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水雲汀)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故》是中國當代作家水雲汀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事故
明眼人一看就感覺范班長變了:他不再是無憂無慮的樣子,整天像揣着心事。他忙的時候只管忙着;閒的時候,就靜靜地坐在他靠窗的床鋪上。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樹正飄落着一枚枚黃葉,他的神情陷入憂鬱。
宿舍很大,裡面住了兩個班,他們班在北邊這一排,別的班在南邊那一排。宿舍里的大家還是原來那麼開心,打打鬧鬧的,開開心心的。只是有時候,班裡的小賈小朱小楊他們忽然看到了,就悄悄地豎起指着在嘴邊,或用眼睛示意着小聲點。他們很喜歡並敬重這個班長,工作里他盡職盡責,也不吝惜教會大家專業知識。作為技術兵種,專業的好壞是安身立命的東西,專業好領導也會高看你一眼。入黨考學提干都有機會,專業不好,算了吧,一切靠邊站。
「班長,咱們足球隊該活動了?我現在就在走廊里招呼人?」小朱說。
「是啊班長,你也帶我們去踢球去啊!」小楊也說。
班長有些遲鈍地「啊」了一聲,慢慢地把頭轉回來,眼神裡帶着空洞和迷惘。
他倆拉着班長的手臂說走走走,小賈在身後推着。
范班長才慢慢回到了現實。他看到了小朱有些稀疏的頭髮,也看到了小楊眯眯的眼睛,也看到側過臉衝着他笑的小賈的大板牙。
「還是你們去吧,我……」他略帶些抗拒地彎着腰,雙腿斜成六十度,腳下的皮鞋在木地板上「噝噝」地蹭着。
小朱向他們示意着,別的班裡的弟兄們也來勸解了。
「班長,您得去呀!比賽已經約好了,你不去,我們指定輸了!」
「是啊,班長。你一去我們就有了定海神針。我們有你坐鎮中場,肯定能贏!」
「你是教練,球隊等着你排兵布陣,場上要你穿針引線,盤活中場呢!」
「班長,去吧。去吧!」
「班長,走走走……」
大家熱烈地拉着他,有人在走廊里提前預報,扯着嗓子喊着:「足球隊的踢球囉!」
別的宿舍里也紛紛喊着好或知道了,也忙亂了起來。
班長老范非常失落,原來的他是怎樣一個活力四射的人啊!
他感激地看着這些兄弟們,大家因為他不開心,知道足球是他唯一的減壓方式。
他換上他的10號球衣,那是藍色的法國隊的球衣,繡着高盧雄雞的圖案。大家因為有他參與而群情振奮。
球場在幾百米外,下午的陽光坦坦蕩蕩,對手還沒到。老范不知道,他們成行的那刻,小朱他們臨時邀約了兄弟單位。好在部隊裡不差人,集體生活只需一聲招呼,不久球場上就站了不同球服的對手。
范班長的踢球技術很好,他的作用就是核心,是主心骨,他能將中場控制得遊刃有餘,銜接好前後場,並能利用空隙創造出驚世一傳,得空還能前插得分。他只有站在球場上才能找到自信,才能感覺自己有將帥之才,像個將軍一樣指揮着自己的隊伍攻城拔寨!
他奔跑着,汗水酣暢地流着,他也發泄着長久的鬱悶!足球和這幫弟兄們,真是上好的良藥!
范班長一直是個極為自信的人!他在別的艇上時,因為老軍士長面臨轉業,他身兼班長的職務,也臨時承擔起軍士長的重擔。在他們部隊裡,班長是管理班務的,軍士長是管專業的。他是士官科班出身,專業理論非常之好!曾多次考了部隊專業大比武第一名。黃業務長多次提醒艇長,對他要重點培養。
後來,他就來到這艘停航幾年的艇上。來了沒多久,班裡的軍士長老婆生小孩,老化的線路機械故障頻發,而班裡適逢部隊體制改革,四年服役期剛改為兩年,班裡第三年第四年兵考學的考學,提前退伍的退伍,留下的都是兩年內的新同志,沒有出海訓練經驗。本專業這麼多崗位,任何故障都得他來修。他經常為了工作連飯都顧不上吃,在大家午休時才回來,有時晚上還得加班加點地干。
他的這種工作精神,部門長看在眼裡,艇長看在眼裡,大家也都看在了眼裡。
部門長老曹初看是個大老粗,黑黑胖胖的,頭髮卷而稀疏,有些謝頂。他下屬有三個專業班,另兩個班還好。這個班裡的的專業怎麼辦?正愁着,范班長來了,一看到范班長手到病除的技術,拚命三郎的幹勁,他繃緊的心弦一下子鬆弛了,徹底放下心了。他時常跑到艇長那裡表達着他對范班長的讚譽之詞。艇長個兒不高,聲音有些喑啞,他眼裡心裡也通透,看到范班長總是欣慰地笑着,兩邊的臉上顯出久違的酒窩。
要說艇長最不滿意的就是這個班,確切地說對班裡的軍士長很不滿意。
軍士長非常愛喝酒,也是個性情中人,一喝就醉的那種。為此沒少出洋相。雖然部隊有規定,他還是偷偷喝,為此沒少被部隊通報。艇長出於工作的倚重,鬱悶卻沒法發作,一看到范班長來了,為人憨厚,工作踏實敬業,關鍵是專業還那麼出色。他開始沒完沒了的訓斥起軍士長來。私下裡幾次透漏出想把軍士長調走,讓范班長扶正為軍士長的想法。後來,他在全體軍人大會上公然強調,咱們有些士官的素質完全夠得上軍官的標準!和艇長過往甚密的部門長對范班長說,艇長說的就是你!好好加油干!
