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旧信想念你(张艳)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重拾旧信想念你》是中国当代作家张艳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重拾旧信想念你
外婆:
见字如晤。此刻面对着冷冰冰的荧屏,打出这四个字后,一时语塞。索性放下电脑,拿出纸和钢笔,给你写信。
很久不用钢笔写字了,也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有点陌生。
握着笔,这姿势还是你教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手指头一并弯曲,逮着笔的末端,然后用力稳住在纸上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笔书写。如今,疏于拿笔了,甚至拿着笔早已没有了初写字时的兴奋与激动,笔划过信纸,生涩而断断续续。
八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你,以我那时小女孩的眼力,外婆就是我全部的天。往事袭来,竟然有了你就在身侧看着我写的感觉,我继续书写,不舍得打断思绪,通过一支笔,你的音容笑貌在血液里贯通了,与你跨过时空相逢。那就不求什么章法,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沙沙沙,笔尖与纸面厮磨出一片柔情,沙沙沙,爱怜满心尖。写信的状态有点“倚剑疾行”的味道,信纸上打着温柔的横格,思绪飞扬,字都跑出了格子也不知,而下一行,疾行到纸的边缘才醒醐,精神陷在叙述里急急写下去,忘了空格。想到以前你给我写的信,立刻去旧箱子里翻找,几经搬家,很多物什已失去,你的旧物竟然还在,抖开发黄的信笺,字如斗金:
“妮,甚念,新秋了,可穿多无?外婆一切都好……”
一个不留意,相思冒出芽。藏在我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就醒了,思念立刻飞起来,今生有你的牵挂是我最大的福泽。外婆,你的才情是那般出色,而你年轻时为了家中日月,任凭岁月蹉跎,多大的才情只得湮没。去工厂跟一帮有力气的男人们打铁,抡起的铁锤一声声,砸碎多少柔弱的梦,你说:谁让咱是女娃呢?女娃就该辛苦一些。你毅然把你母亲缠在你脚上的白布扯去,那个年代一双大脚多让人耻笑,我眼前幻化出要强的你,一双缠足未果的大脚丫子,在一群三寸金莲的女孩子面前是怎样的格格不入。你不管,走路都带风的你,硬是跟男儿一样,挑水担柴做粗活。古有木兰替父从军,而你,一对弱肩担起生活的苦和难。和外公成家后,你更是辛劳,把排行老大的我娘、三个姨娘和小舅养得高高大大的。那个时代的人大多个子矮,一米七个头的我娘,细高挑着身子,胸前一角衣裳总是被撑得鼓起,当年可是后面跟了一排的小伙子眼勾勾地追呢,当然这是听你扬着头傲气地说的,我没有看到。至今家中有一张你、外公和我娘的照片,你的每一根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光溜溜儿挽在脑后,双眸明亮,你们对着镜头笑,每每看到这张照片,心就突地疼得一哆嗦。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给你写过九封信,不同时期的我,在你那儿最真实,也好没出息。那一年我高考,想报中文系,我父觉得会计专业是最好的选择,说什么都不同意,只有你支持我,训斥我父,凶得像是要拼命;那一年,长着满脸青春痘的我跟我娘怄气,不理她,给你写信诉苦,等信发出去后就后悔了,大老远的,你读到会是怎样地惦记,那时家中没有电话,发电报很贵,等我接到回信连同两块腌得极好的黄腊肉时,早和我娘搂着肩膀有说有笑了。
时光之舟放得更远一点。这辈子你几乎没有走出过你的小村子,你出过的远门只有两次,一次是表姐去天津做手术,她的左脚天生跛瘸,你的心最疼,也最放不下,执意跟着一起去。一次是来沧州看看我结婚的新家。表姐如今成家立业,儿子活泼可爱。我也是,这么多年有你的庇护,幸福得像只小鸽子。我飞过很多地方,重庆、广州、北京、哈尔滨,从南到北,无论我飞多远,都记得在北方的一个小家里,有你的牵挂,我的老家。
老家在我的眼里是永远有着秋天意味的,外婆也有秋意。你一直是老人,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家族里你是最长寿的,谁的外婆能活到80多岁了还张着没有牙的嘴巴哈哈哈高门大嗓地笑,还能模仿穆桂英挂帅出征,蟒衣凤冠一亮相,身后的翎子一抖擞,飒爽英姿,腰板挺得带劲儿着呢。我不奢望自己像你一样长寿,再过二十年,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提笔给你写信,是有多幸福。我向往这样的跟你细细地自话自说,写信的我诚心实意,而收信的你一脸慈祥。
