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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元遺產(馬克·吐溫作品)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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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元遺產》是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創作的短篇小說,描寫的是湖濱鎮薩拉丁·福斯特一家意外得知遠房族叔留下三萬元遺產之後的故事。

《三萬元遺產》通過一場巧妙構思的瘋狂夢境展示了人性在金錢面前的脆弱。通過一場一夜暴富的發財夢,展現了美國「鍍金時代」經濟的縮影,也生動展現了美國民眾對於金錢的狂熱追求,故事中對人性中虛偽、貪婪的無情揭露更是犀利而富有內涵。

原文

1

湖濱鎮是一個有五六千人口的小鎮,生活舒適,在遠西部的鎮子裡算得上挺漂亮的一個。小鎮的教堂總共能容得下三萬五千人;這是遠西部和南方的規矩:那裡人人都信教,新教的各個教派都有信徒,也都有自己的一塊地盤。湖濱鎮裡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反正沒有人接受等級觀念;鎮子裡的每一個人,每一條狗大家都認識,人人都沉浸在融融友情之中。

薩拉丁·福斯特是鎮上最大一家商店的會計,在湖濱鎮上幹這一行的人裡面,他拿的薪水最高。他今年三十五歲,在這家店裡幹了十四個年頭;他從成親的那個星期干起,當時的年薪是四百塊,以後慢慢地往上加,每年加一百塊錢;四年後加到年薪八百塊,就一直保持了下來——這筆錢數目可觀,大家也都覺得他應該拿這麼多。

他的妻子伊萊克特拉是個賢內助,只是和丈夫一樣,愛幻想,喜歡背着人看點兒閒書。她結婚以後——那時她十九歲,還像個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付了二十五塊現錢——她的全部積蓄,在鎮子邊上買了一英畝地。那時薩拉丁的積蓄比她還少十五塊錢。伊萊克特拉把這塊地做了菜園,讓隔壁的鄰居照管,一年向她交 的錢就還了本。她從薩拉丁頭一年的薪水裡攢出三十塊錢存到儲蓄所,第二年攢了六十,第三年攢了一百,第四年攢了一百五十。那時薩拉丁的年薪加到了八百,與此同時,孩子也生了兩個,開銷大了起來。儘管如此,她還是每年從丈夫的薪水裡面拿出二百塊錢來存上。結婚七年以後,她在那片菜地中間蓋了一幢又漂亮、又舒適的房子,造價兩千塊錢。她先付了一半的錢搬了進去。再過七年,她還清了債,還剩下幾百塊錢的結餘,用來當本錢賺錢。

伊萊克特拉賺錢靠的是地價上漲。多年以前,她還買過一兩英畝地,後來這些地大都賣給了想建房的人,賺了錢。買她地的那些人脾氣不錯,能當好鄰居,和她以及她不斷擴大的家庭處得不錯,相互有個照應。從這些穩妥的投資中,她每年都有大約一百塊錢的額外進項。她的孩子們一年年長大,越長越可愛;她也成了一個快快樂樂的女人。丈夫和孩子給她歡樂,她也把歡樂給了丈夫和孩子。故事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始的。

最小的女兒克萊藤內斯特拉——就叫她克萊蒂吧——十一歲了,她的姐姐格雯德倫——就叫她格雯吧——十三歲,姐倆都是文文靜靜的好女孩。這姐倆的名字都透着父母天性中隱含的浪漫氣質,而父母的名字說明這種氣質又是從前輩傳下來的。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家裡的四口人全都有愛稱。薩拉丁的愛稱很少見,聽不出是男是女——他叫薩利;伊萊克特拉也是這樣,她叫艾萊柯。白天,薩利是個好會計、好商人,工作兢兢業業;艾萊柯是個盡職盡責的好母親、好主婦,也是一個深謀遠慮、有生意頭腦的婦女。一到晚上,他們就在溫 馨的起居室里撇開了單調乏味的塵世,倘樣在一個更完美的世界裡。他們輪流朗讀小說,神遊四方,在目眩神迷的華麗宮殿中、在陰森恐怖的古堡里與王公貴族、名媛高士為伍。

2

一個天大的消息!這個讓人驚喜交 加的消息是從鄰州傳來的,這一家人惟一在世的親戚就住在那裡。那人是薩利的親戚——不是遠房的族叔,就是隔了兩三房的堂兄。這位親戚名叫提爾伯里·福斯特,是個七十歲的單身漢,據說家道殷實,性子倔,多少有點兒古怪。以前薩利曾經寫信和他聯繫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干過那種傻事。這一次是提爾伯里寫信給薩利,說他快不行了,死後有三萬塊錢留給薩利;這倒不是出於親情,而是因為一輩子的煩惱大多由錢這東西而來,所以他想死後把這些錢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好讓它們繼續搗亂。這筆遺產將在他的遺囑里做出交代,會如數付清。要拿到這筆錢,薩利必須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三點:一。薩利不以口頭或書面方式表露出對這筆贈款的興趣;二、不過問彌留者邁向黃泉路的進程;三、不參加葬禮。

還沒等從這封信掀起的感情風暴中完全甦醒過來,艾萊柯就寫了一封信到這位親戚的居住地去,訂閱當地的報紙。

夫妻倆人鄭重約定:那位親戚在世期間,決不向任何人提及這件大事,以免哪個不懂事的傢伙拿這件事到快死的人那裡去撥弄是非,好像是他們觸犯禁令,故意張揚,辜負了饋贈這筆遺產的一番美意。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薩利記賬記得漏洞百出,艾萊柯也心不在焉,一會兒端起個花盆,一會兒拿起本書,一會兒又揀起塊木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兩個人都浮想聯翩。

「三萬塊錢!」

整整一天,這四個令人心旌搖盪的字如仙樂一般在他們腦海中迴蕩。

從結婚那天起,艾萊柯就把錢包皮攥得緊緊的,除了必須的開銷,薩利從來沒花過一個小錢。

「三萬塊錢!」仙樂在繼續迴蕩。一筆巨款,簡直不可思議!

整整一天,艾萊柯絞盡腦汁,思量怎麼拿這筆錢去賺錢;薩利想的卻是怎麼花這筆錢。

這天晚上的朗讀項目停了。爸爸媽媽一言不發,心情煩躁,一點兒玩的心思也沒有;孩子們也就早早地離開了。道晚安時的親吻像給了空氣,沒有任何反應;爸爸媽媽根本沒有意識到孩子們的吻,一個小時後他們才發覺孩子們離開起居室了。在這一個小時裡,最忙的是兩支鉛筆,夫婦倆一直把它們拿在手裡運籌帷幄。最後,薩利打破了沉默,興高采烈地說:

「太好了,艾萊柯!夏天咱們先拿出一千塊錢來,買一匹馬,一輛馬車;冬天再拿出一千塊錢來,買一架雪橇和一副皮雪橇障子。」

艾萊柯的回答既果斷又冷靜:

「動這筆錢?不行。這筆錢哪怕有一百萬也不能動!」

薩利深感失望,漲紅了臉。

「艾萊柯!」他氣呼呼地說,「咱們苦幹了這麼多年,一個錢掰成兩瓣花;如今咱們有錢了,總要——」

看到她的眼神柔和了下來,薩利就沒有說完。薩利的懇求打動了艾萊柯。她柔聲細語地規勸薩利:

