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半生緣 第十一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前往: 導覽搜尋

《半生緣 第十一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熟的。一覺醒來,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世鈞也沒去喚醒他,心裡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害 得他也沒睡好。世鈞起來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還有叔惠的妹妹。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她母親笑道:"考中了。你這先生真不錯。"世鈞吃完飯 去看看,叔惠還沒有動靜,他便和許太太說了一聲,他一早便出門去,到曼楨家裡去了。

到了顧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樓上靜悄悄的,顧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呦,今天這樣早呀!幾時到上海來的?"自從 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為證,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她向隔壁房間喊道:"曼楨,快起來 吧,你猜誰來了?"世鈞笑道:"還沒起來呀?"曼楨接口道:"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今天禮拜天,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世鈞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樣懶, 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曼楨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樣的,我們全是職工,像你們做老闆的當然不同了。"世鈞笑道:"你是在那兒罵人啦!"曼楨在那 邊房裡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來吧,這樣隔着間屋子嚷嚷,多費勁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桌上還有幾個吃過的空飯碗,她一併收拾收拾,疊在一起,向世鈞笑道:"說你早,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已經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 鈞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楨的姊姊家裡。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把她媽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邊沒回來。"一提起曼楨的姊姊,便觸動了世鈞的心 事,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曼楨在裡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鈞說着話,問他家裡這兩天怎麼樣,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着, 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曼楨聽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的吃晚飯,哪兒知道後來就演出這樣一幕。"世鈞笑道:" 噯,很戲劇化的。"曼楨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為演戲而演戲。"世鈞笑道:"的確有這種情形。"

曼楨洗了臉出來,到前面房裡去梳頭。世鈞望着她鏡子里的影子,突然說道:"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曼楨道:"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有時候自己看着並不像, 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鈞不語。曼楨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麼?有誰說我像姊姊麼?"世鈞依舊不開口,過了一會方才說道:"我父親從前認識 你姊姊的。"曼楨吃了一驚,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說,好象在哪兒見過的!"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曼楨聽着,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儼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說完了,她便問道:" 那你怎麼樣說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聽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世鈞便又說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 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乾乾淨淨的。"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 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着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堂里一問就知 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裡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 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着那錢,卻沒有什麼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麼回事。"一面說,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 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麼,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了一頓道:"以後可以看情形再說。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 楨道:"那叫我怎麼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 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 出來。"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後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裡真有說不出的冤苦。

曼楨不說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裡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裡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說:"我並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

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裡待着,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於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幾時 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 德!"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的坐在那裡。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說:"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脫的,可是喉嚨不聽話,聲音卻有點異樣。

世鈞楞了一會,終於微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才在那兒說人家那是演戲,你也要過過戲癮。"曼楨不答。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他的臉色也慢慢的變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順手就往字紙簍里一丟。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但是身上還是發冷,好象身上的肌肉 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不料那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那一聲"砰!"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裡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里,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里飄出來。曼楨呆呆的望着。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呼呼的,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麼樣抑制着,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床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托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里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着急 起來想起字紙簍里那隻戒指。先還想着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着,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里去了?"曼楨只得 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裡丟了怎麼辦?人家不 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着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 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着了,拿到店裡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里在戒指上的情形,這 時候想起來,心裡就像萬箭鑽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裡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隻戒指戴在手上,因為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 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着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 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是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裡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 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裡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 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着,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着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的惦記你,直提 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 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 倒許她又嫌煩了。"坐着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系上圍裙,下樓去幫着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着把它洗出來,此外還 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着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裡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里 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着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裡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着 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了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裡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也負氣了 ──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象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里嘩嘩嘩放着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 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裡"哆哆 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 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顧太太哼哼唧唧的道:"我 也是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 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又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着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 來給她把一雙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着,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裡想別又聽錯 了,所以沒言語。[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