瘦小的我早已扭曲成麻花被挤压出局,望着疯狂的人群,眼眶噙满泪水,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呆立一旁。
可有一种肉,不用排队,也不要票,做出的菜肴,至今想起还口有余香。父亲与他同事打平伙,就爱买瘟猪肉来我家加工。瘟猪肉因没走血水,看上去红线线的,没卖相,但只要用新鲜七星椒和生姜,再加上泡椒,味稍大一点,煎炒出的味道同样喷香可口。为找当年的感觉,我还特意买过瘟猪肉,比照父亲同事的做法,依样画葫芦,却怎么也没那种口感了。殊不知,现今的猪都是饲料催肥的,三四个月就出栏了,肉质疏松而不香。
那时候城里的人家,大多也爱养鸡鸭兔,甚至屋宽敞些的,还会圈出一块喂猪,以便解决吃肉难问题。有一年,家里买了只母兔,因要挨到过年才宰杀,却意外下了一窝崽,足有八只。我欣喜若狂,像经佑仙人板板一样,盼着一天天长大。不料长到两斤来往,有两三只拉稀,若喂下去,死的可能性大。我拿去市场卖,因那天和弟斗了口角,他一直跟随我。我坐他也坐,我站他也站,我与买家讨价还钱,他却在旁边搅和:不要买他的,在拉稀。别人一听转身就走。几次三番,哪儿还有买主,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不屑地昂着头,十分得意的样子。父亲回来,我告了他的状,父亲不但没责骂,反而被逗笑了。
这一次我不安逸父亲,总觉得他是在包庇弟。没多久,这事也就忘了,那几只拉稀的兔子后来怎样,我真想不起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记忆犹新。那天晚上,疲惫的父亲回到家,进屋就找他的拖鞋,门后床下看了几遍未果。突然朝我吼道:不给老子找到看我不揍死你。我委屈极了,想起天天烧锅煮饭、买菜还没讨个好,越想越憋屈。我什么也没说,趁他不注意,溜出了门。那时已近黄昏,街上的路灯亮了,我从曹家街,去了西街,又穿过河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我真不打算回去了,就这样转到天亮,我没想过天亮后又去哪里。最后我在三公司门口停了下来,那儿有几个打长牌的,尽管我看不太懂,但我还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刻意装出很认真看的样子。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已过十一点,身上感觉到了丝丝的凉意。忽然,一张熟悉的面孔凑近了我,认准是我后父亲脸都气青了,他一把抓住我就往家拽。不消说,回家后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打,我没哭,也没告饶,父亲反而心软了,他坐在高板凳上,手发着抖。其实我是明白的,他怕老了没人养老送终,我在他心目中一直乖顺、言听计从,这次表现出的逆反,让他觉得再没指望了。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父亲再没对我动过怒,说话行事也显得谨慎,这样反而觉得亏欠了父亲什么。我理解他,每天早去晚归,凌晨三四点就要去溴水河、蓝桥坝、银厂沟拉煤,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从不间断,他内心的苦只能往肚里咽。
父亲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曾在内江地委工作过,想问题干事情较一般人更有远见。他每天晚上都要辅导我学习,检查完作业讲新课,讲完新课布置第二天的作业。他自始至终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对当时社会上鼓吹的读书无用论,常嗤之以鼻。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果不其然,一年以后“四人帮”垮台,升学有了希望,我重新复读于富东小学,当时我掌握的数学知识已远远超出了所学的范畴。在后来小升初考试中,我顺利考入了全县重点中学,记得全公社只考上了六个。
时过境迁,不堪回首的往事已随风飘散,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煤油灯、二八大杠自行车、缝纫机以及各类票证早已渐渐淡出我们的记忆。但清寒贫苦的日子、当家的经历,却使我拥有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和磨难,让我都能永远笑对人生。[1]
作者简介
王郁林,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