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書籤約(梁琴)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與書籤約》是中國當代作家梁琴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與書籤約
讀書,我從不按名人推薦的書目,喜歡混讀,喜歡隨便翻翻,只有合味口的書,才反覆讀。
對書非常迷戀的博爾赫斯,主張反覆閱讀。他認為「書是我們人類能夠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博爾赫斯小時候,父親就告訴他,你必須當上作家,因為他(父親)是不行了。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閱讀中度過的他,最終成了「為作家寫作的作家」。我讀書,也跟我的父親有關,跟當不當作家卻關係不大。
在父親眼裡,我永遠是可憐巴巴的「五年級」,連小學都沒畢業。似乎我後來讀的大專、本科以及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統統不算數。父親總是以慈憫的口吻說:「我家小七沒讀到什麼書」。
父親計算學歷的方法很奇怪,以「文革」為線,界定我們兄弟姐妹所受的教育,對我們成年之後所受的教育一概忽略不計。我小學五年級時正遭遇「文化大革命」,因此,在父親眼裡,我是永遠的「五年級」。
父親畢業於江西的一所名校,他的校長是嚴復的弟子熊育錫,熊先生門下出了無數贛地俊才,如方志敏、陳寅恪、吳有訓、胡先驌。父親不是大師,他很普通,只是個一生酷愛讀書的人,85歲了還評點顧炎武的《日知錄》。
「文化大革命」開始,讀書人大難臨頭,書也遭了殃,各家各戶忙着處理可能會惹禍的書,一捆捆投到火堆里,火焰的爆裂聲,成了每一個讀書人心底永遠的痛。
學校停課,在家閒得無聊的我,就鑽到閣樓上去翻看哥哥冒險從即將焚燒的書堆里搶救來的書。當時,哥哥姐姐們正值青春年少,對外國文學,尤其是俄羅斯文學、法國文學情有獨鍾,我也跟着囫圇吞棗。
那時讀魯迅的作品可以堂而皇之,不必躲躲閃閃。於是就起勁地摘抄《野草》、《朝花夕拾》、《彷徨》、《且介亭雜文》,並時不時引上一兩句:「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14歲那年,我所在的省城,把中學統統搬遷到農村去辦,我也隨校遷去一座小鎮讀書。臨行時,父親送我一本他摘選的《中國通史》(范文瀾著),囑我慢慢了解上下古今,三哥將他精選的「口袋書」:《唐宋詩五十首》、《唐宋詞五十首》,叫我隨身兜着,有空就背。小鎮經常拉閘斷電,我在苦寒的冬夜就着一盞煤油燈,戴着口罩抄寫普希金的詩體小說《歐根.奧涅金》。我把第八章全部抄下來。因為普希金的好友,十二月黨人久赫別克爾從第八章的語調,尤其是達吉雅娜的表白中,聽出了他所熟悉的普希金的聲音。
多年之後,我讀到博爾赫斯一段話:「一個作者最重要的東西是他的音調,一本書最重要的東西是作者的聲音,這個聲音通過書本到達我們的耳中。」
我深愛普希金純淨優美的詩韻,喜歡他的中短篇小說浸潤着的人情味。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激動人心,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啃起來很吃力,《安娜.卡列尼娜》與《復活》好看多了,較之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安娜,我更同情底層被歧視的瑪絲諾娃。
那時讀書,我們有一條極秘密的「地下通道」,大都是從高年級同學那兒傳出來的。這類悄悄傳遞的書,期限很緊,至多不超過兩天。有時拿到一本好書,實在看不完,又割捨不下,只得裝病開假條,看得昏天黑地,連飯都省了。
我在這條秘密通道里,先後邂逅過《約翰.克里斯朵夫》、《羅亭》、《高老頭》、《堂.吉訶德》、《葉爾紹夫兄弟》......
