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觸碰的一樁心思(林友僑)
《不能觸碰的一樁心思》是當代作家林友僑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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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觸碰的一樁心思
母親有一樁不能觸碰的心思。即使80多歲了,也不能碰,一碰就痛,就不停地掉淚,不停地嘆惜。以至於至今我也還存在諸多疑惑,未曾解 開。
現在已經很少人知道,很少人提起,1943年廣東的潮汕地區曾經發生過一次可怕的大饑荒。大饑荒的直接原因是發生了嚴重旱災,潮汕地區因為大半年沒有下雨,導致水田無法插秧,農作物顆粒無收。深層原因則是日本侵略統治造成的。據載,1939年6月21日,約萬名日軍在飛機、軍艦的掩護下,攻占了國際口岸汕頭,開始了在潮汕地區長達六年的血腥統治。日軍統治期間,潮汕地區漁民被禁止出海捕魚,商業被日資公司壟斷,物資奇缺。饑荒來臨時,日商更是「哄抬物價,汕頭米價日漲數次」。
天災加上人禍,更不存在「賑災」,1943年的潮汕地區,餓殍滿地,屍橫遍野,不少家庭在這一年支離破碎,留下一段讓潮汕人心酸的歷史。
土生土長在陸豐小塢村的爺爺和外公,為了把一丁點可憐的食物留給妻兒,都在饑寒交迫中未能熬過這一年!這是日本侵略者對我的家族欠下 的血債!
單說我未曾謀面的外公走的那天,外婆不在家。因外公貧病臥床,外婆不得不每天早早出去,晚晚歸來,去幾十里外的海邊冒險挑鹽走私販 賣,換取一點點工錢,養活兩個幼女。母親當時6歲,看到外公沒了呼吸,叫也不應,害怕極了,就牽着才3歲的妹妹,離家到村寨的前門,去等外婆歸來。
小姐妹倆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了,外婆還沒回來;一直等到夜深了,整個村子墨一般黑,死一般寂靜,只有寒風呼呼地灌進寨門口,就是不 見外婆的身影。她們又飢又冷,又驚恐,但不敢哭,也不敢回家,就摟抱着縮在寨門後避風的角落裡,繼續漫長的等待......
終於,外婆拖着疲憊的腳步回來了。見兩個幼女從黑暗中撲出來抱住雙腳放聲痛哭,她什麼都明白了,意料中該來的還是來了。從飢餓到水 腫,從水腫到死亡,這是當時很多人走過的「路」。外婆在挑鹽的路上,更是見多了走着走着,就躺在路邊再也起不來的人。這一年在通往圩 鎮、海邊的路上,「到處都是屍體」。
草草料理了外公的後事,沒有男人支撐的天塌了,沒有生下男孩的外婆知道自己在貧困的鄉村里既沒地位,也難以生活下去,不得不考慮退路。她狠了狠心,把小女兒送給了十餘里外赤嶺村的一戶人家當童養媳,把已經能幹家務活的大女兒——我的母親,託付給了家族中最親的堂兄,自己改嫁去了遠在南海邊的村莊。好端端的一個家,在日寇鐵騎下,在潮汕大饑荒之年,就這樣人亡家破,瓦解了。
我的母親成了孤兒。在堂兄家,小小年紀的母親放牛割草,什麼活都干。在往後的十幾年裡,有沒有受過委屈,母親從來沒有提過。但嫁給同 村的父親生兒育女後,母親常教育我們要敬重堂舅父、舅母,友愛表兄、表姐,見到面要打招呼,逢年過節一定會帶着禮品,拉着兒女,去堂 舅家做客。一直到晚年,舅父、舅母過世很多年了,母親還會帶我們去表兄、表嫂家做客。
我深深理解母親的這份感情,堂舅、表兄家,那是母親的娘家啊!沒有這個娘家,母親活不下來,更不可能有兒女成群、四代同堂的幸福生 活!母親一輩子銘恩於心,念情於行。從小孤苦伶仃的她,太渴望親情了。
母親心頭最最痛楚,最最牽掛的,是她唯一的、同胞的妹妹!母親憶起,她長到十幾歲懂事後,有一次去博美上圩,特意繞了個大彎去赤嶺村 尋問,在村口恰好遇到一個中年婦女,就向她打聽妹妹的下落。那名婦女驚訝莫名,惋惜地說,她就是收養女孩的養母,女孩到她家後,沒過 多久就病死了。
這個不幸的消息如五雷轟頂,年少的母親當時就蒙了,也沒問清這家人姓甚名誰,小女孩死後埋葬在什麼地方。母親從此認定妹妹沒了,由此 也更加怨恨她的母親——我的外婆。母親認為,要不是外婆改嫁,把小女兒送給人家,她妹妹也不會這麼早就沒了,她也不會失去這唯一最親 最親的血肉同胞!
「她是那樣健!」母親每次說起她3歲妹妹的「健」(福佬話的「健」有漂亮、調皮、可愛的意思),就會不住地唏噓,不住地落淚,我就陪着 眼熱心痛,剛剛說開的話題只能打住,說不下去。
我有時幻想,母親路遇的那個女人,會不會因為害怕娘家人來把自己養大的女兒認回去了,就撒謊說女孩從小夭折了。或者,因故被她們轉送 別人家不好意思說。又或者,這個女人收養的女童,根本就不是母親的妹妹,而是另外一個同樣可憐的女孩。而母親的妹妹還活着,她被送走時才3歲,太小,還不記事,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親母、親姐,在牽掛着她,為她流淚。更不知道還有我這麼個外甥,今天寫下這段悲悽的往事,以這樣的方式懷念她,並在心裡呼喚她,尋找她!
算起來,我的這個姨媽如果還活着,已近八十高齡了。如果她們能夠姐妹重逢、相認,那該是怎樣一件人間快事啊!
天底下有這樣的奇蹟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