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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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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又圓》中國當代作家山川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中秋月又圓

中秋月又圓,思親心纏綿。

四爺告訴我們,那一年的中秋,皓月當空,夜色闌珊,您降生在長江西陵峽南岸九畹溪畔的中陽坪老屋。

您是三爺的長子,在五個四水歸一的天井連接的大宅院裡長大,「長兄如父」氣勢與生俱來,過着有吃有穿、無憂無慮的生活。爾後,我的父親和幺爹相繼出世,跟着您就讀私塾、學做文章、步入人生。

1948年初,天道輪迴,兵荒馬亂,身為一代名醫的爺爺溘然病逝,正應了「醫不自醫」那句話,老屋的靠山轟然坍塌。

次年二月開始,國民黨軍隊敗兵如蝗,成群結隊從九畹溪經過,散兵游勇躥進老屋騷擾,「抽丁」突然演變為「抓丁」。

三月初六,已是深夜,槍聲驟響,雞飛狗跳,一隊槍兵躥進老屋,指認大爹您和幺爹就是逃丁,不由分說捆綁後押走。可憐尚未成年的幺爹,當時正在「打擺子」(患瘧疾),任憑婆婆哭天喊地跪地哀求,槍兵在陣陣狗吠聲中倉惶逃去,大爹您和幺爹從此和老屋永別。

大約一周後,建東的親戚翻山越嶺摸黑來報信,說大爹您已押上去台灣的輪船,幺爹卻暴死在三斗坪的江邊。噩耗傳來,滿屋悲慟。我父親打着火把動身,連夜翻越梯兒岩,天亮前趕到三斗坪,含淚為幺爹收屍,因路途遙遠無法接回老屋,也為了讓幺爹早日入土為安,就把他葬在中堡島岸邊的山樑上。

我父親回到老屋時,老屋已經亂作一團。大爹您被抓走沒有幾天,您的兒子、我的堂兄因病不治夭折,您的妻子、我的大媽不忍失去丈夫和愛子,居然在老屋臥房裡懸樑自盡,好端端的一個大家庭,一眨眼工夫家破人亡。自此,我婆婆終日以淚洗臉,可憐的她老人家,一連失去四個親人,她的心被傷得千瘡百孔。此後,我們三弟兄相繼出世,待我被婆婆摟在懷裡時,她老人家已經雙目失明,因憂傷過度已是病魔纏身,常常自言自語念叨那幾句戲詞:大郎死,二郎亡,三郎馬踏入泥漿……1958年大端陽那天,婆婆咽下最後一口氣,哭瞎的眼睛死不瞑目,她沒能等到大爹您的音信呀!

父親頂起了老屋的天,他不堪忍受家破人亡帶來的苦難,永遠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還對自己被劃為「中農」成分耿耿於懷,直到我的大哥參軍入黨,我和二哥雙雙讀上高中,他的情緒方才回歸正常。後來,家境漸漸轉好,大哥退伍安置在水電局工作,成家立業娶妻生下一女一子;二哥先當民辦教師後回來掙工分養家,娶妻生下兩個兒子;我有幸走出老屋參加工作,躋身於古樸滄桑的歸州城,後娶妻生子事業有成,先當工人後當幹部,一直當到單位「一把手」,工作之餘常回到老屋探親。

父親一見我總要老話重提,說婆婆臨死前有個遺願,就是要想方設法打聽大爹您的下落,假如說大爹您真要是到了台灣,父親要我就是泅也要泅到台灣找到您。婆婆的遺願非常樸素,父親的要求相當直觀,表達的是心底隱隱的痛苦。

父親他是有苦難言,他經常站在筆架山頂,面朝台灣方向悲嘆,他多麼想得知大爹您的一絲信息?然後去祖墳園跪在婆婆墳前告慰亡靈。那些猶如九畹溪水流淌的日子裡,父親一遇到公社或者縣裡幹部,總是先要打聽大爹您的音信,他甚至去過一趟槐樹坪的中學,因為中學裡有個上課的地球儀,他像小學生一樣請教老師,想弄清寶島台灣在哪裡?倘若走着去路程有多遠?老師告訴我父親:台灣說遠很遠,離九畹溪千里之遙;說近也近,近得只有一水之隔。九畹溪的水流進長江,長江的水流入東海,東海彼岸就是台灣。老師又安慰我父親,說骨肉分離是人間悲劇,悲劇再也不能重演;又說台灣是中國的台灣,台灣人民是我們的骨肉同胞。早晚有一天,台灣一定會回到祖國懷抱,您的親人也一定會回歸故里。

父親從此信心滿滿,翹首期盼大爹您的消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不時傳來台灣老兵回鄉探親祭祖的消息,父親真是喜出望外,丟下農活趕去打聽,回來時卻默然無語,坐在天井裡鬱悶。但有時也臉有喜色,告訴我說還有希望,抓去的人去了台灣,好多人在台灣定居,隔海遙望故土,日夜思念親人,期盼有一天能夢圓故土。

