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回鄉(呂延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八月回鄉》是中國當代作家呂延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八月回鄉
八月,以回鄉看父母為名,每年暑假安排北上之行。在一個地方呆慣了,像一墩野草,吸吮朝露,沐浴陽光,目送斜陽,不是旅遊控,不慕天南海北走遍飽覽祖國大好河山。這話說着有點酸葡萄味,一是高價商品房等我的銀子,房奴身份,孔方兄是黃世仁;二是,家庭羈絆,哪能自專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今穿衣吃飯,要努力工作得來,家庭責任更是義不容辭,這就是男女平等的結果。臨行前,塞幾件換洗的衣服。大包小包,多是提前買好的禮物,父親的T恤,母親的襯衫,公公的酒,婆婆的營養品等,拎好下樓,鑽出租車,到長途車站,過安檢,買票上車——一路下來,像一個部隊在轉移。
汽車穿行在城鎮,農田,樹木間。汽車悠哉游哉走完一片田野,慵懶地鑽進一個小鎮,喧囂聲里遊走在琳琅滿目的商品之間,十多分鐘後,才不情願地離開鬧市,左拐右轉,擺脫不了日益擴張的城鎮樓房的影子。汽車像一枚利箭直刺城鎮的中心,原始的車站是城鎮的心臟,從郊外到城中,無數新修的樓房還沒有血肉,古樸的楊柳已沒了蹤跡,叫不出名字的綠化樹被棍子撐着,繩子捆着,營養液吊着。只有遠離城鎮的田野,滿眼的大豆,玉米,紅薯,枝葉葳蕤,萋萋到遠方。綠樹懷抱中的河流湖泊,溫情脈脈,無語東流。村莊隱藏在綠色中,只露出一些灰白的屋脊。有塵土覆蓋的小路伸進去,像一條青白的蛇,爬進了千家萬戶。房屋的周圍,荊棘蓬生,肆意膨脹的綠色,湮沒了雞犬聲,蟬聲也只是一絲點綴。
很少走出小城,旅途是觀賞沿途風光最直接最廉價的方式。汽車經過的城鎮,把田野、樹木和村莊竄在一起。朝辭白帝彩雲間,車輛奔跑的意義,於我是尋根之旅,夸父逐日般,每年寒暑假,雷打不動,我要匆匆回到故鄉.那裡不僅有我的父母雙親、兄弟姊妹,還有那一片熟悉的土地,腳踏上去,有一股磁石般吸引的力量。
終於,汽車輕輕地嘆一口氣,收住慣性滾動着的馬蹄,停下來。我攜了大小行李掉在馬路上,汽車鼓起士氣,一溜煙沒了蹤影。
站在寬闊而空蕩的柏油路上,身邊高聳的燈柱,托着蓮花般白色燈罩,神氣十足。拔地而起的住宅樓的影子,遮住大半個個街道,無數灰白的窗口,像一隻只狡黠的眼睛,窺視着我的渺小。白色的太陽,淡淡的一個圓,無精打采地斜在一排排樓房頂上。過去塵土飛揚的小街道消失了,從那裡走出來的小姑娘,也被遺棄在時光的河裡。
我抬起頭,懷着激動,陌生和熟悉的感覺同時襲擊着我,踩在今日的馬路上感受昨日的親切,這其中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仿佛遊魂,沒有根基,飄忽在大街上。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我努力辨認,想找到一個舊相識,但一切枉然。十多年,三千多個日夜,與之廝守,只能感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拐彎走進大院,門洞裡,風暢通無阻,坐在矮凳上吹風的老伯,頭髮全白,我向他打招呼,他抬起臉,一開始滿眼的狐疑,怕是一眼認不出我來了,之後一臉的笑容,「回來了啊!」
父母的小院,被一棵無花果樹霸占了大半個空間,手掌般肥大的葉片,張牙舞爪,伸展着,一枚枚青色的果子,鑲嵌在枝葉間,裂開小嘴,半露出泛着紅的芽兒。三棵柿子樹在逼仄的角落裡競相擴充僅有的地盤,一墜滿柿子的枝椏,低垂在屋門口,不小心直撞人的頭。一棵柿樹樹幹直直地伸向高空,橢圓形的葉子和圓圓的果子混雜在一起,青綠的,分不出彼此。
