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無蘇州河(安靜)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世上本無蘇州河》是中國當代作家安靜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世上本無蘇州河
悉達多曾經在一條河流之前,聽着河水的起伏奔騰之聲,望着河水漲落流轉,頓悟出世事虛妄與人生虛無,在那晝夜流走不息的河水岸邊,悉達多學會了耐心、等待、傾聽之術,這些都促使他成為明心見性的般若聖徒,那河水度着他,朝着涅槃之境前行。
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最後一天的上海,空氣清透明淨,霧散,天晴,清寒。我從蘇州河上游的古北路橋出發,一路朝東,往着蘇州河的終點——外白渡橋,徒步前進。沿着蘇州河南岸開始行走,河水沿岸被人為截成多段,某一段河水的邊沿被圈入某公園之中,晨練的老人們在寒風中來回行走,為求肉體康健。另一段河水,則成為某高層小區的一部分,被冠以河流景觀的商業價值。為了前行,我必須得從南岸和北岸之間轉換路徑,經過一座座路橋,一點點接近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接地帶。
行走過程中,想起一個詩人寫過的「我將沿河失落自己」,這如同一個深入骨殖的咒語,在一遍一遍的迴蕩反覆之中,帶着自己一瞬間返回少年時,一瞬間又脫離出肉身,從高處俯視我可能會經過的一生,或者成涓涓細流最終乾涸,或者化成水汽,消散不見。少年時,一心想來上海求學,未果。多年後,行走在蘇州河的沿岸,這才想到時光已經過去十多年。赫爾曼黑塞所描述的悉達多,正是在河水的岸上,想到少年悉達多、中年悉達多和已然白髮蒼蒼的老年悉達多,頓悟這人生從來無有固定的界限,歡樂與痛苦同在,生命與死亡同在,時光的翩躚與流逝,不過只是自己的幻覺。
我不禁想到,如若真如此虛幻,那僅有的真實是什麼?難道只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佛法涅槃寂靜的道義?抑或是一場人生的苦修,讓人放下心中執着,放下貪嗔痴,讓這人生在自以為充實的虛幻之中虛幻地度過?再或者,通過人生修煉,能找到凡俗生活中心中的平靜安寧,因為這些會讓人心中寧靜,安然,充滿欣喜,接近般若。
在蘇州河兩岸不停行走,兩岸如一幀幀慢速流動的圖像,有時候穿過一座橋,一片生鮮活潑的生活畫面就帶着世俗的喧鬧之聲,鋪頭蓋臉地涌過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圍繞着各種食物,剝離出人存在的最真實的內核——不過是以動物的本能而存在着,吃喝拉撒油鹽醬醋;也徒遇一座被隱入乾枯樹洞中的佛像,人們在佛像面前擺上香火,撒上硬幣,這又將生活從最基本的物質本能層面,一下子提升到了精神範疇,但這種精神層面的禱告,不過是對物質生活的另一種方式的求索,依然會落到柴米油鹽的層面。而那高於物質凌駕於本能之上的信仰,或許只能從蘇州河上那粼粼水光之中尋得些許。
蘇州河上有許多材質的橋樑,橋樑將人從此岸度到彼岸,在很多程度上它們跟「路」有着同樣的概念,幾乎所有往來於橋樑上的人,都會忽視橋下那緩緩流動的蘇州河。而平靜如鏡的河水,正投影着這個城市的面貌,鱗次櫛比的高樓,面臨拆遷的廢棄的民居,被時代摒棄的大煙囪,諸多藍頂的舊廠房……它是個無比忠誠的鏡面,以寧靜的神色,照着這個城市的面容。忽而快速駛過一艘監察輪船,讓一整條河水,劇烈地搖晃起來,城市所有的投影,都搖搖晃晃地波浪狀變形,那變形撕扯的畫面,像極了水泥城市的真實面貌。與此同時,被搖晃激盪而起的河水,劇烈地拍打着河岸上的堤壩,響起低沉的浪聲,也是在那水聲里,瀰漫起河流的水腥氣,撲進胸腹,河水以兇猛的方式,告知觀者,它的諸行無常。
在蘇州河的某一段上,它流經光復西路,在此看到一片與城市風景全然不同的破敗異常的居民區,從狹窄的弄堂里走進去,弄堂兩邊的矮房子陳舊不堪,無數條密集的電線與繩索穿插在弄堂的高處,濕淋淋的衣服滴着水,正是十點左右,起床的人在各自的房裡清洗,整個灰暗色調的弄堂里,睡眼惺忪的女人拎着痰盂走在清晨的陽光里,某個小角落裡,端着一盤花生米搓着花生米外皮的男人,對着盤子吹了一口氣,外皮飛起,他就消失在行走的我的眼界之中。弄堂里各種氣味陳雜,有爆香的食物氣味,淡淡的尿騷味,香煙的味道,一些香火氣息,諸多味道柔和成複雜的氣息,為這個破敗的舊居民區打上獨特的標籤,當是時,一群信鴿響着哨子從小區上空飛過。在此,生活的活色生香的面容,壓過了它的潦倒沉淪的一面,在這裡,生活最真實的一面,都在冬日陽光里自在存在。
