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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尋常的周日(黃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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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尋常的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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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尋常的周日》中國當代作家黃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個尋常的周日

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落入燕麥粥里的陽光,蛋卷和煎餅的香氣在每周日的早晨伴着唱片機里比姬·阿黛邇(Beegie Adair)的鋼琴聲返程,隨着咖啡機尖細的出氣和喘息聲,甜美舒緩的音符順着奶泡滴下。

晨練後的我沿着老教堂暗紅色的牆壁走向城中心的烘焙房,隔着玻璃,我看見法式長棍麵包果然還在籃筐里立着,宛若皇宮外莊嚴的士兵,核桃蛋奶酥也整整齊齊地正襟危坐在櫥窗內,薑餅人太過舒服地平躺着,它們身上的巧克力紐扣照舊在禮拜天的十一點還未醒來。

我買了一段撒了糖霜的薄酥蘋果卷餅,選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趁莉薇婭走過來為我的點心裱上奶油花時,我藉機問她今天使用的是什麼蘋果,她告訴我是格蘭尼·史密斯蘋果,「如果在家做,不想提前烤一下的話,那還是買斯巴達蘋果或者麥金托什蘋果吧!羅馬蘋果也挺好,反正都省事方便!」「蘋果、蛋、奶、葡萄乾呀什麼的都好準備,關鍵是那個麵皮卷蘋果,我是真心不會卷啊,沒弄幾下就散架了!」「哦,對!我差點忘了,你跟我說過,你不會做菜!」莉薇婭大笑着說道。

品嘗完了點心,我穿過會在下午熱鬧起來的藝術街區,此時已有些零零星星的器物在跳蚤市場上等待着命定的重生。嵌了十字架的粗拐杖直直地靠着牆角曬太陽,仿似一彎腰就會結冰;八音盒的旋律在短暫的時間線後返回起點;白瓷天使的光圈閃爍着半真半幻的幸福與同樣半真半幻的憂傷;金晃晃的項鍊、銀晃晃的戒指、明晃晃的手鐲、白晃晃的腳鏈,都試圖以圓圈的形式匡住心愛的人;小巧的銅製化妝鏡也是圓形的,它同樣可以匡住一些人和物,在歐·亨利的小說里,一個極度愛美的女子總是從包里拿出這樣的化妝鏡左照右照,最終鏡子將她拽進了空虛的自我之中,她從此之後便住在了鏡子裡。

另一些賣家陸陸續續地到來,更多器物被擺在了陽光下接受檢視。布制的心、木製的心、錫制的心、玻璃制的心,各有各別致的心思、縝密的心思、玲瓏的心思、敞亮的心思,這世間的一些心在愛,一些心在痛,一些心在滴血,一些心空洞得沒有血;袖珍的桌椅板凳、袖珍的啤酒桶和茶壺、袖珍的小提琴和吉他……不知為何,袖珍的事物總是能引起人們欲把玩之的愛憐之心,它們彰顯着一種純粹的裝飾性和收藏價值,或許這暗示了人類的某種掌控欲,對物件對他人皆是如此,人們總是喜愛摸摸嬰兒米粒大小的鼻尖,半掌不到的雙腳,但是等到孩子有了自我意識,會說「不」時,便成了讓人頭疼的難題了。

跳蚤市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帶來了各自的舊物。每次當我看到大小、形狀、材質各異的罐子——糖罐、鹽罐、咖啡罐、胡椒粉罐……與勺子——湯勺、飯勺、點心勺、炒菜勺……時,我都會驚嘆於人類圍繞着烹飪和用餐竟然能發明出如此之多精妙而講究的器具,藝術家們將生活上升為藝術的想象力與創造力真的非同一般!鋁製的奶罐如今已無人使用了,牛奶或羊奶不再盛入其中,但質樸的外觀仍舊吸引着人們將它領回家中。我曾見一戶人家的壁爐上放着這樣的鋁奶罐,原以為只是擺設,誰知主人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打開看看!」我打開才知裡面是一些舊的聖誕裝飾,充滿年代感的器皿裝着充滿回憶的聖誕節,這是舊器皿的另一種新生方式。

不知何時,人們的審美觀從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筆下手持陶罐的曼妙少女變成了可口可樂廣告牌上風情萬種、輕佻嫵媚的性感女郎,但個中區別又有多少呢?洋娃娃不只是孩子們的玩具,它還可以成為很多幻想與童話里的道具;糖果盤上印着迪士尼動畫裡的人物,那些形象風靡世界,跨越了種族與國家。老式打字機打着策蘭與米沃什對歷史苦難的思索、打着荷爾德林與博爾赫斯透着哲理的詩句、也打着勃朗寧夫人熾烈真摯的愛……對於一些殫精竭慮的苦吟作家來說,也許某款或某台打字機是萬里挑一、與眾不同的,就像那把魔力纏身的紅色小提琴般,能給予使用者無窮的靈感,叫人痴迷,也叫人斷魂。