父親有天做了個夢,幹部通知他說大爹您回鄉探親,夢醒後去大隊和公社詢問,幹部安慰說父親的夢是個好兆頭,要他注意身體多掙工分等待那一天,又告訴說梯兒岩剛回來一位台灣老兵探親。父親趕到這戶人家時,回鄉老兵正宴請鄉鄰,他也是臨解放那年抓走的,說大爹您在台灣肯定健在,修築台灣中橫公路時好像見過面。終於有了大爹您的消息,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跑到小賣部打了半斤酒,回到家讓母親煎了幾個荷包蛋,從不喝酒的父親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酒醒笑逐顏開,說還想做這樣的夢。對父親而言,思親心切,您的信息是他的精神支柱。儘管大爹您幾十年音信杳然,突然有了您的一絲信息,好比梅雨天突然冒出一絲陽光,還有比這能令他欣喜的嗎?

1989年初春,我去北京郵電學院學習,臨走時回老屋看望父親,父親就提起大爹您的事情,他找出一張泛黃的作業紙,嘴裡不停地舔着毛筆,寫上大爹您的名號和生辰八字,要我在北京找大領導反映反映,請求大領導幫他尋找生離死別的親人。

到了北京一籌莫展,雖說父母命不可違,但是領導也不能擾,父親的心愿實難實現。學習歸來後,我編造了一段謊言,父親聽罷瞪我一眼,真是知子莫如父啊。後來,我認識了縣對台辦的王主任,向他反映了父親的尋親願望,通過王主任從中搭橋,我又找到赴台探親的洪先生,請他在台灣幫忙尋找親人。不久又知悉,黃老先生從台灣回鄉祭祖,我專門趕到望江村拜見,將大爹您的資料呈給他,請他回台灣後留心打聽。這一切,我知道結果接近於渺茫,但我仍寄望於意外發生。

這年中秋回家過節,父親已經染病臥床,我一一匯報尋親舉措,勸說父親不要過於着急。父親昏花的老眼瞪着我,說等了整整四十年能不急嗎?說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能不急嗎?說話時刻,皓月當空,星光閃爍,母親端來剛出鍋的糖餅,父親顫顫巍巍站起來,朝着台灣方向拱手,又以糖餅當月餅,說大爹您的生日就在中秋,如果健在今天虛歲七十有二。父親對我說:我們這一輩人三弟兄,你幺爹死在三斗坪,你大爹至今音信全無,看來我們兄弟間只能來生相見啦!

沒想到父親一語成箴,庚午馬年冬月十二凌晨,九畹溪冷風蕭殺,父親悄然辭世了,沒能完成婆婆託付的遺願,他和婆婆一樣死不瞑目。我攜妻帶子哀悼,跪在父親靈前發誓,一定要完成尋親遺願。

2011年夏天,我漂洋過海去台灣,準備繞島一周,領略寶島風光,順路完成尋親大事。啟程之前,我認真備課,將大爹您的大名、生辰八字、老家地址、家族姓氏、親戚祿間、聯繫方式等用繁體字一一抄寫在紙上,仔細放置在行李箱內備用。

7月30日傍晚,我乘坐的華航空客班機降落在台北桃園國際機場,在出口舉着「接人」字牌的隊伍里,我多麼期望出現「大爹接侄兒」字牌,儘管大爹您已經高壽九十有三了。

一腳踏上台北街頭,我竟有些神情恍惚,恍惚中大爹您就在身邊。

早起,我從環河南路出發,轉上忠孝西路,以101大樓為方向標,穿越頗具特色的屋檐走廊,過凱撒大飯店,過台北火車站,過東森電視台,過忠孝復興站,一直走到延吉街路口。

前面不遠就是國父紀念館,很遠前面才是101大樓。我瞻前顧後,發現前面有位中年人推着輪椅走,輪椅上坐着一位耄耋老人,會不會就是大爹您呢?我鬼使神差上前請教。請問老人家您姓×嗎?老人聲若洪鐘地回答:我姓鄧,鄧小平的鄧。老人居然崇敬鄧小平,我真有些意外驚喜。

翌日,我隨團隊遊覽台北故宮博物院。在士林故宮郵局,我買下兩張翠玉白菜明信片,一張寄回大陸給自己,一張寄給台灣大爹您,分別沾上面值9元新台幣的蓮霧郵票,交給櫃檯內戴眼鏡的營業員。他瞟一眼後「啪啪」蓋上郵戳,再看一眼卻把您的明信片退給我,他操着台北方言普通話,要我寫上詳細地址,包括街道、樓棟、門牌號、聯繫電話。

我對自己的幼稚啞然失笑,如果我知道大爹您的詳細地址,包括街道、樓棟、門牌號、聯繫電話,還用得着寄信嗎?我早已飛到您的懷抱。

8月2日,我來到高雄,愛河在高雄橋下流淌,注入浩淼的東海。我倚靠在橋頭,舉目眺望高雄港,船來船往,汽笛迴蕩,我想大爹您當年來台灣乘坐的輪船大概就泊在高雄港吧?愛河的水,高雄的浪,遲早漂洋過海,浪奔吳淞口,溯流進三峽,回流九畹溪。

