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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庵高家吹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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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庵高家吹號人》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下庵高家吹號人

我少年時代知道周溪有個下岸高家,好似就在團近不遠的地方,但並不知道其真實的地址。築壩的日子,我去了一個靠何家的高家,村不大,以為就是下岸高家,問起來卻不是,是渡口高家。我們一個排的民工駐紮在渡口高家一個盲人家裡。那屋子本來就不大,住着算命先生和他的女兒。我們民工排也只是少數人在那屋子的堂前靠壁打地鋪,多數人是早出晚歸。在那裡我們聽算命先生講世情,說到都昌高家都是一個祖宗下來的,排行是:從正(政)懷尚紹,字時必以昌,師循孔聖道,立朝惟忠良……算命先生叫道財,先祖到他十五代。先生說,到六都地界,有兄弟仨,住土橋壠高家、渡口高家、還有下庵高家。

原來是下庵高家,原來不在渡口。

那時我們整日裡為築壩忙碌,接受半軍事化管理,星斗滿天,魚肚未白,起床號就響:滴滴噠噠滴……號聲非常好聽,也非常權威,一點也不含糊,地鋪里的民工聽得號響,那是絕對不能含糊的,立馬抹黑穿衣,之後張羅簡易的洗漱,拿起工具就上路。接下來整天要接受軍號管理,按時在工地吃飯,按時工間休息,按時收晚工。每一次號的吹法是不一樣的,給人的感覺當然也不同。我那時覺得人生天然要接受號聲管理,潛意識裡號的吹法是遠古的聖人規定的。人活着很辛苦,有了號聲就覺得辛苦是應該的,成千上萬的人都在一起為一個什麼而努力,當然也就不覺的孤單。

有幾次「換防」的時候,匆忙奔走的人流里,我聽得有人喊:那是萬歲。看到一個人,長而亂的發,黑而破的棉襖,背微駝,瘦。哎呀,這個人是萬歲呀。高家萬歲,吹號的。

敢情管理我們的嘀噠聲就是來自這個漢子。是不是啊?他能吹出那麼好的號聲?他是部隊出來的嗎?真不像啊,破襖破褲破布鞋(沒有解放鞋)。但他在我們當中,還算是鶴立雞群的。我們像螞蟻一樣卑微辛苦地勞作,萬歲不卑微,成千上萬的人傾心於他的號聲,聽號如見人,那人真青春;他也不辛苦,只要吹號,每吹一次也就撒泡尿的功夫,全天加一起也不過一袋煙光景。吹號外萬歲啥也不要做,工分是要照記的,每天都是照高跑,十二分。人哪,能這樣就算官到尚書吧?

滴——噠滴——滴噠——那號語有時是這樣的,天哪,這是上蒼的偈語嗎?每次聽到,我都感到惶惑,閉上眼,我感受的是冬天將盡,東風欲來的感覺,沉睡的神經忽然醒來,要狠狠打幾個寒噤。

萬歲是高家人。我們所說的高家,就是土橋壠高家。細問他是高家哪一房,聽得模糊的回答是,他一戶一房,就是說,他家族裡好多代傳到他就只剩他一個男丁,沒心沒肺的咬嚼中,得知他本是下庵高家人,寄主在土橋壠高家。

對,他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下庵高家人。

萬歲還有個妹妹,叫丹丹。

我還是個屁事不知的孩童的時候,遭遇過這麼個女孩。

也是冬天的一天,忽然聽得玩伴喊:高家丹丹在這,大家快來打呀!於是我也屁顛着跑到寒風裡,在一條古塘堘上看到一個女孩,蓄齊眉短髮,黑色上衣顯長如短大衣,柳秀體型。好似那女孩正抱着一條小狗。我到的時候,本村一些男孩已經在向她拋打土塊,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要思索一下打人的理由,只是隨大家一起對那個女孩拋了土疙瘩,女孩一度跌倒。我走近看了那人的短髮和秀氣的臉。一瞬間也敏感了那個人與一般農家的孩子的不同,「上海婆子」頭型,還有「列寧的大衣」。因為不同,所以該打她,要說邏輯,就是這樣吧。

