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記（二）(高麗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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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記（二）》是中國當代作家高麗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殺手」記（二）
回到辦公室，其他同事都去上第二節自習了。我讓他坐在對面椅子上，自己疾步到教室，安頓好了學生，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座位。
屋裡靜極了，電流聲透過慘白的燈光，傳遞着一種荒誕的真實。他抬起頭，緩緩敘述，思維清晰，口才驚人。從能記起事說起，城郊的村莊，貧瘠的家庭，和睦的家人，美麗的母親，慈祥的奶奶……
「我媽做得洋芋糊糊很好吃，洋芋煮得爛爛的，甜香無比，加上一小碟咸韭菜，一家人端起碗吸溜吸溜地吃，那種場景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變化是上小學時開始的。村里開始傳言政府要征地，我們家裡離城很近，有幾十畝平地上幾十畝山地。父母沒黑沒白地在平地上蓋房子，蓋了很多間。房子自然不是住人的，就是用磚頭活着黃膠泥砌的牆，屋頂上用石棉瓦鋪起來的那種，目的是征地時多要些錢。奶奶和雇來的人連夜在山地上種杏樹苗，不管大小，插到地里就是。據說一畝果林地要比白地多一半的補償款。那真是瘋狂的一年啊，房子被城管推搡倒，我們毫不氣餒，連夜又蓋起來，拆了蓋，蓋了又拆，折騰了好幾回。一家人似乎見面很少，見了面也是忙忙碌碌，我總是在水泥袋子、帳篷里睡覺……再也沒有人做飯，都是在外吃。
「父母和村里其他夫妻一樣，很快辦了離婚手續，聽說這樣就可以多得到兩套樓房。盼啊盼，征地很快就輪到我家，不負辛苦不負忙，我家得到了五套樓房和幾百萬補償款。住進了樓房，我們成了真正的城裡人。那段日子真是天堂一樣，錢多的數都數不完。他買了豪華的轎車，媽媽買了全新的首飾，奶奶買了兩個金鐲子，我想要啥就可以買啥。我奶奶說，寧做城裡狗，不做鄉下人。看看，咱還是沾了城市的光。但她說自己睡覺都會驚醒幾回，感覺有啥大事要發生。
「有錢的日子並不好過，他似乎一下子沒了以前的精氣神，吃喝玩樂，喝酒打麻將，很快沾染上了賭博。一夜之間，就將兩棟樓房輸了。
奶奶帶着我找上門去，他輸了房子和錢，急紅了眼，手裡不停地搖着骰子。奶奶過去喊他小名拉他起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打了奶奶一巴掌，然後坐下繼續押大小……敗家的消息一個接一個，我們家在幾個月之內就一貧如洗。只有胳膊上刺青的人不斷來來去去，拿走了所有樓房的鑰匙和房產證，還命令我們搬出去。奶奶氣得暈了過去，媽媽氣瘋了，帶着我四處找，他似乎從地球上消失了。一個雨夜，他忽然出現了，跪在地上，痛哭失聲，說自己一時鬼迷心竅，糊裡糊塗上了當，然後請奶奶原諒，請求和媽媽復婚。媽媽邊哭邊說他，他也不生氣，可憐極了。可是，復婚不到半個月又消失了，等我們知道，他已經輸掉了原本屬於媽媽的樓房，還和另一個女人大搖大擺跑到家裡要錢。媽媽氣憤不過，喝了一大瓶農藥，死了……
「好好的家就這麼散了。他一點也沒悔改之意，到處賭博，四處欠賬，從不管我和奶奶，好像我們也是他的累贅。我從天上跌到地上時，才上五年級。奶奶靠着給別人家看孩子拉扯我。我們租了一間屋子，屋裡只能擺下一張床。煤氣灶，鍋碗瓢盆白天擺在炕上，晚上擺在腳下。奶奶總是睡不着，嚷嚷腰酸背痛。晚上睡不着時，我們就回憶以前的日子，她總說你爸爸是被壞人引誘成這樣了，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就是他自己忘記了做人根本，害死了媽媽，害得我現在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我覺得他這種人活在世界上沒有一點用處，死了倒好。我越來想媽媽，想起她就盼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殺死那個人。是他，親手毀了我的家，害死了媽媽，害得奶奶心口疼，我要讓他嘗盡痛苦的滋味，他給我多少痛苦，我就回報多少痛苦……」
