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香樟樹(甘茂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棵香樟樹》是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棵香樟樹
人的記憶宛若深井,平常無人光顧也靜默無聲。如果投進一顆小石子,它就會像唱片一樣展開波紋,心靈得到感應,思緒立即走向遙遠。鄭琦老師就是這樣一顆普通的小石子,他那永恆的師愛投入我的記憶,使我久已微波不興的心井,禁不住掀開一頁頁詩篇。
我現在能記起的最深印象,是我和同伴們坐在鄭琦老師家院子裡的情景。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上午,昨夜下過雨,風吹到身上略有寒意。在鄭琦老師創辦的桐樹埡青少年活動中心,我們圍坐成半圈,聽他講那過去的事情。鄭琦老師已經65歲了,中等的個子,偏胖,眼睛小小的,皮膚黑黑的,頭髮有些花白,但特有精神,和我們談話時,始終是一張笑臉。
一陣風簌簌吹過。我感到脖子突然涼沁沁的,攤在膝頭的筆記本上灑落幾滴水珠,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我們坐在好大的兩棵香樟樹下。是風吹落了樹上的積雨,也是風帶來了院牆上牽掛青藤的金銀花的香氣。記得進門前,緊靠院門有一口池塘,那裡開滿了紫紅色的睡蓮。門口有一副對聯:晚霞映紅下一代,秋光照綠一片春。進門後,只顧忙着參觀圖書室、音樂室、菜園、果園、花圃等等,怎麼就忽略了這院裡的兩棵香樟樹呢?而且,是如此茁壯精神、枝繁葉茂的香樟樹啊!
在這個作為一名退休教師,放棄進城安享晚年卻留在農村,傾其所有而創辦的校外輔導站里;在這個農村孩子們的活動樂園和精神家園裡;在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位於桐樹埡村的青少年活動中心的幽雅的院子裡;我一邊聽着鄭琦老師的講述,一邊做筆記,然而常常走神,總是自然而然地把身邊的香樟樹和鄭琦老師聯在一起,生髮無窮想象。
我認定,鄭琦老師就是一棵香樟樹,他用自己無私的愛心和智慧的血液,滋潤着每一片綠葉。那些受過鄭琦老師關愛的孩子們,哪個不是香樟樹上綻放的一片葉子?哪個沒有刻骨銘心的一段故事?哪個忘得了綠葉對根的情意?哪個沒有在葉脈里鐫刻着難忘的記憶?……
那些在瓦家河上踏着石墩過河的孩子們記得,是鄭琦老師一連幾個小時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搬石頭搭路。漲水時,又是鄭琦老師挽着褲腿把他們一個一個地背過河的。
那個從李灣到育溪鎮去學電子琴的小女孩記得,她坐在鄭琦老師的自行車后座上,每天都是早去晚歸。整整一個月,鄭琦老師就接送了一個月。自行車后座,成了培養音樂教師的搖籃。
那個家離學校很遠而在鄭琦老師宿舍一住就是兩年的小男孩記得,他沒帶過一床被子,沒買過一條牙膏。以前讀了四年書,一個獎狀也沒得過,跟鄭老師讀了兩年,居然得了四個獎狀。
那個由井崗小學升到煙集中學讀書的初中生記得,當鄭琦老師來校上輔導課時,在他宿舍發現他的床上沒有枕頭,便叮囑他星期天一定要去鄭老師的家裡拿個枕頭和床單。當時,初中生的眼睛潮潮的。
那個不服人管的小調皮佬兒記得,鄭琦老師把他接到學校同吃同住同學習。天氣那麼熱,他一覺醒來,看見鄭老師還在給他打扇子。而鄭老師自己,卻熱出了一身的痱子。
那個雙腳凍腫了的小學生記得,鄭琦老師大清早就頂風冒雪等在他的家門口,一連三天都來背他上學。課間休息時,又背他到寢室烤火,給他腳上的凍瘡上藥。他說趴在鄭老師的背上直想哭,那種溫暖的感覺終身難忘。
那些壩陵小學放風箏的孩子們記得,是鄭琦老師借來鐮刀和竹竿,砍開刺棵子,劈出一條路,用竹竿把十幾隻掛在樹上的風箏一隻一隻地摘下來的。雖然他的手被刺扎出了血,但看見風箏重新飛上藍天,他的臉上蕩漾着春天般的笑容。
……像這樣的感動着每一個人的故事,多得就像桐樹埡村的牛頭山下的油菜花,金燦燦的,數也數不清。很平常嗎?正是在平凡中見出偉大。很樸素嗎?正是在樸實中顯得崇高。很細小嗎?正是在細微處展現真情。用桐樹埡村老百姓的話說:鄭老師真是耐得起煩!用井崗小學老師的話說:鄭琦老師做的事,都是些很平凡的小事,人人都有能力做,但任何人都很難像他那樣堅持一輩子。
那天上午,那個小院,在香樟樹下,鄭琦老師為我們唱起了他一生中最愛唱的一首歌: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聽他唱歌的聲音是有些蒼老了,可看他唱歌的神情卻充滿了活力。我想鄭琦老師永遠有一顆童心,有一顆愛心。是的,只要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就變成了實足的老頑童。學生踢毽子,他也踢毽子。學生跳橡皮筋,他也跳橡皮筋。逢年過節,他還組織孩子們舞龍燈、劃旱船,走村串戶給鄉親們拜年。生活在孩子們中間,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老頭兒啊!