「士為知己者死!」范班長不是個功利的人,他被這種信任和依賴支撐着,直到那次訓練。
經過范班長的努力,終於把所有的故障排除乾淨了,趕在訓練之前。
出海的那天,巨大的潛艇離港,將要奔赴海區。那天不是個好日子,颱風將來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上,但命令就是命令,必須按時奔赴海區!
颱風更兼大潮,在軍港口形成巨大的旋渦!這旋渦之大從來少見。艇長坐在艦橋上,戴着遮目鏡,政委也陪在他的身側。默默地給他支持。
艇長預備從旋渦的最邊上以切線穿過。可惜離岸太近,有擱淺的隱患。他狠了狠心,往旋渦里略微用車,可惜被旋渦一瞬間捲入。艇長急切地下達了倒車的命令!
在范班長的倉室內。一切花好月圓,一切風平浪靜。
裡面的人不知外面的變化。等到警報大作,他蹭地從坐的機械箱上跳下來,因為右邊的新兵由於被警報亂了心,緊張到給了前進車。他一把拽開他,急忙操作返回,順帶給了全速後退。
就這麼簡單。
外面的艇長和政委已經緊張到窒息。艇長的眼前橫來小山巨大的陰影,藍灰色的,這山的影子沉重地壓在艇長和政委的心頭!無可挽回了!——現在只有一個結果!
政委看着艇首隻差那麼幾米距離,在海上,由於水的巨大推力,況且有巨大的旋渦的助力,他眼睛一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艇毀人亡!」
但是,奇蹟出現了。由於給車太及時,艇再沒有被旋渦左右,它僵硬地與海水與旋渦進行拉力,一直是僵持,後來居然慢慢地從旋渦里一點點掙脫出來,後來擺出極佳的角度,隨着艇長的全速前進的給車命令,潛艇像是掙脫韁繩的野馬,硬是從旋渦的桎梏里跳了出來!
艇長大大地鬆了口氣,政委重重地舒了一口長氣。
航道二級部署,艇長將指揮的權柄交給了航海部門長,專門來到范班長的倉室,對他的工作給予褒獎。艇長說,可以說你救了全艇人!
這句話言猶在耳。
後來的訓練異常順利,在快要返航的那天,由於電氣設備螺絲鬆動,造成斷電,致使機械損失。機器巨大的嗡鳴聲讓范班長像他的兵那樣發了懵,直到艇長過來,問他該怎麼處置,他才回過神來,按要求恢復了機械。但是損失已經造成,一切已不可彌補。
其實要說,損壞的只是機器內部的一顆鋼釘,軍工廠一拆一缷,維修造價十萬元。
按理說十萬元不是多大的事故。作為老舊機械,當然比這大的事故有的是。范班長從來沒遇到過這些事,大家安慰他,多大個事啊!艇長也這麼說,艇長不止這麼說,而且告訴他,你是功大於過的!沒關係!以後檢查再細心些!
范班長心裡說,我是認真檢查過的啊!直到廠里的工人後來說,這麼細的螺杆上裝了這麼粗的電纜,在海水裡顛動不松才怪呢!
這起小事故像一塊石頭扔進波心裡,很快地平復了常態。
范班長還是生龍活虎的帶着大家干工作,踢球。部門長依然欣賞他,依然在艇長面前替他美言。艇長依然看着他咧着嘴笑,臉兩邊仍然顯出兩枚可愛的小酒窩……
直到有一天,艇長黑着臉將范班長叫到艇部,沒頭沒腦地斥責他:「螺絲鬆動為什麼不多多檢查?為什麼事後不及時處理?」
老實的范班長知道自己有錯,就一聲不吭。錯了就是錯了,強辯也沒有道理。因為他知道,艇長的對手馬上要進修回來了。
艇長的同學與他一起分到部隊,又一起提了副艇長,後來一前一後又提了艇長。提了艇長後,那個同學選擇了繼續深造。他選擇了繼續埋頭苦幹,兩個人明里暗裡較着勁!
今天艇長到機關開會挨批了,因為那個小事故。
後來,部隊每次開會,都將這個小事故作為經驗教訓給大家敲警鐘!事故小,也傷不了什麼人,當然可以拿來警示大家。但是,每次最愧疚的是范班長,最暴怒的是艇長!