我不甘心,心存僥倖,尋親的路肯定漫長,走出去才有機會。於是,我順街往前走,走得汗流滿面。猛一抬頭,「宜昌街」赫然入目,一股親情油然而生,感覺見到了故鄉和親人。我想,宜昌街興許就住着宜昌老鄉,大爹您興許就住在這條街。於是,我沿着這條並不長的街道,走過去,走回來,渴求好運伴隨,期待奇蹟發生。街邊的建築物、經商門店,街上的姍姍行人、忙碌身影,全都攝入我的眼帘,與我尋找的對象同窗、定格、顯影,可惜宜昌街一無所獲。

8月3日傍晚,夕陽西斜,我來到台東,浩瀚的太平洋使我為之震撼。我和大爹您出生在山清水秀的九畹溪畔,屈原《離騷》有詩為證: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我家就在九畹溪畔,我時常為之而自豪,走出九畹溪見到長江,走出長江見到東海,越過東海見到太平洋,一次比一次人心震撼。

岸邊是台東縣大武鄉大鳥村,景致養眼,民俗有趣,稻田裡立着姿態各異的「草人」,幾欲以假亂真;路邊建有民俗雕塑,大氣而逼真。路邊,一位少數民族穿戴的老者牽着一位孩童,滿面笑容地迎來送往遊客,我的心底泛起了童真,老者是不是大爹您呢?

次日清晨早起,知本溪谷空氣清新,山巒溝壑景色迤邐。我朝着一棟棟民居信步走去,心頭渴求尋親運氣的來臨,大爹您會不會就住在這裡呢?仔細觀看,這裡的民居風格和我們老家差別不大,兩層或三層小樓,少見豪華外飾,門外停着私家車,屋頂豎着蓄水箱。我一邊徘徊一邊想,倘若大爹您住在這裡,天天喝着地下水時,會不會思念老屋的水井、梯兒岩的山泉、九畹溪的清流?

走近一處檳榔園林,一位老者正在忙碌,短衣短褂,靸着拖鞋,長長的壽眉,稀疏的銀髮,是那樣的清高脫俗,大爹您是不是這模樣?我打着腹稿走過去,用最好的說辭向他請安,又請教椰子樹和檳榔樹的區別,然後說「河那邊」(大陸)的柑橘和橙子。老者熱情大方,用蹩腳的「普通話」搭話,當他聽我訴說尋找親人時,不由得仰天長嘆:大陸老兵,慘呀!一問他曾經當過兵,好多戰友來自大陸。他說至今不忘那情景,修築太魯閣中橫公路時,頭天剛結識一位河南老兵,家住燧人氏出生地商丘,蔣介石敗退台灣時被擄來,自此上天無路回鄉無門,終生只想見母親一面。沒想到第二天,河南老兵不幸跌落山崖粉身碎骨。慘啦!老者朝天伸出兩根關節粗壯變形的指頭說,真慘啦!死了兩百多位老兵……

這天下午,我踏進了陰氣氤氳的太魯閣峽谷。導遊告訴我,這條穿越台灣中央山脈的中橫公路,全長兩百多公里,用了三年多時間,憑靠數萬老兵一錘一錘開鑿出來,兩百多位大陸老兵為其捐軀,至今長眠於峽谷的長春祠。

走上長春橋,我駐足徘徊,凝望險峻的峽谷、幽深的隧道、寬敞的公路和熙攘的遊客,以及半山腰的長春祠,更加思念大爹您老人家。我真想請教您老人家:太魯閣峽谷吊掛絕壁掄錘開鑿的隊伍里,有沒有大爹您的身影?長春祠眾多漂泊異鄉的魂魄中,有沒有大爹您的神靈?長春祠高大的摩崖石碑上,有沒有大爹您的大名(原名或更名)?

由於天色已晚,地陪導遊沒安排去長春祠,她讓我們站在長春橋上遙相敬奉、祈禱亡靈。導遊寬慰我們說,故去的大陸老兵思鄉情切,一旦聽到家鄉人的聲音,他們就會英靈附體,一路隨你回鄉省親。大爹您聽見了吧?倘若您在長春祠有靈,您的亡靈就附在我身上,我帶您回到故鄉省親。

臨別太魯閣,天色暗淡、陰雲團繞、細雨飄飛,定是英靈們灑淚送別親人,我趕緊在橋頭三拜九叩。

又是中秋,大爹您的生日。日有陰陽,月有圓缺,我們思念您。現在,我正跪在祖墳園的培坎邊,面前擺着一枚我從太魯閣撿回來的石頭,天然混成,紋路明晰,一個國字臉頭像赫然在目,我認定這就是大爹您的素顏貌相,我認定這就是大爹您的在台之靈。

我代大爹您擺上月餅、點燃香燭、焚燒冥幣、炸響鞭炮;我代大爹您匍匐在地、三拜九叩,給父親、婆婆、爺爺和列祖列宗請安:××潢,生於1918年中秋,1949年被抓丁去台灣……生是×家人,死是×家魂,縱有台海相隔,任它風雲變幻,終歸會回返故土,終歸會回來省親。

中秋月又圓……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