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農」良爺(陳廣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富農」良爺》是中國當代作家陳廣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富農」良爺
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在安徽宿縣張莊生產隊插隊落戶時,隊裡把坐北朝南的一溜糧食倉庫,騰出兩間給我當了宿舍。倉庫的東西兩側各有四間茅屋,分別是牛屋和驢屋。八位農民分成日夜兩班,飼養那幾十頭黃牛和毛驢。他們餵飽飲足了牲口,就齊聚在我的小屋,抽着煙袋或自製的捲菸,和我天南海北地窮聊,一來二去,他們就成了我無所不談的好友。
這八位飼養員中,有七位是貧下中農,只有一位叫張學良的中年人是富農,富農在當時屬於"黑五類",是地地道道的階級敵人。剛下鄉時,我還對他另眼相待,唯恐什麼時候他會出來破壞搗亂……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卻發現張學良這個"富農"和原先想象中的"階級敵人"完全不同。
當時我有兩件很時髦的寶貝,一件是下鄉時舅舅贈送的天津產"五一"牌舊手錶,一件是半塊磚頭大小的"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我的手錶永遠準確無誤,因為每隔幾小時,我都要和收音機發出的北京時間校對一次。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飼養員張恩義匆匆跑進我的宿舍,神秘兮兮地問我:"兄弟,現在幾點啦?"我看了看手錶告訴他:八點二十三分。只聽張恩義答了一句"乖乖,還真讓'良爺'猜對了!"。他說的良爺就是張學良,因為張學良在張莊輩份高,雖然只有三十六七歲,輩份低的年長者也稱呼他"良爺"。
從此以後,其他幾位飼養員幾乎不分晝夜地和張學良打賭,隨時讓張學良猜時間,猜對了,就向良爺敬上一根"豐收"牌紙煙。我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裁判。
為了考查張學良是否真的具有猜時間的特異功能,我經常看着手錶突然向他發問,他眼珠一轉,隨口回答,每次都極其精準,一分不差。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月黑頭加陰天,他也能準確無誤地報出"北京時間"。農民們為了防止張學良夾帶手錶、懷表之類,時常在我的小屋讓他脫光衣褲,不僅檢查衣褲的每個角落,還頗為認真地檢查他那赤條條的身體,每次都是一無所獲。
張學良能猜時間的"能耐"很快傳遍了十里八鄉。我插隊的第二年初夏,公社書記帶着幾十位幹部下鄉檢查午收,剛進村口,就讓生產隊長把張學良帶到隊裡晾曬農作物的場上,當着幾十位公社、大隊幹部的面,公社書記說:"張學良,都說你能猜時間,我今天要看看是真是假,現在幾點幾分啦?快說!"張學良面對公社書記和眾人,十分不好意思,連連說"俺不行,俺真不會猜……"公社書記笑着說:"你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是不猜,我馬上組織人斗你個狗日的!"張學良看實在躲不過去,喃喃地說"一點四十八分",只見十幾位公社幹部齊刷刷舉起手腕看錶……"奶奶的,這榥子還真有個屁放!猜對啦!哈哈哈……"公社書記高興地向眾人宣布。
張學良中等身材,黝黑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因為年幼時讀過私塾,言談中總會冒出幾句文言文。
其實,張學良本人並非富農,只因他的富農父親癱瘓在床,從十五歲開始代父受過,頂替父親挨批鬥、挨捆綁、挨打罵,因為不服,一支胳膊還被捆綁致殘。
張學良作為富農後代,在那些漫長的極左歲月里,飽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辛酸和痛苦。然而,他卻總是用自己的聰慧、善良和詼諧不時給鄉親們帶去歡樂和笑聲,給貧睏乏味的農村生活平添了幾分色彩。
我下放張莊的第二年冬天,生產隊派我和二十多名青壯年農民去新汴河工地挖河。一天清晨,在河工們(對挖河農民的簡稱)居住的臨時窩棚里,剛剛起床的張學良突然自言自語地說:"誰看見俺的小褂子啦?"連問了幾句,無人應答。這時我發現有兩個年輕河工正在擠眉弄眼地偷笑,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良爺,小褂子俺替你找,不過你得買盒好煙犒勞犒勞俺,可照?"(安徽宿縣土話:行不行),張學良有點不情願地應道:"照,照!"。
不一會兒張學良就在工地代銷點,買了一盒蚌埠產"百壽"牌香煙,在那個年代,一盒百壽煙的價格相當於一個男勞力幾天的工分。其實,張學良心裡明鏡兒似的知道,自己的小褂子就是這幾個年輕河工藏起來的,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幾個年輕河工看到張學良手裡攥着一盒百壽煙,都急不可耐地伸手向良爺要香煙,張學良慢吞吞地說:"想抽煙可以,你得先把小褂子還給我。"其中一人乖乖的從身後拿出一件白色土布襯衣,遞到良爺手裡,嬉皮笑臉地說:"這是俺幾個剛剛幫你找到的……"
張學良接過襯衣後問他們:"這盒百壽煙俺自己總可以抽一根吧?" 他們齊聲答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於是,張學良不緊不慢地撕開煙盒上的封條,取出一支香煙,河工們爭先恐後地替他點着香煙,張學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圈,說了句:這煙真不孬!
