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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五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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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五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只住着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 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 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着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 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 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 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 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 了,大家坐着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裡地方又實在 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着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 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 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 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 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着,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着,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着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 然的說:"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着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里 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裡挺難受的。" 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着他, 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 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 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 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象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 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里沒我 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裡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 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 摸了摸,皺着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着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 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里摺紙飛機玩, 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着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 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着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 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 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打了他幾下,恨恨的 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 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 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裡,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 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 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 傭來請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裡兩個人帶着孩子一同吃。 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着一張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象 頭頂上撐着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語。半晌,鴻才又憤憤的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腳 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揀不着,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揀,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 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碴子,他還不是想着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着手。她依舊冷漠地 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爬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 里來,是曼楨揀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裡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 離開這張桌子。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爬着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 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着。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是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 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 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裡敲着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裡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裡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 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嘔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裡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 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着,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 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裡,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裡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裡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裡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裡面勸解, 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 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 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着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 在一個大廈里,門口停着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裡閒站着,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裡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裡,他看見曼楨卻彷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 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裡想他或者是背地裡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裡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 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裡生意很好,候診室里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着 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 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裡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着,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 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着,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 麼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象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 她們了,所以一直捧着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着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 在裡面,更添上許多麻煩。[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