好似聽得人家說那是高家萬歲的妹妹。萬歲那時應該也還是個大孩子,離吹號還有好些歲月。

萬歲很正式地吹號是在1976年冬,到1977世間事有了大改變,民工團、營、連、排的事兒散了,從此不再有。萬歲,好像為吹號而生,除了吹號什麼也不會,那號吹得真是吹得正宗無敵,吹得石上泉流,吹得星星眨眼,吹得茅草歌舞,吹得眾生心安。但過了1977,那號聲悄悄沒了,真不再有。

原來那竟然是終結號,天地大道,要終結着什麼,必有音行色方面的儀仗。萬歲的號聲就是。

後來再沒有聽說過萬歲,只知道他穿破棉襖,單身,哦,記得,吹號的那年,他二十七歲。

到1984年,我在古塘初中教書,暑假期間,我辦了個補課班。那地在易家山巔,一般閒人不到。某日,來了一個女人,短髮,肥肥的腰身,衣着隨便,操着景德鎮腔,出口就是景德鎮罵人的口語「你個個老莫言(腦膜炎)」,時不時還來一句景德鎮腔的英語,來顯示其讀過很多書或是有文化,是很令人厭惡的市井長舌婦形象。厭惡她的不請自來,也不想得罪她,就冷淡着不予理睬。她主動找我們說話,說她在外面流浪的過程,說被很多人欺負但她很勇敢地反抗而且反抗得有些傳奇。她說她是土橋壠人,名叫丹丹。

你是丹丹?是萬歲的妹妹?我非常驚訝。這個人雖然還是「上海婆子」髮型,但跟我幼年向其拋打土疙瘩的女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實話講,那個女孩給我很美好的形象,一年中總有些日子會想起那個人,成年後對自己的無知之為感到羞恥而懺悔,幻想有一日能對那個人說「其實那次我並不很想去打你,其實你並不是一個該挨人打的女孩,其實我們應該保護你才對」。這個人怎麼會是丹丹?但人家就是呀,大約就是過去了十八年,人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麼?

這次回鄉,看到土橋壠高家的高國龍先生,主動向他了解高家祖先遷到六都的年代,他就說出了下庵高家。

原來,下庵高家是一個消失了很多年的村莊,遺址就在土橋壠高家前幾年造的「萬福庵」附近。「萬福庵」是古時就有的,消失了好多年,十多年前重修了。那一帶的土地一直有個名字叫庵上或庵咀上。曾有的下庵高家就庵下,面對鄱陽湖汊王子煙壠。下庵高家和土橋壠高家還有渡口高家三村的祖先是親兄弟。土橋壠高家人口發展很快,如今有數千人口,比起來渡口高家人口繁衍速度很慢,至今還只有三十多戶人家,下庵高家呢,到萬歲手裡就只剩他兄妹倆了。兄妹倆好似並沒有在下庵高家住,他們傍着土橋壠高家做了幢很小的泥屋,也不知何年何月,那土泥屋也徹底消失了。

是的,萬歲早就死了,沒有什麼人記得他的忌庚,那個粗腰女人也早已沒有音訊。

人間已無下庵高家,沒有叫丹丹的女孩,沒有把歲月吹得如布穀鳴夏的號聲。

我忽然有了傷感。

人世間的一切都是有緣分的,一如天上無盡的星,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總有自己的青春和靈氣,註定要在時光的長河裡某個地方閃爍在某個時間隕落。不要論那光明那星路有什麼意義,閃爍過就是意義就是故事。

一個人因着什麼,什麼也不會就會吹號,這是緣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就有這異樣的「才幹」,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某個場合吹響終結什麼的號角。

緣分註定一個女孩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走過古老的塘堘,被人名其妙得追打,又被其中一個拋石的人記住。

如果,下庵高家也和土橋壠高家一樣人口繁盛,如果萬歲和他的妹妹讀了該讀的書去了該去的都市……

哎呀,人世間所有過往的「如果」都是屁話。人間沒有如果。

下庵高家存在過,短髮美麗女孩存在過,悽美的號聲存在過,消失了很多年還被某個人認真地回憶和思索,這都是事實,人間的美,多半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