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十四章(6)》(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半生緣 第十四章(6)》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 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 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里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裡診治着,既然有曼楨在那裡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開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着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着,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面曬着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 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 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 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裡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着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裡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着的房門 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象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 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 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着,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 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佛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 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着。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 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裡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 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着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說道:"你覺得我完全 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倚賴着 她生活,她好象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着一種閒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 相信那還是因為沉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 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 ──"說到這裡,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着,她忽然腦筋里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臉別 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 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那間在他腦子裡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裡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 一點餘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 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 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 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象變粗俗了,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 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 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裡,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 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裡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裡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 愧對豫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 啟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豫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 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裡,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 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裡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 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 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着他說,他所能夠說 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 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 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象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着他哭算 什麼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 碗茶。"五斗櫥上覆着兩隻玻璃杯,
她拿起一隻來迎着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裡忙着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象是不願再談下去 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 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着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 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裡想這裡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 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裡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 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豫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着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 曼楨也笑着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 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