「親愛的,咱們不能動這筆本錢,那不是好辦法。拿這筆錢的利息——」

「那也行,那也行,艾萊柯!你真可愛,你真好!利息也不少啊,咱們要是能花——」

「不能全花了,親愛的,不能全花了,不過你可以花一部分。不大不小的一部分。可是那個整數不能花——一分一厘都要拿去生利,利滾利。你說在不在理?」

「啊,在理——在理。當然在理。不過咱們還得等這麼長時間,六個月才能拿到第一筆利息哪。」

「對——也許還要晚一點兒。」

「還要晚,艾萊柯?為什麼?利錢不是半年一結嗎?」

「照那種辦法投資——是半年,可是我不願用那種辦法投資。」

「那你用什麼辦法?」

「賺大錢的辦法。」

「大錢。那好啊。接着說,艾萊柯。是什麼辦法?」

「投資煤炭。投到開新礦、挖燭煤上頭。我說,先投一萬打底。等咱們做起來了,一股可以送三股。」

「老天,聽起來真不錯,艾萊柯!到時候那些股值——能值多少錢?要等到什麼時候?」

「約摸一年吧。半年利息百分之十,到一年頭上就值三萬塊。我全都清楚,這張辛辛那提報紙上的廣告都寫着呢。」

「老天,一萬塊錢一年變成三萬!咱們把那筆錢都投進去,拿回九萬來!我馬上寫信,現在就投——明天就怕來不及了。」

他朝寫字檯飛奔而去,可是艾萊柯攔住他,把他拉回椅子上來。她說:

「別暈頭轉向了。那筆錢不到手,咱們就買不了股,這你還不知道嗎?」

薩利的激情減了幾分,可他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可是,艾萊柯,那筆錢是咱們的了,你知道——而且馬上就要到手了。說不定他已經脫離苦海了。百分之百,現在他正打點下地獄的行頭呢。我想——」

艾萊柯打了個激靈說:

「你怎麼能這樣呢,薩利!可別說這種沒臉的話。」

「那好,只要你高興,讓他戴個光圈上天堂也行,他怎麼樣和我無關,我只是隨便說說。連句話都不許說啦?」

「可你幹嗎要說那麼可怕的話呢?你還沒死的時候,別人這樣說你,你高興嗎?」

「不高興。假如一輩子最後一件事就是送錢害人,他也別不高興。艾萊柯,別管提爾伯里了,咱們說點兒實實在在的事吧。我看煤礦倒是值得把那三萬塊錢都投進去,這樣做有問題嗎?」

「把賭注全押到一邊——這就是問題。」

「如果這樣,那就算了。另外那兩萬怎麼辦呢?你想拿它們做什麼?」

「不用着急,我好好想想再決定。」

薩利嘆了口氣:「要是你打定了主意,就這麼辦吧。」他又沉思了一會兒,說:

「從現在起,一年之內咱們就能用一萬賺兩萬。賺的錢咱們總可以花了吧,艾萊柯?」

艾萊柯搖搖頭。

「不行,親愛的,」她說,「在咱們分到頭半年的紅利以前,股票賣不出好價錢。你只能花一部分。」

「哼,就能花那麼一點兒啊——還得等整整一年!活見鬼,我——」

「哎,沉住氣!也許用不了三個月就分紅呢——這完全有可能啊。」

「哦,那太好了!哦,謝謝你!」薩利跳起來,千恩萬謝地吻着妻子。「那就是三千塊錢啦——足足三千塊呀!這三千塊咱們能花多少呢,艾萊柯?大方點兒——說定了,親愛的,你就行行好吧。」

艾萊柯太高興了,高興得經受不住丈夫的壓力,答應拿出一千塊錢來——其實,理智告訴她花這麼多錢簡直是瞎胡 鬧。薩利把妻子一連吻了六七遍,即使如此,也表達不了他的興奮和感激之情。這一輪感激和愛心攻勢把艾萊柯逼得遠離了節儉防線,在重新穩住陣腳以前,她又批給了親愛的一筆錢——兩千塊。按她的想法,這兩千塊錢是遺產里還沒動用的那兩萬塊一年內可賺的五萬或六萬塊錢的一部分。薩利眼中閃爍着激動的淚花,他說:

「哦,我得抱你一下!」於是他就抱了。抱完以後,薩利拿着賬本坐下來開始算賬,先算第一批他想儘早敲定的大件。「馬——馬車——雪橇——雪橇障子——漆皮——狗——大禮帽——教堂椅子——上弦的表——鑲新牙——嘿,艾萊柯!」

「什麼事?」

「還沒算完呢,是嗎?算吧算吧。那兩萬塊錢投出去了嗎?」

「沒有,那筆錢不着急,我要先四處看看,再拿主意。」

「那你怎麼還沒算完呀?算什麼呢?」

「嗨,我得想想投資煤礦賺的三千塊錢該派什麼用場啊,對不對?」

「老天,你瞧我這腦子!我怎麼沒想到呢。你是怎麼安排的?算到哪一年啦?」

「不太遠——也就是兩三年吧。這筆錢我又安排了兩次投資:一次投石油,另一次投小麥。」

「嗨,艾萊柯,真不錯!一共能賺多少?」

「我想想——嗯,往少里說,大約能賺十八萬,也許還能多賺點兒。」

「喝!太棒了!我的天哪!咱們總算是苦盡甜來了。艾萊柯!」

「什麼事?」

「我想一下子捐給教會三百塊——有這麼多錢,幹嗎不花呢!」

「這再好不過了,親愛的,這才是像你這樣慷慨無私的人應該幹的事呢。」

聽了這番表揚,薩利心花怒放,不過他很公道,說這件功德還是要給艾萊何記頭功,因為沒有艾萊柯,他也拿不到這些錢。

然後他們上床 去睡覺,由於高興得丟三落四,連客廳里的蠟燭都忘了吹滅。等脫了衣服,他們才想起這件事來。薩利說,蠟燭即便值一千塊錢,他們也用得起,就那麼點着吧。可艾萊柯還是下床 去把蠟燭熄了。

艾萊河的這次熄燭行動可謂一箭雙鵰,因為就在走回床 邊的路上,她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趁那十八萬塊錢還沒晾涼,把它翻成五十萬塊錢。

3

艾萊柯訂的那份小報是周四出報,周六那份報紙才能從提爾伯里的村子跋涉五百里抵達這裡。提爾伯里的那封信是周五寫的,就算他當時就死,也晚了一天,趕不上當周的報紙,不過離下一周的出報時間還早着呢。這樣,福斯特一家還要等差不多整整一個星期,才能知道提爾伯里是不是已經功德圓滿了。這個星期好長好長,那根弦繃得好緊好緊。要是不想點有益身心的事兒,他們夫妻倆簡直要頂不住了。我們已經看到,他們並不缺有益身心的事。女的正一個勁兒地忙着積累財富,男的忙着花錢——只要妻子給他花錢的機會,不論大錢小錢都無所謂。

終於到了周六,那份《薩加摩爾周報》來了。是埃弗斯利·本內特太太送來的。她是長老會牧師的妻子,正在勸說福斯特夫婦積德行善,捐一筆錢。可是,話頭還沒展開,就戛然而止——責任全在福斯特家一方。本內特太大很快就發現,兩位主人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她摸不着頭腦,氣呼呼地起身告辭了。本內特太太剛出門,艾萊柯就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報紙的封套,她和薩利的眼光一起齊刷刷地掠過報上的訃告欄。真是大失所望!哪兒也沒提到提爾伯里。艾萊柯從小就是個基督徒,基督徒的規矩和習慣的力量都約束着她的情感。她定了定神,用備感欣慰的口氣說:

「謝天謝地,他還沒有過去哪。再說——」

「這個老不死的,我真想——」

「薩利!你不害臊嗎?」

「我才不在乎呢!」丈夫怒氣沖沖地回答,「咱們心裡想的都一樣,要不是假仁假義地裝蒜,你也會實話實說。」

艾萊柯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她說: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說出這種不仁不義的話來,我什麼時候假仁假義來着?」

薩利還是憤憤不平,不過他想換一種說法矇混過關,同艾萊柯休戰——好像換湯不換藥就能把這位行家裡手瞞過去似的。薩利說:

「艾萊柯,我可沒那麼壞,我原來的意思不是說假仁假義,我是說——是說——信教的那老一套,你明白嗎?唔,就是生意人那一套。就是——就是——嗨,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艾萊柯——就是——比如說,要是你拿一個空殼子擺出來當實心的東西,你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妥當,這不過是生意人的習慣,是從古到今的老規矩,是一成不變的風俗,是守——守——媽的,我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艾萊柯,這裡頭沒有什麼害人之心。我再試試換一種說法,你瞧,比如說一個人——」

「你說得夠多了,」艾萊柯冷冷地說,「咱們別再說這個啦。」

「好吧,好吧,」薩利熱情洋溢地答道,他擦着腦門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麼表達他的謝意才是。他沉思着做自我批評:「我本來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裡沒打出去。我打牌總是犯這個毛病。要是我能堅決一點——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我的學問還不夠啊。」

自認吃了敗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萊柯的眼神寬恕了他。

那個很有興趣、最有興趣的問題馬上回來了。無論什麼事情也只能把它壓一小會兒。這對夫婦又開始猜報上為什麼沒有提爾伯里死訊的啞謎。他們猜過來,猜過去,一會兒走投無路,一會兒又柳暗花明;可是轉了一個大圈子,他們又回到原地,承認之所以沒有提爾伯里的訃告,惟一真正合理的解釋——毫無疑問——就是提爾伯里還沒死。這事有點兒讓人泄氣,甚至可能有那麼一點兒不公平;不過事已至此,也只有聽其自然了。他們對此看法一致。在薩利看來,雖然天意如此,畢竟反常,不可思議。說實話,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想到這裡,他也就帶着幾分情緒說了出來。不過,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萊柯的話來,那就落空了。艾萊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裡。別管是在人世還是去陰間,她的習慣是在所有場合都不輕舉妄動。

這對夫婦只有等着下周的報紙——顯然提爾伯里是拖延了死期。這就是他們的想法和決定。於是他們就把這件事撂在一邊,盡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們的事去了。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完全錯怪了提爾伯里。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爾伯里說到做到。他已經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經安息了。死得徹頭徹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裡頭的每一位新鬼並無不同。提爾伯里死訊有足夠的時間上《薩加摩爾周報》的訃告欄,只因一點點疏漏卻沒能上去。這種疏漏任何一家都市報紙從不會出,可是對《薩加摩爾周報》這樣的鄉村小報來說,卻不足為奇。這一次是在社評版截稿的時候,霍斯提特紳士淑女冰激凌店白送了一夸脫草莓冰激凌,於是,為提爾伯里寫的那幾句平平淡淡的悼詞就給抽掉了,騰出版面來刊載編輯對冰激凌店熱情洋溢的謝辭。

提爾伯里的訃告字版送到備用架上的時候,被弄亂了。本來,這條訃告將來還可以用,因為《薩加摩爾周報》從來不糟蹋「備用」稿,只要字版不亂,「備用」稿就常備不懈。可是只要字版一亂,稿子就算完了,不會起死回生,也就永遠沒有見報的機會了。所以,不管提爾伯里高不高興,就算他在墳墓里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他的死訊在《薩加摩爾周報》上永無出頭之日了。

4

五個冗長乏味的星期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準時在每個周六送到,卻從來隻字不提提爾伯里·福斯特。這時,薩利再也沒有耐心了,他惱怒地說:

「這條他媽的老命,他還真者不死啦!」

艾萊柯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丈夫,她義正詞嚴地說: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這句混賬話剛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薩利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就說:

「那算我走運,沒把這句話憋在心裡。」

自尊心逼着薩利說點兒什麼,可他又沒想好合情合理的話,就順嘴說了這一句。接着,他偷了一壘——這是他的說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連珠炮般的責問。

六個月一晃就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仍然隻字不提提爾伯里的事。這期間,薩利已經三番兩次進行試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萊柯對這種暗示視而不見。於是薩利決定鼓足勇氣,冒險正面進攻。他直截了當地提議自己喬裝改扮,打入提爾伯里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況。艾萊柯斬釘截鐵地制止了這個危險的計劃。她說:

「你想什麼來着?淨給我添亂!你就像個小孩子,得時時看着你,要不然就闖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嗨,艾萊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保證。」

「薩利·福斯特,你難道不知道你得四處打探嗎?」

「是啊,那又怎麼啦?誰都猜不出我是誰呀。」

「嚯,瞧你說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你從來都沒有打聽過。那時你怎麼說?」

他把這個茬忘了。他答不上來,沒什麼好說的了。艾萊柯接着說:

「別瞎出主意了,也別再添亂了。提爾伯里給你設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個陷阱嗎?他在旁邊看着,就盼着你往裡面跳呢。好吧,只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薩利!」

「嗯?」

「只要你活着,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別問一句那件事。你答應我!」

「好吧。」薩利不甘心地嘆了一口氣。

艾萊柯的口氣緩和了下來,她說:

「別沉不住氣,咱們快成功了。咱們可以等着,不用着急。咱們那兩筆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於期貨,我從來沒有看走過眼——這些錢財正萬兒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里再沒有另外一家像咱們這樣走運了。咱們已經開始往富人隊裡混了。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萊柯,沒錯。」

「那就得感謝上帝的恩賜,別再自尋煩惱了。沒有上帝的幫助和指引,你敢想咱們有這樣多的收穫嗎?」

答話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薩利又滿懷深情,用讚賞的口氣說:「不過,說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華爾街的小手腕兒,我倒覺得你用不着外行幫忙,要是真想,我——」

「別說了!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也沒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張嘴,就總是漏出幾句嚇人的話來。你老是讓我提心弔膽的,為你、也為咱們家捏着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沒害怕過,可如今我一聽見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動了薩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撫慰,發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責了一番,後悔不迭地請求寬恕。他誠心誠意地為自己的言行道歉,說只要能夠彌補過失,他甘願做出任何犧牲。

他私下裡把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長時間,決心今後大面上要過得去。發誓洗心革面並不難,其實他已經這樣做了。可是,這樣做真有什麼好處,有什麼長遠的好處嗎?沒有,這都是暫時的——他深知自己的弱點,很痛心地自認這個弱點——說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險的辦法不可,這樣的辦法他到底想出來了。他從自己一分一厘節省的血汗錢里拿出一筆來,在房頂上安了一個避雷針。

時隔不久,他故態復萌了。

習慣這東西能創造出多少奇蹟啊!而習慣又是多麼快。多麼容易形成啊——無論是不起眼的小習慣,還是脫胎換骨改造我們的大習慣,全都如此。如果一連兩天偶然都在凌晨兩點睜眼,我們就必須小心了。因為再來一次,這偶然就變成了習慣;還有,只消一個月的酗酒放蕩——不過,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不說也罷。

耽於幻想的習慣、白日做夢的習慣——這種習慣發展得多快啊!它已經成了一種享樂。一有閒暇,我們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蝕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沉醉於蠱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我們的夢幻生活和我們的真實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難辨,這是多麼迅速,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啊!