只見河工們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良爺,你就趕緊把百壽煙分給俺嘗嘗唄!"張學良笑着說:可以,可以。然後把煙盒撕成兩半,抓出一大把香煙,隨手向空中一拋,來了個"天女散花"。
在昏暗的窩棚里,幾十名河工歡呼着一哄而上,好不容易把香煙搶到手,一個個掏出打火機點煙,只聽見咔嚓、咔嚓一片打火聲……突然有人覺得蹊蹺:"咦!這是咋弄的?什麼熊煙,怎麼點不着呢?"這時,張學良已經趁亂溜出了窩棚。剎那間,窩棚里爆發出一陣陣笑罵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張學良在去代銷點買煙的途中,急速地思考着該如何對付這幫捉弄自己的年輕河工們……突然間計上心來。於是他從臨近的窩棚頂上抽出一根麻杆(一種植物莖杆)然後將麻杆截成一根根香煙般長短的小棍,這種白色麻杆的分量、粗細、長短,在昏暗的光線中幾乎與捲菸無異。
然後,張學良拿出剛剛買來的百壽煙,小心翼翼地揭開煙盒上的封條,首先取出19根香煙,然後塞進19根麻杆,煙盒裡只裝一根百壽煙(就是留給自己抽的那根),最後原封不動地貼上封條。
於是,就出現了剛才窩棚里河工們怎麼也點不着麻杆的鬧劇。
張學良不動聲色地和青年農民們開了個玩笑,沒有讓他們占到任何便宜,反而令他們對良爺的機智狡黠欽佩得五體投地。
在張莊,至今流傳着許多張學良笑對人生的生動故事,農民們對良爺充滿了敬重之情。
轉瞬之間,我離開農村已經幾十年了,在淮北農村插隊落戶的日日夜夜,經常浮現在眼前,我從來沒有遺忘過張莊的老少爺們兒。我想,經歷了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洗禮,張莊一定也和全國農村一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張學良早該平反昭雪了吧?憑着他的聰慧、勤奮、見多識廣,早該發家致富了吧?當年年富力強的良爺,現如今已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了,他還能猜對"北京時間"嗎?
後記
作者與「良爺」夫妻
離開張莊37年後的2012年6月,我才第一次回到張莊,去看望那裡的鄉親們。我專門去拜訪了良爺,他已是年近八十歲的老人了,身體依然十分硬朗,一見面我就問他:"良爺,現在你老人家還能不能猜准北京時間呀?我現場考考你怎麼樣?"張學良笑呵呵地說:"現在根本不用猜了"。說着掏出手機讓我看:"這上面的時間准着呢!"
我一直覺得,這篇文章中沒有良爺年輕時的照片是個遺憾,近日接通了老人的手機,想要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良爺說:年輕時窮,很少拍照,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答應找到照片後會給我打電話。良爺雖已八十多歲高齡,仍然耳聰目明、聲音洪亮,他告訴我,他們老兩口身體都很硬朗。他們有五男四女一共九個子女,有的經商,有的務農,眾多孫輩們也都成家立業,老人生活富足快樂,正在享受着幸福的晚年生活。說着說着,一口氣背誦了長長的一段古文,意思是說,年輕時蒙冤吃苦受罪,現在的生活安寧吉祥幸福,結論是:上天是公平的。 [1]
作者簡介
陳廣偉,資深司法工作者,長期從事司法實際工作和理論研究和組織工作,也是一名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