远远地,看见外婆戴了老花镜,展开信在细细读,那是我写给你的信,一字一句,一行一行,你读得很慢,读得日上三竿了,还是一个姿势,时而扶一扶掉到鼻头上的花镜,时而又摘远一点。老花镜还是我小时候抢着戴的那副,我每每戴上它看东西,眼前雾蒙蒙晕晕乎乎,你嗔怪着拿走。我想起那幅图:密密榕树旁,外婆和外公,端坐小马扎,外婆左手拿信,右手的茶杯停住不饮,信的内容吸引住了你,或者说,你正思量怎么回复小外孙女,旁边的小桌上,收音机正丝丝拉拉传出老曲调:“远书珍重细细读,新茶入味慢慢品。”
想着从前,纸窗瓦屋,灯火青荧,与你厮守多自在。你让我多读书,“识字多好!”你教我不求闻达,不趋财帛。是,只上了识字班的你,天生敬畏读书人。觉得断文识字是一项神圣的事业。如今我仍然坚持写字,“因为写作,生活不会甘于平庸,不会陷于空虚,不会沦于尘俗。”有人问我,最值得做的事是什么?我说,读书。这是值得用最热切的感情去爱去执着一生的。一个人的读书种子,是会遗传的,我坚信我就是遗传了你的基因。眼中有大美者,内心必有敬畏。
外婆你的那个小木箱还在吗?里面的宝贝还在吗?特别是那枚圆圆的厚墩墩的暗色硬币,你说那是银圆。在当时,这东西可金贵了,看得出,是有些岁月了。还有那支银簪,是你的外婆给你的妈妈而后又传给了你,你给我梳了两条乌黑的发辫,说,有一天要传给我。
如今我已经习惯梳两条黑发辫盘在脑后,是为了等着插一支老银簪。
却两厢渺渺,物我两忘。
那天看到了个字——“沁”,这个字真好,立刻就喜欢上,沁和你说过的“洇”同理,就是时间在玉石上存留的痕迹,“沁”,是时间的馈赠,你身上沁着美好的时光,洇着幸福的光芒。一些词语用在你身上毫不为过:清洁、端庄、认真、静美、爱心和持重。
想外婆你做菜的味道了,一种带着永远家的温暖的味道。猪油一坨,宽叶的韭菜,豌豆苗,一把面条,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在你的手里,一会儿就跟变戏法似的,成了一碟美味,一吃起你做的饭,幸福就要决堤。你让我跟你学炸馓子,这是我们老家招待尊贵客人的美食:细麦粉加入高粱面掺了老肥发酵,团成鸡蛋大小的剂子擀开,在中间部分切细条,然后一掏一拧,便出一个漂亮的麻花状,我拉着风箱,很卖力,“啪嗒啪嗒……”你总笑我太心急,炸馓子火不能旺,好看的面花“哧溜”滑进油锅,油香伴着麦香随即飘出,我急着探头,风箱都忘了拉,你嗔笑:有你吃的,一会儿让你吃个够。我乖乖继续拉风箱,一枚好看的穗子从稻草里闪出来,我掐下来,在你脸上拂一拂,你乐得咯咯躲闪:痒、痒!我把穗子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痒、痒!
“来,看着我做,要学,要记住,以后我老了就给妮子做不动喽。”
我边拉风箱边一脸委屈:“外婆,你不会老,我不让你老。”
可是,你还是老了,做饭、担水明显不如从前,一天下来,总让我给你踩腰。我慢慢站上去,手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小脚丫从后背一直到腰眼踩个遍。而第二天担水,你的腰仍是直不起来,我俩便用扁担抬水,我在前面走,扁担搭肩上,你把两只水桶可劲儿在你那头儿捋,边走边说:“我妮能做大事哩。”说了这话,再听不见你的声音,一路上是我们俩细碎的脚步声和扁担的吱呀吱呀,凌乱了细雾的冬晨。
老家有句俗语:“人老成精”。人老成精了,会让人烦的,而外婆不是,至走,都没有让家人有烦你的机会。你养的那只花狗也老了,天暖的时候,它出来晒晒太阳,更多的时候是趴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睁着一双让人心疼的眼睛,看见有人来,淡淡地看一眼,又转过头去。
外婆你好比我书橱里分外珍惜的一本书,让我每每翻阅会反复审视它的质地,叩问它的含义,追寻它的投影,渴念它的真谛,其实我能接受你的无疾而终这样的事实的。只是,有多舍不得啊,这世上,我再无外婆了。
一时两角眼泪上来了,怕让人看到,赶紧悄悄擦去,时光的车轮,轧轧碾过。
老家还有一句俗语:“心想事成”。如果说“心想事成”的确有的话,那和外婆你在一起的时光里,不是“心想事成”是什么?
想念你的外孙女
二0一九年五月二十日[1]
作者简介
张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民俗协会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