不久,艾萊柯訂了一份芝加哥的日報和一份《華爾街指數》。她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拿出每周日讀聖經的勁頭來,勤奮研讀這兩份報紙,重點研究財經版。薩利注意到,她預測和把握物質和精神市場證券行情的天賦和判斷力正在迅速而穩步地發展壯大。對此,薩利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為艾萊柯闖蕩世俗股市的勇氣和膽略感到驕傲,對她處理精神事務時戒急用忍的心態也同樣自豪。他注意到艾萊柯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從不喪失理智;她頗有膽量,在塵世的期貨市場上總是做短線,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到此為止——在其他方面,她做的都是長線。她的策略既穩健又簡明,就像她對薩利解釋的那樣:她在世俗期貨方面的投入是投機,而在精神期貨方面的投入則是投資。對前者她不惜走鋼絲,碰運氣;對後者她卻「不肯弄險」——她不光要翻倍,還要股票過了戶才算數。

沒過幾個月,艾萊柯和薩利的想像力就培養起來了。每日的訓練開拓了這兩部機器的活動範圍,提高了效率。結果,艾萊柯在想像中賺錢的速度比開始時設想的快得多,薩利和她比翼齊飛,花富餘錢的本領也與日俱增。開始時,艾萊柯把投資煤礦的收益期定為十二個月,她對這個期限也許會縮短為九個月的問題不予考慮。可那只是還沒啟蒙時的小兒科,是在金融方面未經指導、沒有經驗和缺乏實踐的花拳繡腿。不久她就開了竅,九個月的期限消失了,那筆想像中的一萬塊錢投資翻了三倍後闊步歸來。利潤凱旋了!

這是福斯特夫婦大喜的日子。他們都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說不出話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在細細觀察市場之後,艾萊柯戰戰兢兢地用遺產中剩餘的兩萬塊錢冒險炒了一把。在想像中,她眼看着手裡的股票一個點又一個點地往上漲——伴隨着股市每時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風險——最後,她的精神壓力太大,再這樣下去實在承受不住了——她做這種冒險生意還是新手,心太軟——於是,她用想像中的電報給想像中的經紀人發出一個想像中的指令,讓他拋出。她說四萬塊錢的賺頭已經夠多了。拋出這筆股票,恰逢煤礦的投資給他們返回豐厚利潤的那一天。正如我方才講到的,這夫妻倆說不出話來了。那天夜裡他們大喜過望、如醉如痴,極力想意識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這筆財富——想像中的現款——實際上淨值十萬。實打實的十萬。

從此,艾萊柯再也不怕投機做股票;起碼不再害怕從夢中驚醒,面頰慘白——那都是初出茅廬時的事情了。

這的確是個永誌不忘的夜晚。慢慢地,已經發了財的意識在這對夫妻的靈魂深處站穩了腳跟,於是他們開始給這些錢派用場了。假如我們能透過這兩位夢鄉客的眼睛展望,就能看到他們那幢整潔的小木屋消失了,代之以一棟兩層的磚瓦房,房前有鑄鐵的柵欄;我們還能看到從客廳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盞三個頭的煤氣燈;原先家用的碎布地毯變成了一碼一塊五的華貴布魯塞爾貨,大路貨的壁爐也不見了,一座裝着雲母窗的考究大壁爐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它。咱們還能看到其他一些東西,其中有馬車,雪橇幛子,高筒禮帽,等等。

從此以後,儘管他們的女兒和鄰居們看到的還是舊木屋子,可在艾萊柯和薩利眼裡,那是一棟兩層樓的磚瓦房;艾萊何天天晚上都為想像中的煤氣費單子操一會兒心,然後從薩利滿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很大的安慰:「那算什麼?咱們付得起!」

他們富起來的第一天晚上,這夫妻倆上床 之前決定慶祝一番。他們一定要開一個派對——主意已定。可是,怎麼跟女兒、跟鄰居們解釋呢?他們不能暴露已經富起來的底牌。薩利想開派對,甚至有點兒迫不及待;可是艾萊柯頭腦清醒,沒有批准。她說,儘管這些錢就像到手的一樣,可還是等到真正到手才好。她堅持這個立場,毫不動搖。必須保守這個大秘密——對女兒、對鄰居們都要保密。

這對夫妻左右為難。他們必須要慶祝,他們打定主意要慶祝;可是,既然要保密,他們怎麼慶祝呢?三個月之內沒人過生日。提爾伯里還沒解決,他顯然是要長命百歲了;那,他們慶祝什麼呢?薩利想着想着,越來越着急,越來越心煩意亂。不過,薩利終於找到了出路——在他看來,這是神來之筆——把所有的煩惱一下子統統勾銷;他們可以用發現美洲紀念日的名目慶祝。絕妙的主意。

艾萊柯也為薩利的才華感到自豪,幾乎想不出合適的詞來表示嘉許——她說,她自己怎麼也想不出這個主意來,雖然薩利受寵 若驚,對自己的才華也擊節嘆賞,不過他還是使勁忍着,說是這算不了什麼,誰都想得到。艾萊柯聽了,得意洋洋地晃着腦袋,高興地說:

「啊,沒錯!誰都能——啊,誰都能想到!比方說霍薩納·迪爾金斯吧!阿得爾伯特·皮納特也能——呃,親愛的——沒錯!那好,我倒想看他們來比試比試,沒別的意思。老天爺,連他們能想到發現一個四十英畝的小島,我都不敢信;要說發現整個大陸 ,薩利·福斯特,你再清楚不過了,讓他們搜腸刮肚,他們也想像不到!」

這位可愛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天賦;即使愛情使她稍稍地把丈夫的天賦高估了一點兒,不過是甜蜜而溫 柔的過錯而已,為了愛的緣故,這是可以原諒的。

5

慶祝會開得很順利。朋友們老少咸集,濟濟一堂。年輕人有弗蘿酋·皮納特、格蕾絲 ·皮納特以及她們的哥哥阿得爾伯特·皮納特,他是一個滿了師的年輕補鍋匠,生意正紅火。還有小霍薩納·迪爾金斯,他是一個剛剛滿師的泥瓦匠。阿得爾伯特和霍薩納已經對克萊藤內斯特拉和格雯德倫·福斯特獻了好幾個月的殷勤,兩個女孩的父母察覺以後,心中暗喜。現在他們突然發覺喜不起來了。他們意識到經濟狀況的改變已經在他們的女兒和兩個小工匠之間築起了一道社會地位的屏障。兩個女兒如今可以往高處走了——一定要往高處走。不錯,一定要往高處走。她們不必嫁給級別比律師或者商人低的男人了;老爸和老媽操着心呢,決不能讓她們下嫁。

可是,這些念頭和設想都藏在心裡,沒有擺到桌面上來,也沒有給慶祝活動罩上陰影。擺到桌面上來的是志得意滿的矜持和高傲,以及氣度不凡的派頭和從容的舉止,讓客人們發出由衷的讚嘆,感到十分驚訝。人人都察覺了這一點,大家議論紛紛,但是沒人能發現其中的秘密。這裡面有非同尋常的神秘之處。有人隨口說了兩句,卻沒想到他們是歪打正着:

「他們就像是發了橫財似的。」

一語中的,正是如此。

多數母親都會按照老規矩包皮辦兒女的婚姻大事,她們會向女兒訓話,講一通莫測高深卻又不着邊際的大道理——這種訓活往往事與願違,只會把女兒訓得淚水漣漣,引起她們內心的反感;如果這些母親還要教訓那些小工匠不要再打女兒的主意,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這位母親卻與眾不同。她很務實。她既沒有教訓那兩個年輕人,也沒有對其他人提及此事,只告訴了薩利一個人。薩利聽完了表示理解,不光理解,還讚不絕口。他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能當面給這些貨色挑毛病,這樣不講場合會傷了感情,壞了生意。你不用加錢,只消把貨物的成色提上去,聽其自然就行了。艾萊柯,這就叫聰明,實在聰明,絕頂聰明。你想要什麼樣的貨色?選好了沒有?」

沒有,她還沒有選好。他們必須在市場上巡視一遍——他們就這麼辦了。他們首先把兩個人提上了議事日程,他們是正在崛起的年輕律師布雷迪什和年輕牙醫福爾頓。薩利一定要請他們來吃飯。然而不是馬上就請;艾萊柯說,這事不急。留意這兩個小伙子,等等看;如此重要的大事,要慢慢來才不會有閃失。