他一口氣說完，挑釁地看着我，似乎在為自己的計劃洋洋得意。我靜靜聽着，看着對面這個被憤怒和痛苦燒灼了的少年，他才十七歲，已被仇恨和報復包裹得嚴嚴實實。
「奶奶現在誰看護呢？」我忽然發問。
「我。」說到這點，他似乎很欣慰。「我每天放學回家，幫她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要為她養老送終。沒有兒子，孫子照樣可以報答恩情。咱們今天課文中有句話，生當殞首，死當結草相報，對嗎？」
「那你殺死你父親，或者說報復了之後，她怎麼辦？」
「我不是替她和母親報仇了嗎？沒了他，奶奶至少不擔驚受怕了，不再受他氣了。」
「其實，你和你父親沒什麼兩樣？」我直截了當說。
他氣得站起來。「他是什麼東西？我和他不一樣，我甚至都不想提到他。」
「別激動。聽我說，你父親吃喝嫖賭抽敗家，搭上了你母親的一條命。現在，你為了報仇殺死他，搭上你一條命。那麼，你奶奶誰供養呢？做個殺手，那是背着刀子出生入死的職業，奶奶知道後會怎麼樣，你是不是比你父親更讓她失望？」
到底是孩子，他似乎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站在課桌邊，很久才說：
「我只想替她報仇，沒想到我也會讓她更痛苦。」
「想想看，奶奶和你相依為命，拉扯你這麼大，實指望你要比父親更有出息，她老了之後還有個靠頭。你報復的人，無論怎麼說，也是她兒子。孫子殺死兒子，或孫子打殘兒子。你不是將她活埋了嗎？」
「那我媽難道就白死了？」他叫起來。
「那你殺死了父親，難道她在九泉之下就高興了？表面看起來你計劃周密智商很高，但犯了一個致命的毛病，那就是以怨報怨以仇報仇。父親給你帶來的痛苦，比起親人間互相殘殺，誰比誰更高尚呢？」
他忽然坐到椅子上，「老師，你讓我想想，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好。你可以仔細梳理，問題出在哪裡。孝敬奶奶的唯一方式是你要比父親更有出息，而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前途開玩笑。再說，殺死父親或打殘他，法律對你就沒有任何懲戒嗎？你進了監獄，奶奶誰來照料？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孝敬她才這麼做的，那麼你的孝敬體現在哪裡呢？」
隔了一天，又是語文課。師生們繼續在《陳情表》的孝道和忠義之間徜徉，他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當大家討論何為真正的孝時，他忽然舉手。
「我以為孝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讓自己有出息有本事，踏踏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才是對父母親人最好的告慰。」
「是啊，孝順孝順，有時順者為孝，有時逆者也為孝，但最大的孝就是自己做個有出息的人，有擔當，有責任心，不讓親人們操心，才是最好的報恩。」我順勢做了總結。
「你認為你父親做家長不合格，那麼你呢？你以後準備給自己的兒女做怎樣的家長？」
「我一定要比他好得多。我原則和底線，和他絕不一樣。」
「現在你想做的和他有哪些不一樣？」
「老師，我明白了。」
「讀書並不僅僅是上大學找個好工作，而是知書達理明辨是非好好地生活，對嗎？」
「對！」
「那就好好讀點書，以後當你成家立業，你的孩子長大以後，讓你的孩子心中有個值得尊敬和愛戴的父親，多好。不要讓你的孩子和你一樣，為有那麼個父親而恥辱！」
他點點頭，眼神里閃着尊堅定的光芒。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