我喜歡《靜靜的頓河》,頓河之子葛利高里與娜克西妮婭、娜塔莉亞愛得死去活來,讓涉世之初的我,開始對愛情朦朦朧朧的嚮往。
《牛虻》污漬的封皮,脫落的頁面里散發的氣息,還有那個叫「亞瑟」的蒼白少年,都曾使我着迷。「無論我活着,或者死去,我都是一隻快樂的大蒼蠅」。我把這句話傳抄給我的同學。
我初讀哈代的《還鄉》時,深深為艾登荒原灰色蒼茫的景色所吸引。他的另一部作品《德伯家的苔絲》,印象很深。純潔美麗的苔絲姑娘,最後被迫殺人,使我非常震驚,那史前祭祀太陽的廟,懸日壇的大石群,(也就是苔絲被捕之地),很長時間一直壓在我的心頭。
巴烏斯托夫斯基一直是我的同齡人追慕的作家,雪萊、拜倫、馬雅可夫斯基都是青春的偶像,歌德、海涅、泰戈爾的詩,伴隨我們度過無數不眠之夜。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的讀書興趣由外國文學轉向了中國古典文學。
讀《詩經》,只記得《關睢》、《碩鼠》。屈原縱身一跳汨羅江,《天問》、《九歌》讀來便覺得盪氣迴腸。先秦諸子散文,《論語》經典,孔子受困作《春秋》,微言大義。《莊子》逍遙,鯤鵬展翅,扶搖直上。《老子》「無為而無不為」,「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墨子》崇尚堯舜之道,強本節用,主張「兼愛」。司馬遷的《史記》以「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書寫歷史的興衰。《報任安書》寫得錐心泣血:「刑餘之人」隱忍苟活,是因心中還有末了之事,「腸一日而九回」,鬱積的悲憤,噴瀉而出。
令人神往的是《桃花源》。登臨《滕王閣》,吟誦王勃的千古絕唱:「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李白「夢遊天姥」,「天子呼來不上船」。只苦了「三吏」「三別」的老杜,「位卑未敢忘憂國」。白居易悲憫的目光投向底層:「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碳賤願天寒」,讀來感同身受。雖說唐詩氣象闊大,我卻更喜歡宋詞的沉鬱蒼涼。無論是蘇東坡的「大江東去」,「西北望,射天狼」,還是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都慷慨激越。唐宋八大家,都是天才巨子,韓柳歐蘇,「文如萬斛泉源……滔滔汩汩」各呈汪洋恣肆。
明清閒適小品,多宜於冬日圍爐夜讀。曹雪芹「一把辛酸淚」寫《紅樓夢》,把個「鳳辣子」寫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人說「少不讀《水滸》」,偏偏就讀了《水滸》。
西方現代文學的引進,讓我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現代派作品:《百年孤獨》、《城堡》、《鼠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曲徑分叉的花園》……蒙田、叔本華、夏多布里昂、里爾克、艾略特、葉芝、愛默生、蘭姆,雜七雜八,無所不讀。
後來我又親近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經常翻閱的是魯迅的小說,老舍的幽默詩文。讀了又讀的是沈從文《邊城》、《湘行散記》,在知堂的《烏蓬船》上喝了杯「苦丁茶」,轉身走進廢名的《橋》。推開巴金的《家》,聞了聞郁達夫的《遲桂花》,瞧了瞧《緣緣堂隨筆》。以後又「撐着油紙傘,彷徨在雨巷」……
我的少年,恰逢「讀書無用」的年代,我卻從「借」來的書中,盜取了智慧的火種。讀書,讓成長中的我,在物質生活極端貧困時,及時得到了精神的撫慰與滋養。
事後想來,父親掛在嘴邊的「五年級」,也許是一種策略,果真刺激得我發奮讀書。翻閱的手指,一頁頁狂熱地翻着書本,終有一天也握起了筆。
大半輩子最美好的日子,是讀書的時光。書是讀不完的,「所有值得反覆閱讀的書都是神靈的作品」(蕭伯納語)。[1]
作者簡介
梁琴,女, 回族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原江西省文聯《創作評譚》雜誌主編,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