事實證明這一次也很有先見之明;因為在三個星期之內,艾萊柯大發利市,她想像中的那十萬塊錢又變成了足色足兩的四十萬塊。那天晚上,他們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吃晚飯的時候,他們破天荒地上了香按。也不是真有香按,而是運用了充分的想像力弄假成真了。這是薩利提議的,艾萊柯心一軟就順從了。兩個人心底里都惴惴不安,羞愧難當,因為薩利是戒酒會的積極分子,參加葬禮時,總是繫着一條圍裙,連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他立場堅定,。洛守自己的主張。艾萊柯是基督教婦女戒酒會的會員,該會會員的堅定意志和嫉惡如仇的神聖信念她應有盡有。然而時過境遷,炫耀財富的心理開始挖牆角了。他們的生活再次證明了一條可悲的真理,這條真理已經在人世間反覆證明過:儘管信念是抵禦浮華墮落傷風敗德的強大而崇高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遠不及貧窮。何況擁有了四十萬塊錢的財富呢!他們重新審議女兒的婚事。這一次牙醫和律師已經名落孫山;他們的機遇已經喪失,退出了候選人之列,不夠格了。他們討論了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鎮上銀行老闆的兒子。可是和以往一樣,他們最終的結論仍然是:再等等,再考慮考慮,走一步,看一步,力求萬無一失。

他們的運氣又來了。密切關注形勢的艾萊柯看準了一個絕好的冒險機會,大膽炒了一把股票。緊接着是一段戰戰兢兢、疑慮重重、忐忑不安的時光,假如不成功,那就傾家蕩產了。終於有了結果,艾萊柯激動得暈頭轉向,說話的聲音都走了調:

「再不用提心弔膽了,薩利——咱們已經有整整一百萬了!」

薩利感激涕零地說:

「哦,艾萊柯,你是女人尖子,是我的心肝寶貝,咱們終於自由 了,咱們財源滾滾,再也不用算計着過日子了。這一回該喝克利廓名酒了!」他拿出一品脫樹葉子酒捨命陪君子,一邊喝,一邊說「真他媽的不便宜」,她的眼睛喜洋洋。水靈靈的,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溫 柔地指責他。

他們把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銀行老闆的兒子束之高閣,然後坐下來考慮州長和眾議員的公子了。

6

如果繼續跟蹤福斯特家的虛財飛速增長的細枝末節,就有點兒乏味了。這一進程確實不可思議,令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隨便什麼東西,艾萊柯都能點石成金,金光閃閃的財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萬的金錢流了進來,強大的財源仍然洶湧澎湃,巨大的流量還在不斷增漲。五百萬——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難道永無止境了嗎?

兩年的時光在一場前為壯觀的狂熱運動中匆匆度過,陶醉於其中的福斯特夫婦幾乎沒有留意時光流逝。他們如今擁有三億塊錢;在全國各大財團 的董事會裡,他們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財富還在一百萬一百萬地往上摞,一次一百萬,一次一千萬,快得讓他們剛剛能算清楚。那三億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一番接着一番。

已經有二十四億了!

慢慢地,他們的生意有點兒亂了。有必要把股票的賬目清一清,理理頭緒。這一點福斯特夫婦懂得,也感覺出來了。他們意識到這項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們也懂得,想圓滿完成這項任務,就要善始善終,一旦開始就不能中途停頓。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十個鐘頭;可是,他們哪有整整十個鐘頭的空閒時間呢?薩利一天到晚忙着賣別針,賣糖,賣印花布,每日不變;艾萊柯一天到晚忙着做飯、刷碗、打掃屋子、疊被鋪床 ,天天如此,沒人幫她幹家務,因為兩個女兒都養精蓄銳等着躋身上流社會呢。福斯特夫婦知道有辦法能騰出十個鐘頭來,這辦法只有一個。可是夫婦倆人羞於啟齒;都想等着對方先開口。最後,薩利開口了:

「總要有人讓步,那我就讓吧。既然我說了——聲音大一點兒你也別在意。」

艾萊柯紅了臉,不過她很感激丈夫。他們沒有再說下去,就自甘墮落了。這墮落就是不守安息日不幹活的規矩。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有十個鐘頭的時間。這不過是在墮落的道路上邁出的又一步。其他的墮落行為會接踵而來。巨額財富的誘惑是致命的,足以攻破修煉不深者的道德防線。

他們放下窗簾,不守安息日的規矩了。經過艱苦細緻的工作,他們把持有的股票清點一遍,逐一造冊。這一長串鼎鼎大名真嚇人啊!從鐵路系統公司、汽船公司、標準石油公司、越洋電纜公司、稀聲電報公司,如此等等的其他公司,直到克朗代克金礦、德比爾斯鑽石礦、塔馬尼貪財公司和郵政部的曖昧 特權公司。

二十四億塊錢,全都穩穩噹噹地投在績優股上,財源茂盛,穩賺不賠。每年的收入是一億二千萬。艾萊柯輕鬆愉快地吐了一口長氣說:

「夠了吧?」

「夠了,艾萊柯。」

「那咱們怎麼辦呢?」

「就此打住。」

「洗手不幹了?」

「說得對。」

「我同意。這件美事做完,咱們該好好休息休息,花錢享受了。」

「太好了,艾萊柯!」

「怎麼樣,親愛的?」

「這些收入咱們能花多少?」

「全都能花。」

看起來,她丈夫好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已經樂得說不出話來了。

一旦發現了這個訣竅,從此以後,他們就不再守安息日的老規矩了。每個周日的晨禱以後,他們整整一天都用來編排——編排花錢的門道。這種美妙的消費活動總是持續到午夜過後。每次花錢大賽時,艾萊柯都大大方方地拿出幾百萬,施捨給知名慈善機構和教會產業。薩利也出手闊綽,拿出同樣數目的錢,花在一些項目上。一開始他還給這些項目分別冠以固定的名目。這只是剛開始的時候。後來這些名目逐漸失去了鮮明的特色,最終淡化成「雜項類」,全都變成不清不白的名目了——這樣做倒是安全。因為薩利已經開始瞎折騰了。安排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巨款增加了家庭開支——買蠟燭的費用,這是一個嚴肅而極為棘手的問題。艾萊柯為這件事發過愁,很快就不再發愁了,因為發愁的根源已經不復存在。她也曾痛苦過,傷心過,害臊過;不過她保持了沉默,成了一個同謀。薩利開始偷蠟燭了,從商店往回偷。事情從來都是如此。巨額財富對窮慣了的人是一劑毒藥,會連皮帶骨吞噬他的良心。福斯特夫婦過窮日子的時候,交 給他們多少蠟燭都能信得過。可是,如今他們——我們先不涉及這個問題。從偷蠟燭到偷蘋果只有一步之遙:薩利開始偷蘋果;後來是肥皂;再往後是楓糖、罐頭、陶器。只要我們一開始走下坡路,越變越壞可真容易呀!