鄭琦老師就是這樣一位沒有任何掩飾的質樸如土的鄉村教師,那粗糙然而靈巧的雙手在風琴鍵盤上彈奏出動人的旋律,那書架上整齊的書籍展示了他的實實在在的日子,那掛在樹上的鞦韆和做遊戲的磚地上曾經閃動着他手舞足蹈的身影,他擁有純真的愛和斑斕的夢。
就在我漫步遐想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如果你看見他打腰鼓的樣子,那就更精彩了。這話是一個老師說的,她叫靳春娥,當陽市育溪鎮人,現在是廟前鎮中心小學的教務副主任。難道打腰鼓還有更精彩的故事嗎?你想聽這個故事嗎?隨着靳春娥的講述,我感覺它在鄭琦老師所有的故事中愈發顯得富有生活情趣,就像沙裡淘金那般,叫人不忍放過。
我知道育溪鎮的女人大多是性格爽朗樂觀向上的。當陽民謠說:遠看是個金子窩,近看是個銀子窩,育溪河的姑娘多,不打哈哈就唱歌。育溪鎮曾經辦過一個漢劇團,當年有小漢口之稱。當陽文工團大部分台柱子都來自育溪,歌唱家周友金就是育溪人。果然,靳春娥老師說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一開口,話像流水一樣,嘩嘩啦啦地流進我的心裡,仿佛那故事也滋潤着清亮的水滴。
靳春娥1995年從當陽師範幼師專業畢業後,分配到廟前鎮中心小學教語文和音樂,那年她l9歲。到校後,學校領導讓她準備一個節目,在全鎮慶祝教師節的會上表演。這對育溪鎮的姑娘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何況學幼師的靳春娥本來就能歌善舞。她表演的舞蹈《勇敢的中國人》贏得了老師和觀眾的熱烈掌聲。於是學校領導覺得她很適合搞少先隊工作,而學校正缺這方面人才,就讓她擔任少先大隊輔導員。
校長對她說:少先隊工作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要向我們原來的鄭琦老師學習。他是全國優秀少先隊輔導員,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靳春娥當時非常驚訝,在農村,一個普通老師,他到底是怎麼工作的,能享有這麼高的榮譽?靳春娥向身邊的老師打聽情況,他們說鄭琦老師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也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他的愛好就是天天跟伢子們在一起。井崗小學就是他的家。即使星期天回了家,不是家訪,就是騎着自行車馱個學生到家裡輔導功課。他這個人無法用語言來講述,直有那麼敬業的,你親自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靳春娥聽了這些話更加敬佩鄭琦老師,心想一定要找個機會去看看他,和他好好聊一聊。
靳春娥記得很清楚,1996年4月的一個下午,她上完一節課後,大概是3點多鐘,騎上單車從廟前小學到井崗小學,去看望心儀己久的鄭琦老師。校長支持她拜師學藝,也陪她一起去。一路上心情很好,十里路一會兒就到了。一進校門,就是一個平整的長滿綠草的大操場,一個老師帶着三十幾個學生正在操場上訓練打腰鼓。校長說,他就是鄭老師。當時,鄭琦老師正背着腰鼓,揮着膀子,對學生大聲喊道:像我這樣敲,左手打鼓,右手打鼓邊,一、二、三、四!學生們隨着口令全神貫注地敲起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靳春娥看見,鄭琦老師滿頭大汗,當有跳躍動作時,竟然一跳一尺來高,便問校長:鄭老師有多大年紀了?校長說:他有56歲了,快要退休了。他一輩子熱愛紅領巾事業,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渾身有用不完的勁。靳春娥感動了。在她眼裡,這綠色的草坪和紅色的腰鼓看上去像一幅木版年畫,裡面蘊藏着一段一段童年的夢,充滿了快樂和稚趣。