行走到後來,誤入河邊一片被遺棄的荒園,園中有第二麵粉廠的破舊房子,一片隨風搖晃的白色蘆葦在水岸上呈現枯態,其中一片荒地里,長着兩米多高的荒草的一片土地上,白艷艷的冬日太陽照耀出整個荒園中的陰冷氣息,幾條眼神不善的野狗在園中奔跑起來,這些都讓人感到荒涼,也在心中突然散發出極大的惶恐之感,曾經聽聞一個前輩講,他的摯友曾經在黑夜中的黃河之上渡船遊蕩,天黑時分,他心中產生出滅亡一切的孤獨感,那種孤獨讓人心中產生極大的恐慌,那個飄零多年的粗狂漢子,在漂流的黃河之上,禁不住自己地大聲哭泣。我在荒園中,快速奔跑起來,那種恐慌越來越重,後來我終於知道,那種恐慌是對於未知的危險和潛在的死亡的恐懼,雖然那都是我臆想而來,然而,總歸讓我這經常獨行的人,心中有了保護自己的欲望,這或許是好的。
蘇州河蜿蜒曲折,兩岸的道路自然也時斷時續,在兩岸來回,不斷向前行走,破敗的舊房屋與摩天大樓同時存在,舊時光老調子與時尚氣息互相交融,老年人步履蹣跚弓腰前行,年輕人臉上帶着恣意的狂放氣息,這些都令赫爾曼黑塞所寫的語句鮮活起來——「世界在每一個瞬間都是完美的,所有的罪孽都領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潛在的老人,所有嬰兒都打上死亡印記,而所有的垂死者都必獲得永恆的生命……佛存在於劫匪賭徒身上,而劫匪亦存在於婆羅門之上,在極深的禪定中,人可以觸摸時間並同時經歷過去、現在和將來,於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蘇州河穿過的城市中,生活的人類,就在所有的兩極之間這般辯證而客觀地存在着。
在斷斷續續的兩岸,我走了一些錯路,也走了一些繞得很遠的路,而代價就是我會讓自己走得更加疲倦,這也讓我想到人生,按照生活常理,人應該走正確的輕鬆的路,然而有時候,因為沒有導航者,沒有指引着,獨自行走的人,必然會走在一條自己的路上,錯路繞路都會增加人的疲勞感,消耗時間,讓接近終點的過程更加漫長,而事實上,在這些繞路上,卻會有另外的風景。當一個人在生命里踽踽獨行,打着自己的火把,沒有人指引,或許,只要不斷堅固自己的坐標,一直前行,那個終點總會到來,只是會讓人多行走許多路,許多年,甚至一生。然而,終究會因為是自己行走,會讓心中有所慰藉。
行至下午,我已經滿身疲倦,雙腿機械地前行,放棄與堅持在心中爭執,最終選擇帶着一些偏執的堅持,雙腳疼痛,我一瘸一拐地獨行着,後來看到東方明珠在繞過一個彎道的時候突然閃現出來,心中已然充滿欣喜。到達外白渡橋的時候三點二十分,從早晨八點半出發,經過二十來座橋樑,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將近八個小時,我終於抵達。彼時,太陽已然帶着夕陽的面容,投射在周圍古老的建築上,讓那一天的時光忽然柔軟之極。
只是令我驚異的是,曾經蘇州河終結之處,河水融入黃浦江,江水會從北至南地流淌下去。而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蘇州河的盡頭,被砌了一道高高的堤壩,將蘇州河與黃浦江阻擋開來。這讓我想到杜拉斯曾經寫過的《阻擋太平洋的堤壩》,她的貧窮堅韌的母親,曾經用堤壩阻擋太平洋,妄圖阻止咸澀的海水淹沒良田,最終堤壩依舊被毀,西貢的海岸邊,只留下混凝土打造的巨大石塊,證明着她的母親的反抗與失敗。只是不同的是,蘇州河上豎立起的堤壩,我相信堅不可摧,它會豎立多年,除非再一次被人工摧毀。它讓這條河流,從某種意義上被閹割被阻擋,成為一條無法入海的死河流。我站在那堤壩前,往來時的蘇州河望過去,上海大樓被太陽染上金褐色光芒,它成為河水的背景,沿着我的視線,河水亮起一道波光點點的亮光,讓這條河水,頓時閃爍出帝國斜陽的憂傷,而這,成了它在我眼中最後的鏡像。
人類害怕遺忘與被遺忘,給時間編了號,為空間命了名。只是,這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而這世間,或許也本無蘇州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