與此同時,福斯特夫婦氣吞山河的金融進程中又有了其他里程碑式的標誌。那棟虛構的磚樓換成了一幢花崗岩造的有棋盤格子複式屋頂的建築;後來,這幢房子也不見了,讓位於一幢更加氣派的住宅——如此等等。一幢又一幢建在虛空中的豪宅拔地而起,一幢比一幢更高,更寬敞,更精美,然後又一幢跟着一幢地無影無蹤了。一直到後來這些大喜的日子,咱們的夢鄉客已經住進了一座宮殿式的豪宅,這是一座山頂建築,四周樹木蔥蘢,宮殿俯瞰着山谷、河流以及雲霧繚繞的層巒疊蟑——這都是私產,都歸兩位幻想者所有。宮殿裡僕從如雲,個個穿着制服 ,來自世界各大都市的名流權貴濟濟一堂,外賓內賓齊備。

這座宮殿在很遠的地方,遠在天邊,迎着東升的太陽,它遙不可及,恍如隔世。它建在羅得島的新港,那裡是上流社會的聖地,美國顯貴們的禁臠。按照慣例,每逢安息日晨禱過後,他們在這所豪宅里消磨一部分時光,其他時間花在歐洲,或者花在優哉游哉的私人遊艇上。每星期在湖濱鎮寒酸的角落裡捱過卑微乏味的六天以後,第七天就可以雲遊仙界——這已經成了他們的固定節目和習慣。

在處處受到制約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仍然像往日那樣——艱難度日、克勤克儉、小心翼翼、腳踏實地。他們一直對長老會的小教堂忠心耿耿,發自內心地為教會做事,全心全意地恪守神聖而嚴格的教規。可是在他們的虛幻生活中,他們卻追隨着幻想的誘惑,卻不計較這幻想的性質和變化。艾萊柯的幻想還不算特別反覆無常,而薩利的幻想卻已經亂了套。艾萊柯在她的虛幻生活中,先是信主教派,因為這個教派的頭面人物都有來頭;然後改信高教派,這是因為那裡的蠟燭點得多,場面比較講究;自然,後來她又皈依羅馬天主教會,因為他們有紅衣主教,蠟燭點得更多。可是艾萊柯的這些花樣在薩利看來沒有一點意思。他的幻想生活是一幅熱情奔放、永無止境的激動人心場面,這個千變萬化的過程,保證了每一個場景都新鮮活潑、光彩照人,連宗教活動也是如此。他勤奮地參與宗教活動,像換襯衫似的變換花樣。

從福斯特夫婦交 了財運的最初階段起,他們就出手大方,隨着財富逐漸增加,他們也更加慷慨。不久,他們簡直是揮金如土了。艾萊柯每個周日都要建一到兩所大學;另加一到兩所醫院;還有羅頓的一家醫院和一批小教堂。時不時地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薩利不合時宜、不加考慮地開了一句玩笑,他說:「要不是天冷,她已經送走一船傳教士,去點化冥頑不靈的中國人拿24K金的孔教換假冒的基督教了。」

這句沒良心的粗話傷透了艾萊柯的心,她哭着跑到一邊去了。此情此景讓薩利於心不忍,他非常痛苦,臊得直想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她一句責備的話都沒說——這更讓他心如刀絞。居然沒人讓他自我反省——她本來可以劈頭蓋腦羞辱薩利一頓1她那寬宏大量的沉默當即報復了薩利,讓他反躬自問,喚醒了他自己一連串醜惡的回憶。過去幾年不盡財源滾滾來的生活他是如何度過的,這些場景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他坐在那裡一邊反省,一邊臉上發燒,羞愧難當。看看妻子的生活——多麼美好,蓬勃向上;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何等輕浮,充斥着庸俗的虛榮,何等自私,何等空虛,何等卑瑣啊!再看看生活的取向——從來沒有上進心,只有墮落,不斷的墮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歷程和自己的生活歷程做了一番比較,找出了自己和妻子的差距——於是他沉思起來——他呀!他還有什麼可辯解的?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時候,他幹嗎去了?糾集了一幫玩膩了的百萬富翁湊了一個牌局;在自己的宅子裡頭瞎折騰;一局輸個千兒八百的不算,還傻呵呵地為爭一個冤大頭的美名沾沾自喜呢。她造第一所大學的時候,他幹嗎去了?他正和一個「相公」鬼混,作踐自己呢;他還跟那些放浪形骸、除了錢以外一無所有的百萬富翁為伍,干那些聲色犬馬的葡且勾當。她造第一間育嬰堂的時候,他幹嗎去了?唉!她籌備那個高尚的女性純潔會的時候,他幹嗎去了?啊,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婦女戒酒會、女性緝酒隊的同仁們並肩戰鬥,掃蕩那些害人的瓶瓶罐罐的時候,他幹嗎去了?他正一日三醉呢。當她捐造了一百座大教堂後,在教皇治下的羅馬受到熱烈歡迎,教皇向她頒授她當之無愧的金玫瑰勳章的時候,他又幹嗎去了?在蒙特卡羅搶銀行呢!

他停了下來。他實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醜行劣跡更是讓人不寒而慄。他站起身來,鼓足勇氣想說實話:要讓這段見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認;他再也不能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對她講清楚。

他說到做到。他對她講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懷裡哭了起來;一哭三嘆,乞求她的寬恕。艾萊柯極為震驚,在這場打擊下幾乎精神崩潰,不過他畢竟是她的親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護神,是她一切的一切。無論什麼樣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絕,於是他得到了她的寬恕。她覺得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他了。她明白,他只能知錯,但不會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敗壞、腐朽墮落,難道他就不是她的親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嗎?她說,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然後她就敞開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進去了。

7

這件事過後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當時他們正乘着夢中的遊艇在夏日的海面上揚帆遠航,斜倚在後甲板的天篷底下俯懶地享受。倆人默默無語,都在忙着想自己的心事。這些日子以來,這種沉默不知不覺地多了起來,最近更加常見。以往的親密和至誠正在褪色。薩利那次交 心種下了惡果;艾萊柯費了好大勁從腦海里驅走那可怕的記憶,可它就是不走。這種記憶的羞恥和苦澀污染了她溫 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來,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變成了一個放蕩不羈、人見人煩的傢伙。

可是她呢——難道她自己就無可指責嗎?唉,她自己明白不是這麼回事。她也有件事瞞着他,這是不忠實的行為,為此,她心事重重。她違反了他們之間的約定,還把他蒙在鼓裡。在強烈的誘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們全部的財產,一下子買進了這個國家所有的鐵路、煤礦和鋼鐵企業,現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驚膽戰,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隻字,讓他察覺。由於做了這件對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對丈夫憐憫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兒,喝得醉醺醺、渾渾噩噩、從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滿了悔恨。他從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憐兮兮地信賴她,頭上卻高懸着一盆可能傾家蕩產的禍水,這禍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萊柯?」

薩利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一下子驚醒了她。擺脫了這件煩心事,她非常高興,就用往日那種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麼事啊,親愛的。」

「你知道嗎,艾萊柯,我覺得咱們犯了個錯誤——這可是你的錯。我是說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來,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銅佛;他的口氣鄭重起來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還守着老規矩,一成不變:只要賺一筆,擇婿的檔次就提高一檔。每到我琢磨着要舉行婚禮的時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讓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覺得你也太難伺候了。總有一天咱們得落個高不成低不就。頭一次,咱們把牙醫和律師甩了。也罷——甩得有道理。接着咱們甩了銀行老闆和豬肉批發商的兒子。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後,咱們又沒看上眾議員和州長家的公子——我承認這也沒有什麼不妥。接下來是參議員和合眾國副總統的公子——做得很對,這種芝麻官做不長遠。後來你就瞄上貴族了;我記得當時咱們家的油田終於見油了——對。咱們要在四百家大戶裡面蓖一遍,網羅一些門第顯赫、出身不凡的世家貴胄,這些血統純正的家族歷經一百五十年,具備大家風範,一百年前就除去了祖先身上的鹹魚和老羊皮襖的氣味,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做過一天苦工,兩手清清爽爽。到時候了!該舉行婚禮了吧?當然。可是不成,從歐洲來了兩個貨真價實的貴族,你馬上讓煮了半熟的鴨子飛了。艾萊柯,這可太讓人掃興了!從那以後,又是長長的一隊2你甩了兩個二等男爵,換成兩個男爵;甩了這兩個男爵,又換成了兩個子爵;子爵換成伯爵;伯爵換成侯爵;侯爵再換成公爵。艾萊柯,現在該兌現了吧!——這把牌你已經打到頭了。你把四個公爵放在手裡挑三揀四。他們的國籍各不相同;個個都美名遠揚,血統純正,譜系清楚;個個都破了產,背了一屁股債。他們要價不低,可咱們能出得起呀。好了,艾萊柯,別再拖了,別再猶豫不決了:把一副牌都擺開,讓姑娘們自個兒挑吧!」