靳春娥就坐在操場邊上出神地看着鄭琦老師教學生們打腰鼓。這時,一個大同學拉着一個小同學來到操場邊上。小同學埋着頭,扭扭捏捏不願意來。鄭琦老師停下鼓來,走攏去問:怎麼搞的,是不是又做錯事了?大同學說:鄭老師,他真不懂事,又把大便拉到褲子裡了。說着斜了小同學一眼,又補充一句:你不曉得上廁所呀?鄭琦老師聽了後,二話沒說,連身上的腰鼓都沒取下來,便拉住小同學的手說:走走走,跟着我去換衣服去。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鄭琦老師就從學校那頭跑着回到操場上來了。靳春娥把這一幕看在眼裡,熱在心裡,那一瞬間定格為永恆,後來時常在腦海中閃爍。
靳春娥以為鄭琦老師的家就在學校里,或者他的孫子跟他生活在一起,不然哪有衣服給小同學換呢?其實,鄭琦老師在學校里只有一間八九平方米的寢室,孫子也沒有跟着他。中途休息時,她才解開這個謎。放走學生後,靳春娥跟着鄭琦老師去他的寢室。還未走到教學樓,遠遠地就看見一排教師寢室門口的竹竿上晾着好多衣服,剛才給小同學洗的幾件衣服還在滴水。本來小同學應該帶回家給家長洗的,鄭琦老師卻認為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把洗乾淨了的衣服帶回家去幾好呢。他說:農村的孩子,爸爸媽媽正在割菜籽、插秧,忙不過來,幾件衣服我搓幾把就行了。雖然是簡單的幾句話,卻引起靳春娥豐富的聯想:是鄭琦老師的心裡裝滿了泉水,盛不下了就要溢出來,灑在孩子們身上,就變成了溫暖人心的詩。
那間寢室沒有地坪,都是土,但掃得特別乾淨。鄭琦老師打開屋角的一個箱子說:有的學生衣服丟失後又無人認領,我就把它洗乾淨了收起來,和我的衣服裝在一起。每年低年級學生都有幾個尿濕褲子的,再把它拿出來給學生換,不然,臨時抱佛腳怎麼辦?靳春娥一下子熱血升騰,臉像被火把照得紅通通的。她想自己也是個少先隊輔導員,怎麼從來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什麼叫園丁,什麼叫紅燭,什麼叫以身立教,什麼叫關愛下一代,鄭琦老師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師德楷模嗎?
那天,靳春娥坐在鄭老師身邊,請教他少先隊的工作應該怎樣做。鄭老師告訴她要組建大隊部,要抓學生骨幹,要和學生一起開展活動,讓學生在活動中得到鍛煉。鄭老師邊說邊搬來一墩墩書,讓她帶回去學習。靳春娥還有個想法,想跟鄭老師學打腰鼓,在學校里成立一支腰鼓隊。她一提出來,鄭老師就滿口答應,而且一星期後,鄭老師每天下午上完了兩節課,就騎單車趕到廟前小學教靳春娥打腰鼓。靳春娥一兩天就學會了幾招,然後再去教學生。從那以後,廟前小學成立的素質教育興趣活動的一個小組腰鼓隊,就紅紅火火地搞起來了。一轉眼十個年頭了,靳春娥憶起當年的情景仍歷歷如在眼前。在她的心目中,鄭琦老師是一個整天忙碌而不知疲倦的人,是一個永遠帶着親切微笑的人,是一個待學生比自己孩子還親的人,是一個寧肯自己凍着餓着也要幫別人一把的人,是一個用愛心與執着能將石頭焐熱的人。她說沒有鄭老師的幫助,就沒有我的今天。靳春娥的話,像山谷里的歌,在我心裡發出一陣陣回聲。
那天告別桐樹埡村時,我竟有些戀戀不捨了。我很喜歡那個地方,真的。香樟樹在那個小院被涼風吹得輕輕盈盈地搖曳,仿佛還在繼續講述一個長篇故事的動人情節。香樟樹的挺拔與寧靜,像文思淡泊,像詩意致遠,甚至像傳記一樣深沉悠長。我於是回首再三,深情地凝望那兩棵香樟樹。細雨落在身上,像花籽一樣融入泥土的記憶。在五月的那個上午,我知道自己的心滋潤了許多也充實了許多。事實上,我們生長的大地上有好多好多這樣的樹。有了這些香樟樹,我們的生活就有了遮蔭的地方,就有了芬芳的氣息。雖然,香樟樹也只是一種極普通的極平凡的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