不知不覺,幾個鐘頭過去了,跳蚤市場迎來了午後最熱鬧的時刻,喝完下午茶的人們湧入了藝術街區,一時間人頭攢動。大人們研究着鑲了金邊的高腳杯和蛋杯,孩子們對於幾十年前的汽車模型愛不釋手,喧譁聲遮蓋了風鈴隨風盪起的鈴聲。年邁的祖母向孫子介紹如何使用老式電話機,小男孩有模有樣地將手指插進撥盤上不同號碼所對應的孔里,一遍遍地畫着弧線。一位老攤主背靠大樹,手裡握着一小把蠶豆,邊吃邊向過客們講解着那些抽屜]把手和儲物盒的來歷,幾句閒聊、幾個逗趣的小故事、幾段塵封的往事引來了幾陣笑聲、幾絲驚嘆、幾縷爭論。用不着倉促地決定、肯定、否定或是確定,在這輕盈的周日裡沒有鋒利的裁決。

我穿過人流,走上台階,來到穿着彩色連衣裙的甜品店,澳洲堅果正打算從小女孩手中融化的冰淇淋上逃脫,空心奶棒吹着口哨,那曲調似乎是《彩虹之上》。抹茶味的馬卡龍悄悄釋放着葉綠素,雪白的椰絲銜着半尺風,在我的唇邊降落。橘黃色的條紋遮陽傘下,草莓甜甜圈混合着紅酒果凍的香氣,棉花糖正蛻變成粉色的雲朵,飄入天際。蜜蜂繞着三色堇和矮牽牛玩耍,螞蟻夫妻合力搬起麵包屑,雀鳥停泊在二樓的露台,它以清脆婉囀的嗓音對我吟誦起一首葉芝的詩:「聆聽平常事物祈求的聲音,那在地下洞穴里深藏着的弱小蠕蟲,那自草叢中跑過我腳邊的野鼠,以及辛勞後消逝的、種種沉重的凡俗希冀。」(葉芝《致時光十字架上的玫瑰》)

我聽着它反覆的吟誦,從露台向下望去,那些繽紛的遮陽帽、繽紛的花襯衫連同繽紛的舊物古玩成了一個個繽紛的圓點,在我眼前鋪開。當我閉上眼睛,任由陽光在我的眼皮上盡情跳動時,我感受到了帕斯筆下那「使人陶醉的白色」——「時間和虛空組成的白日,把我驅逐,塗去我的名字和我自己,使我充滿你:光線、空寂,我漂浮着,純粹的存在,已無我自己。」(帕斯《白日》)一種濃烈的溫暖觸摸我的皮膚,滲進我的血液,隨後那些繽紛的圓點再次浮現,它們在交錯、在流趟、在暗示着什麼,漸漸地,我看清了它們的意向——它們正在型構成喬治·修拉(Georges Seurat)那幅著名的彩點畫《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

我知道所有平凡勞累的生命都在這樣一個尋常的周日鬆弛下來。有時,我路過一棟棟高大的寫字樓,看到即使在白天,日光燈也開着,那棕褐色的窗玻璃仿佛密不透風,隔開了和煦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個個小隔間像極了一隻只半封閉的口袋,每隻口袋都裝着夢想與無奈,口袋裡的人時而清醒,時而打着瞌睡。不是每一次財務匯報都能做到精神抖擻,可能在更多的時候,聲音仿似泥漿製成一般,耳朵被昏昏欲睡的情緒堵着,唯一樂趣是眺望飛機在穿過雲層時尖叫。周一的打印機,周二的辦公椅,周三開不完的會議,周四的複寫紙,周五無端而降的暴雨,周六呆滯的墨盒與加班到停擺的訂書機,還剩一天,還剩一個尋常的艷陽天,就讓心靈和情緒在這一天疏朗着、安逸着。

傍晚時分,漸涼的風從墨藍色天空的深處一片片掉落下來。人潮徐徐散去,畢竟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周日的晚餐也不宜過於豐腴,狂吃痛飲自然是大忌,那麼就來一份奶酪火腿水果拼盤吧!配上一杯甜酒或一盞淡茶,雖非水陸之珍,但同樣美味可口,食後尺頰留香,又容易消化。那些與和聲押韻的桑葚櫻桃酒,與琶音共鳴的生薑八角茶,蔓延成了生活中不可測量的芬芳。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周日,被生活的重壓吸去活力的萎縮靈魂,在這個尋常的周日如同乾花在溫水裡泡開那樣,適度地舒展着皺褶。[1]

作者簡介

黃笑,安徽銅陵人,復旦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