在薩利對艾萊柯的婚姻戰略大張撻伐的過程中,她一直面帶溫 柔而沉穩的笑容。她的眼裡閃出一絲快意的光芒,那似乎是得勝時流露出的欣慰的驚詫。她用儘可能平靜的口氣說:

「薩利,要不,咱們就找個——找個皇族吧?」

真不得了哇!這可憐的人兒一下子昏了頭,跌倒在船側的龍骨板上,小腿被錯架擦破了一層皮。有一陣兒,他兩眼直冒金星,後來清醒了、才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坐在妻子身邊。他那雙朦朦朧朧的眼睛,向妻子傾訴着當年的那種讚美和愛意。

「老天爺!」他熱情洋溢地說,「艾萊柯,你真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人!你真是莫測高深,我服了。我一直以為有資格對你的規劃指手劃腳。就我!還指手劃腳呢!假如我停住嘴想一想,就能明白你的錦囊妙計了。親愛的心肝,我總是這麼毛手毛腳,沉不住氣——給我講講吧!」

這位受了奉承、喜氣洋洋的女人湊到他的耳邊,悄悄說了一個王子的名字。聽了這個名字,他屏住呼吸,樂得臉上放光。

「天哪!」他說,「你抓得真准!他開了一家賭場,還管着一塊墓地,一個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都是他自己的產業。全都穩賺百分之五百。他的股無可挑剔,在歐洲都是數得着的金籌股產業。那塊墓地——在全世界是優中選優的:除了自殺的,其他鬼謝絕入內;真的,再說,免費埋葬期已經截止,不再優惠了。那個公園地盤不大,不過也夠用了:墓地裡面有八百英畝,外面有四十二英畝。這是個君主國——這一點至關重要;至於地盤大小倒是無所謂。要光是貪圖地盤的話,上撒哈拉大沙漠呀。」

艾萊柯心潮澎湃,她高興極了。她說:

「你想想,薩利——這個家族從來沒有跟歐洲皇親國戚之外的人通過婚:咱們的外孫子可以登基了!」

「千真萬確,艾萊柯——還得手握權杖;外孫子拿着權杖隨隨便便,滿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把尺似的。艾萊柯,你抓得太准了。他已經攥在你手心裡頭了,是不是?跑不了吧?你沒給他留活口吧?」

「沒留。你就等好消息吧。他不是一份債務,而是一筆資產。另外那個也一樣。」

「那一個是誰,艾萊柯?」

「是西基斯蒙德一西格弗里德一勞恩費爾德一丁克爾斯皮爾一施瓦岑伯格一布魯特沃斯特殿下,卡普雅默世襲大公。」

「不可能!你是開玩笑吧!」

「千真萬確,絕無虛言。」她答道。

他萬分激動,興高采烈地把她摟在懷裡,說:

「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這是三百六十四個古日耳曼諸侯國中歷史最悠久、貴族味最濃的一個,也是俾斯麥取消割據後很少幾個允許保留族產的王室之一。我知道那個莊園,我去過那兒。那兒有一個制繩作坊,一個蠟燭廠,還有一支軍隊。一支常備軍。步兵騎兵都有。有三個兵,一匹馬。艾萊柯,咱們漫長的等待旅途既有傷心,也有希望,上蒼有眼,我現在真高興。我又高興,又感激你,親愛的,這都是你的功勞。定下日子了嗎?」

「下個周日。」

「太好了。咱們要把這兩樁婚事按照最時興的盛典規矩來辦。要符合男方王室家族的身份。據我所知,對王室來說只有一種形式的婚姻是神聖的,也只有王室才配:那就是與民女聯姻。」

「幹嗎要這樣叫呢,薩利?」

「不知道。不管怎樣,這是王室的作派,只有王室才配。」

「那咱們就照章辦事。而且——我還非要這樣辦不可。要結就按和民女聯姻的排場辦,不這樣辦就別結。」

「一言為定!」薩利一邊說,一邊高興得摩拳擦掌,「這在美國可是頭一份啊。艾萊柯,這場婚禮非讓新港那兒的人都得了紅眼病不可。」

他們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飄然而起,飛向全球的各個角落,邀請所有的王公貴族和他們的家人,並且白送他們路費。

8

這對夫婦過了三天騰雲駕霧的日子。對周圍的一切他們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識,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影影綽綽的,就像罩在紗幕後面。他們沉溺於幻境之中,常常聽不懂別人說的話,回答自然也是顛三倒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薩利賣蜜用秤稱,賣糖用尺量,顧客要蠟燭,卻給人家肥皂;艾萊柯把貓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髒衣服上。大家莫名驚詫,嘁嘁喳喳地到處議論,「福斯特兩口子這是怎麼啦?」

三天以後發生了大事情。事態出現了好的轉機,連續二十四個小時,艾萊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脹。上漲——上漲——繼續上漲!超出了成本價。繼續上漲——上漲——上漲!超出成本價五個點了——十個點——十五個點——二十個點!這筆巨額投機生意已經獲得了二十個點的淨利潤,艾萊柯想像中的經紀人從想像中的遠方聲嘶力竭地喊叫:「拋吧!拋吧!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拋掉!」

她把這個驚人的消息透露給薩利,薩利也說,「拋吧!拋——可別大意,現在你就能財冠全球了!——拋!拋!」然而,她憑藉鋼鐵意志繼續長驅直入,她說,哪怕死在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讓它再漲五個點。

這是一個致命的決策。就在第二天出現了歷史性暴跌,創紀錄的暴跌,災難性的暴跌。華爾街賠掉了底,所有金籌股在五個小時之內下跌了九十五點,有人看見億萬富翁在包皮華利大道討飯。艾萊柯仍然持股觀望,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可是,終於來了一個她無力去接的電話,她想像中的經紀人出賣了她。這時——直到這個時候,她身上的巾幗氣概才煙消雲散,又恢復了女人的本來面目。她摟着丈夫的脖子哭訴:

「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咱們是窮光蛋了!窮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禮慶典再也不能舉行了。全都完了;現在咱們連個牙醫都買不起了。」

尖刻的責難涌到了薩利嘴邊,他想說:「我求你拋,可是你——」他沒有說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萊柯那顆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個比較高尚的念頭,說:

「艾萊柯,挺住,還沒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遺產你並沒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資,你投的是那筆錢無形的未來收益。咱們賠了的只是你用舉世無雙的金融頭腦和眼力,憑藉那筆未來收益獲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來,拋開這些煩惱。咱們還有三萬塊錢沒有動;可以想像,憑你已經具備的經驗,在兩年之內用那筆錢你能創造多少業績!那兩樁婚事吹不了;只是推遲了。」

這些寬心話句句在理,艾萊柯聽進去了,馬上產生了電擊一樣的作用;她的眼淚止住了,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她眼裡閃着光芒,心中充滿感激之情,舉手發誓,展望未來,她說:

「現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話被一位客人打斷了。來人是《薩加摩爾周報》的編輯兼老闆。他碰巧到湖濱鎮來探望即將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這樁傷心的使命,他還想順便辦一件事,因此來造訪福斯特夫婦。這對夫婦過去幾年專注於其他事務,忘了付報錢。欠款一共是六塊錢。這客人來得正是時候。他一定熟悉提爾伯里,知道他可能什麼時候進棺材。當然了,他們不能這樣問,因為那會觸犯遺囑,不過他們可以繞着圈子打聽,希望能有結果。可是,這個計謀沒有奏效。那位木頭編輯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話。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那位編輯說着說着,需要打個比方,就說:

「老天爺,就像提爾伯里·福斯特那麼難纏!——這是我們那兒的一句俗話。」

這句話突如其來,把福斯特夫婦嚇了一跳。編輯看見了,抱歉地說:

「我敢說,這句話並無惡意。就是隨便說說;是一句玩笑話,你們知道——沒什麼意思。你們跟這個人沾親嗎?」

薩利壓下心頭追不及待的熱望,極力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們——這個,我們不認識他,只是聽說過。」編輯鬆了口氣,恢復了鎮定。薩利又問了一句:「他——他——還好吧?」

「他好?嘿,不瞞您說,他五年前就進了鬼門關了。」

福斯特夫婦傷心得渾身發抖,不過他們自己的感覺倒像是高興。薩利用一種無關痛癢的口氣試探着問:

「喔,是嗎,人一輩子就是這樣,誰也免不了——富翁也難免一死。」

編輯笑了。

「這話要是包皮括提爾伯里,」他說,「他可擔當不起。他身無分文;是全鎮子人湊錢給他送的終。」

福斯特夫婦像霜打似地呆坐了兩分鐘;泥塑木雕一般,渾身直冒涼氣。後來,薩利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問道:

「是真的嗎?您說的這是真事?」

「嘿,那還用說!我是遺囑執行者之一。他什麼都沒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車留給我了。那車還沒有輪子,沒什麼用處。不過總算是件東西吧,為了報答他,我給他湊了幾句悼詞,可又讓別的稿子擠掉了。」

福斯特夫婦沒聽進去,他們的心裡堵得滿滿的,什麼也裝不下。他們低頭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沒有別的感覺。

過了一個鐘頭。他們還坐在那兒,低着頭,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客人早就走了,他們也沒發覺。

後來他們搖晃了一下,精疲力盡地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夢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顛三倒四說胡 話。他們常常只說半句話,就不出聲了,看來不是沒意識到,就是想不起該說什麼。有時候他們從沉默中甦醒過來,閃過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他們的腦袋裡想過什麼事;然後,他們帶着無言的關懷,輕輕拉住彼此的手,表達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說:「我就在你身旁,我不會撤下你,咱們一起承受;總會解脫出來,忘了這些,總有一塊墓地可以安息;忍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們又活了兩年,夜間受盡心靈的折磨,總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與悲傷的含混夢境裡,一言不發。後來,他們倆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脫。

臨終之際,薩利萬念俱灰的心頭籠罩着的黑暗消散了一會兒,這時他說:

「飛來的不義之財是圈套,對咱們沒好處。火爆的日子沒個長遠的,為了這個,咱們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丟了——別人可別再跟我們學了。」

他閉着眼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臨終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頭,意識漸漸從他的腦海里消失,他喃喃地說:

「金錢帶給他痛苦,他卻拿我們來報復,我們跟他無冤無仇啊。他遂了心愿:他老奸巨猾,說給我們只留三萬塊錢,他知道我們會想辦法多賺點兒,這樣一來就毀了我們的日子,傷了我們的心。他本來可以再多留點兒,多得讓我們不打賺錢的主意,他這樣做也不用多破費。心眼兒好一點兒的就會這麼做;可他小肚雞腸,不懂得發善心,不懂——」[1]

創作背景

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經濟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工業革命的推動下,美國的農業型經濟結構迅速轉變成為工業型結構。內戰的爆發雖然使得工業化進程暫停,然而卻在很大程度上掃清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障礙。從1880年至1920年之間,美國已領軍世界製造業。經濟的繁榮,結構的改革使得許多人一夜暴富。在這個美國歷史中特有的「黃金年代」期間,許多出身卑微的人依仗時代的變遷,一夜之間得到了這筆「三萬元得遺產」。「美國夢」的奇蹟似乎就在每一個爆發者的身上實現了。夫婦倆的神奇遭遇正寓意了當時許多美國家庭的現實經歷。

作品鑑賞

創作於1904年的《三萬元遺產》作者仍通過男主人公丈夫薩利之口告誡世人「暴發的,不正當的巨大財富是一個陷阱。它對我們毫無用處,瘋狂的歡樂只是暫時的;可是我們為了這種意外橫財,卻拋棄了甜蜜而單純的幸福生活—讓別人以我們為戒吧」。在揭露醜惡的同時,馬克·葉溫也仍不忘給世人以提醒。操控世人的不是金錢本身,而是人性中的貪婪的欲望。金錢帶來的歡樂只不過如夢一場。

《三萬元遺產》雖然發生在西部小鎮,卻濃縮了當時美國社會經濟發展動向。從內戰結束到20世紀初期,美國經歷了一個黃金時代。社會經濟表面上看似繁榮,實則投機腐敗成風。馬克·吐溫形象地將其稱之為「鍍金時代」。社會繁榮奪目的閃光之下實則是五陋不堪的社會現實。股票,一種隨着經濟發展以及變革孕育而生的新興經濟形勢,成為了投機者發財的主要來源。

故事中的丈夫靠自己的勞動賺取了高薪:每年八百元。這筆數目看似不多,卻在有着經濟頭腦和理財意識的妻子那裡逐漸擴大。一開始,妻子靠逐年存款,以及地皮漲價積累財富,這樣的方法雖慢卻穩妥。可是,在得知自己即將繼承一筆巨大財富之後,妻子毅然決定把這筆還沒有到手的錢投向股票市場。為此,她立刻訂閱了《芝加哥日報》和《華爾街指南報》。在幻想的股票交易中,妻子艾萊柯有步驟有策略地買入拋出,在戰戰兢兢地把遺產前後投入後,幻想中的投資順利地帶着回報回歸。三萬元迅速變為十萬元。自此之後,「發了財的真實感漸漸在他們的心靈上生了根」。夫婦倆不斷投身股票市場,幻想中的錢財不斷增長着。

五百萬到一千萬,一千萬到三千萬最終漲到了驚人的二十四億。妻子代表的是渴望暴富的投機主義者,與此相對,丈夫薩利代表的是典型的消費社會觀。製造業的飛速發展使得20世紀下半葉的美國物質產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消費型社會中,人們瘋狂地追逐物質,以此來顯示自己存在的價值。在得到妻子的許可後,薩利用想象中的錢預購各種享樂用品。他期待的不是用錢生出更多的錢,而是儘可能把錢用於消費與享樂。隨着幻想中的投資一次次收回了可觀的回報,塞利消費的欲望也更加濃烈。他在幻想中組織了億萬富豪撲克俱樂部,成天與那些只有財富沒有道德的人廝混,「過着花天酒地,荒淫無恥的生活」。通過兩個看似荒誕的小人物的幻想,馬克·吐溫把美國經濟社會中存在的投機以消費享樂主義刻畫的入木三分。夫婦倆在擁有可觀的二十四億財產之後,妻子仍然決定「賭到底」。可是這一次市場卻遭遇了「空前的崩潰」,「華爾街徹底垮台……億萬富翁忽然就得在包華利街上討飯吃」。作者仿佛洞察到了資本主義投機式經濟的必然瓦解以及投機者無法滿足的貪婪,這一次失敗就像是對二十年後美國經濟大蕭條的一次預言。

作者簡介

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年11月30日-1910年4月21日 ),原名薩繆爾·蘭亨·克萊門(Samuel Langhorne Clemens),美國作家、演說家,「馬克·吐溫」是他的筆名,原是密西西比河水手使用的表示在航道上所測水的深度的術語

馬克·吐溫是美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一生寫了大量作品,體裁涉及小說、劇本、散文、詩歌等各方面。從內容上說,他的作品批判了不合理現象或人性的醜惡之處,表達了這位當過排字工人和水手的作家強烈的正義感和對普通人民的關心;從風格上說,專家們和一般讀者都認為,幽默和諷刺是他的寫作特點。他經歷了美國從初期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的發展過程,其思想和創作也表現為從輕快調笑到辛辣諷刺再到悲觀厭世的發展階段,前期以辛辣的諷刺見長,到了後期語言更為暴露激烈。[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