母親的背佝僂了,里里外外忙着家務,父親沉默着,皺着眉頭,坐在藤椅上看電視節目,時間長了,椅子後面的藤條斷裂了。時間的無情,更能在父母身上體現。他們曾經是我的全部天空,為我擋風遮雨,如今年邁,除了不斷添加的病痛,似乎只剩下對兒女的牽掛了。城外老家城中村改造,新建的樓房,今天要裝門窗,明天要鋪設管道和路面的錢,僅有的儲蓄已經被榨乾了,入住的時間卻遙遙無期。村裡的土地不斷地被徵用,祖先的墓地被一次次挪移,最後一點埋骨的土地也沒有了,被集中供奉在祠堂里。父親不止一次地說起,沒有土地的鄉親們,如今靠分到的賣地的錢蓋房,子孫後代靠什麼生活,這個問題沒有人給出答案。而當父親回到村里說起這些時,馬上就有人去村幹部那裡打小報告,說父親又在煽動民憤,問責的電話很快打到家裡。我們家已經沒有誰生活在村子裡靠土地為生了,父親的擔憂似乎太多餘,只看到農民眼前的利益受損。
以後的日子,我守在父母身邊,陪他們看奧運,晚飯後出去散步,更多時候,我像上中學時一樣,在自己的房間裡看書。我無心會見同學,各自忙個人的事,我怕打擾了他們正常的生活。清晨我一個人走出去,順着寬闊的馬路,一直走着,原來的田野、小路和村莊,被整齊劃一的街道和高層建築代替,還有在施工的路段,昨天茂密的青紗帳如今被一片片的紅磚鋪砌,忙碌的農民正把自己的田地和村莊變成城市的模樣。
一陣陰雲吹過來,噼里啪啦,雨點砸下來,我倉皇失措,用手遮着腦袋,低頭一陣猛跑,在一排嶄新的門面房下避雨。眼前一切都很陌生,街道、道旁樹、建築以及行人,唯有頭上一片天,雲捲雲舒,似乎還有昔日的秉性。雨停了,天空一樣地陰沉,如今縣裡的支柱產業——鋁業公司,污染特別嚴重,地下水很多年前已無法飲用,居民用水是從臨縣買來的。這裡是戰國時期智者義士魯仲連的故鄉,並不缺乏議論時政的高人,有人推測領導奉行「寧肯毒死,不能窮死」的原則,犧牲環境,發展經濟。這也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擁有相當好的經濟效益,已經榮獲全國「百強縣」的稱號。寬闊整齊的街道,四通八達;望不到邊的高層住宅,一片連着一片;各種檔次私家車,充斥着大街小巷——人們似乎真正富足了。
腳步不由自主沿着多年前的路,走到生養我的村莊所在。原來上學走的村中小路,已經被寬闊無比的柏油路代替,路中間一排高大的路燈,富麗堂皇,等待夜晚展現異彩。幽深的巷子在夢裡,與這裡仿佛沒有任何瓜葛。村莊不存在了,村頭那個叫「安祥」的傻子,再也不會拿着土坷垃砸我們。路邊的樹林、水坑、麥草垛,馬家門前的大槐樹,世世代代挨着鄰居,有着相同祖先的鄉親……煙消雲散。只有陰雲密布下的一片空曠,不知哪裡的開發商圈起來的圍牆,圍牆外荒草淹沒了一切。
或許我的淡淡的憂傷也是多餘的,時代在變遷,農耕生活的改變,或許前面有新的道路,等待他們去開創。即使生存的路很艱難,也要從艱難中闖出一條生路。變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生活,即使要經歷創痛,能披荊斬棘闖出新的道路,也未必是壞事。正如魯迅所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在村莊的舊址上迎來了嶄新的一天,那從暫時保留着未被圈走的莊稼田裡,鑽出來火紅的一輪,把大地和城市改變了模樣。金色,炫目,金碧輝煌,猶如天堂。道路泛着油光,閃着行人的眼,行人着了光,步子飄然。
可是光走得太快了,他很快在擴大,光陰移動,經過每一座樓房,每一個人身邊。我們不能無視它的存在,我想伸出手挽住他,他卻匆匆而去,把我甩下,把模糊的記憶留給我,把曾經的歲月縮成一個影子,印在時間的河裡,再也尋不回來它的所在。
如果閉上眼睛,一切想象都成為所見,那麼,我無需回到故鄉。
我要離開了,又經歷一次過去與現實的糾結之後,回到我生活的異鄉。在回程的車上,我異常平靜,屬於我的故鄉,在時空里已經轉移,它只在我的夢裡,清晰地存在。魂牽夢繞的地方,如今它已經改頭換面,成為這代人故鄉的模樣。這就是輪迴,時間的潮水把我們的記憶推向虛無,也必將把我們的生命印記磨滅,一代又一代。
後記
這是2012年8月寫下的,轉眼已過10年。如今,母親不在了,當時父母在縣城裡居住的小院也不復存在了,年邁的父親租住於一處偏僻的公寓裡。村莊的名字還在,所有的房屋街道和樹木都成為記憶。那裡,儼然成為回不去的故鄉。[1]
作者簡介
張呂延梅,山東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