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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七章》(張愛玲 散文)

《半生緣 第七章》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祖母告訴她:"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點不舒服,你媽說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叫我們不用等她。"曼楨便幫着她祖 母熱飯端菜。她祖母又道:"你媽說你姊姊,怎麼自從搬到新房子裡去,老鬧不舒服,不要是這房子不大好吧,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我說哪兒呀,還不是-財多 身弱-,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你記得他們剛結婚時候,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也真快,我們眼看着他發起來的!你姊姊運氣真 好,這個人真給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齋-!"曼楨笑道:"不是說姊姊有幫夫運嗎?"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說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靈得 嚇死人。待會兒倒要問問你媽,從前是在哪兒算的,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楨笑道:"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這時 候哪兒找他去。"

曼楨吃過飯又出去教書。她第二次回來,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這一天卻是她祖母替她開門。曼楨道:"媽還沒回來?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門。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她母親也就回來了。一進門便說:"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楨一面閂後門,一面問道:"姊姊什麼地方不舒服?"顧太太道:" 說是胃病又發了,還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廚房裡又附耳輕輕向女兒說:"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留下來的毛病。──咳!"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 病症,不過顧太太自己騙自己,總不忍也不願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曼楨早就看見了,猜着是她姊姊塞給母親的錢,也沒說什麼。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所以也不敢告訴她。一個人老了,不知為什麼,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

到上床睡覺時候,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預備公開了,便含笑問道:"媽,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顧太太吃了一 驚,忙從被窩裡坐起來,伸手在旗袍袋裡摸出一個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來看看有多少。"曼楨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這樣要着涼了。"她母親 還是把手巾包打開來,取出一粘票來數了數,道:"我說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叫我買點什麼吃吃。"曼楨笑道:"你哪兒捨得買什麼東西吃,結果還不是在家用 上貼掉了!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錢,給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說姊姊貼娘家,還不知道貼了多少呢!"顧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噯呀,為這 麼點兒錢,又給你叨叨這麼一頓!"曼楨道:"媽,我就是這麼說:不犯着呀,你用他這一點錢,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 氣!"顧太太道:"人家現在闊了,不見得還那么小器。"曼楨笑道:"你不知道嗎,越是闊人越嗇刻,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

顧太太嘆了口氣道:"孩子,你別想着你媽就這樣沒志氣。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難道願意靠着外人,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 我實在心疼得慌。"說着,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曼楨道:"媽,你別這麼着。大家再苦幾年,就快熬出頭了。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我就輕鬆得多 了。"顧太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難道一輩子就為幾個弟弟妹妹忙着?我倒想你早點兒結婚。"曼楨笑道:"我結婚還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顧太太驚 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人家怎麼等得及呀?"曼楨不覺噗哧一笑,輕聲道:"等不及活該。"她從被窩裡伸出一隻白手臂來,把電燈捻滅了。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先探探她的口氣,有機會就再問下去,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家境如何。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 便道:"你睡着了?"曼楨道:"唔。"顧太太笑道:"睡着了還會答應?"本來想着她是假裝睡着,但是轉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剛 才又害她等門,今天睡得特別晚。這樣一想,自己心裡覺得很抱歉,就不言語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地段雖然荒涼一些,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進出並不感到不方便。他們搬了家之 後,曼楨還沒有去過,她祖母和母親倒帶着孩子們去過兩次,回來說講究極了,走進去像個電影院,走出來又像是逛公園。這一天下午,曼楨初次在那花園裡經過, 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牆,隔牆有個花匠給給竿譜乓患茇撞蕕幕器,在下午的陽光中,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給傅納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曼楨覺得她姊姊 生病,在這裡靜養倒是很相宜。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曼楨也不及細看,跟在一位女傭後面,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房裡。臥房裡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人字式斜吊 着,一層一層,十幾幅交招掛着。曼璐蓬着頭坐在床上。曼楨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來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媽昨天回去還好嗎?這地方真太遠了, 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倒有點不放心。下次接她來住兩天。"曼楨笑道:"媽一定要說家裡離不開她。"曼璐皺眉道:"不是我說,你們也太省儉了,連個傭人也 不用。哦,對了,昨天我忘了問媽,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現在不知在哪兒?"曼楨道:"等我回去問問媽去。姊姊要找她嗎?"曼璐道:"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 過來,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怕她靠不住。現在想想,還是老傭人好。"

電話鈴響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楨跑去把聽筒拿起來,道:"餵?"那邊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便笑道:"噯。 姊夫你等一等,我讓姊姊來聽電話。"鴻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請都請不到的,今天怎麼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曼楨把電話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還 聽見那隻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曼璐接過聽筒,道:"嗯?"鴻才道:"我買了台冰箱,送來了沒有?"曼璐道:"沒有呀。"鴻才道:"該死,怎麼還不送來?"說着,就要掛上電話。曼璐忙 道:"喂喂,你現在在哪兒?答應回來吃飯也不──"她說着說着,突然斷了氣。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氣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他那兒倒已經 掛掉了。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我說他還沒發財,先發神經了!"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曼楨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談話中間,曼璐忽然凝神聽着外面的 汽車喇叭響,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曼璐望着他說:"怎麼?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麼?這兒 還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的不回來。"鴻才笑道:"不跟你吵!當着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着腿坐了下 來,點上一支緋樽牛笑向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裡,敢情是悶得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曼 璐道:"你看你,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鴻才笑道:"二妹,你一樣教書,幹嗎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 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她沒有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這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麼書。"鴻才 笑道:"就是這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麼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 弟!"曼楨笑道:"姊夫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聽見外麵皮鞋響。曼璐向她妹妹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曼楨道:"姊姊打什麼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丬藥房 了!咳,你姊姊這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麼?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 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裡,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着人就這樣損她姊姊,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 姊變得這樣賢慧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着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曼楨連聲 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曼璐沉着臉問鴻才:"怎麼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麼?"依 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無如一個人一有了錢,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當着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間一鑽,不知去幹什麼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 我真的用不着送。"曼璐皺着眉頭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 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着,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麼了。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 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他在前領導,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這牆上的 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我三塊錢一方尺。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牆壁上畫滿 了彩色油畫,畫着天使,聖母,愛神拿着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布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 小方磚,窗戶上又鑲着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這間房裡休息休息。"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 她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裡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是吹不吹對於曼楨也是一樣的,她對於汽車的-價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車裡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麼跑到另外一間房裡去轉了一轉,除了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里閉塞的空氣裡面,那香氣 特別濃烈,讓別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佛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儈而周身香氣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夫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 着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鴻才只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 車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裡你認識?"車夫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着。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着有 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有腔無調地。曼楨也不說什麼,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子冷氣來。鴻才則是 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裡,曼楨向車夫說:"停在-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 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裡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約我看電影去。"鴻才 道:"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已 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