在艇長看來,這警鐘像是掄起的鞭子,一次次地將他抽打得越來越小,讓他在競爭中越來越迷惘,越來越不自信!
他把無名火傾泄到唯一的那個人——范班長頭上的時候,范班長也越來越憂鬱,越來越鬱鬱寡歡。他像風雨下無辜的小花,經受着一輪輪的打擊!
偶爾艇長也有清醒的時候,心情好的時候讓他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他也希望范班長能恢復原來生龍活虎,自信滿滿的狀態!
但是不可能了。
艇長原本是很看好范班長的,任何單位都有小人,其他班裡的兩名士官,他倆兵齡都比范班長老,他們是同年兵,因為兩人干一樣的崗位,相互攻訐。甲對范班長說,乙在艇長面前說范班長非常消極,說了對艇長大不敬的話。乙對范班長說,甲對艇長說了范班長同樣的壞話。范班長疑惑了,他倆的說辭完全一樣,他分不清到底是誰說的,但有一點,這些話肯定已經傳到艇長耳朵里去了!
艇長對范班長的態度越來越差。順帶着部門長也見風使舵,明里暗裡給他穿小鞋。老政委對范班長很好,私下裡經常做他的思想工作。這讓范班長心裡能好受些。後來,老政委走了。新政委來了。
新政委為了儘快和艇長工作上配合起來,至少讓部隊領導,幹部管理部門看起來他和艇長非常默契,他殘忍地選擇一起踩范班長。尤其在范班長一腳蹬翻艇長的桌子之後。
那天,艇長把甲或者乙說過的不實不詞拿來質問范班長,范班長的臉氣成了豬肝色。他呼呼地喘着粗氣,心裡非常痛非常痛!他委屈地要掉下眼淚,心裡說着,我是怎樣的人難道你看不清楚?以我個人素質能說出那些話嗎?
艇長生氣地質問後,很快轉換成玩味的表情,像看猴子表演一樣的眼光。這讓范班長受到了侮辱。血氣沖頂,一腳干翻了橫在他與艇長面前的桌子,轉身而去。
回到班裡氣咻咻的,班裡的弟兄們圍了上來。紛紛問是怎麼回事?
他氣呼呼地說:「和艇長鬧翻了!」
這下炸了鍋了,弟兄們大呼着:「去艇部鬧去!走!」
范班長坐在床上,低着頭,揚起手用手腕示意停下。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的事不用你們管!」
「你們不要摻和了,跟你們沒關係。我不能影響你們,千萬不要因我影響你們的前程……」
新政委粉墨登場了。
他把范班長叫到艇部,質問范班長孩子生了出生證呢?
范班長有些懵。「出生證?什麼出生證?」
政委厲聲說:「范班長,范某某,你好大的膽子!沒有出生證你老婆就敢生孩子!」
「政委,我,我,我不知道。……噢,對了,我媳婦說過辦了出生證的,只是沒有寄過來。——也沒人說過要寄出生證呀?」
「范某某,你他媽的裝什麼蒜!部隊批准了沒有你就生孩子?誰給你的膽子!你眼裡有沒有組織!有沒有部隊!有沒有這些領導!真是目無王法!」
「我又沒有超生,出生證也辦了,只是沒寄過來……」
「以你現在的作為,我就能關你禁閉!交給上級!我告訴你!生一個人比死一個人還要嚴重!」
范班長此刻才回過味來,原來政委是專門針對他的!他的眼中射仇恨的光芒,怒目而視。嘴角現出無所畏懼的嘲諷。點着頭說你隨便,愛咋樣咋樣!
說着悠悠蕩蕩地瀟灑離去!
政委說這些話的時候,艇長無事人一樣坐在邊上洞若觀火。
對這個單位什麼時候死了心的,也許就在這一刻。
他無比憤怒,也深感無奈。他第一次有了當逃兵的想法。但是,作為軍人,他不敢。只是想盼望着早點結束軍旅生涯!
他自己都感覺抑鬱了。惟有球場是他最好的渲泄!那段時間是他的惡夢!他一分一秒地承受着這種煎熬,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後來,好心的黃業務長以調動的方式將他調動到別的艇,才暫時止愈了他流血的傷口。
但在調離的那天,吃飯前的隊列前,艇長公開宣布了別的調動名單,並分別給予每個人評價和鼓勵,對他隻字不提。這讓范班長感覺受到了極大侮辱!因為調動已經公開,大家提前已經知道了。在這裡他奉獻了自己的一腔熱血!臨走時連幾句評價都得不到!這讓他的心理失衡!——艇長是艇上的老大呀!好在,副艇長與范班長在別的艇呆過,他不忍心范班長被冷落,就接着對范班長進行了積極的評價。這讓范班長心裡很感動!要知道,副職逆正職的意願行事是有些風險的。除非一種可能,如果這種評價必不可少,必須做出評價,至少證明艇長是不願意的!他心裡此刻只有委屈和恨意!
飯後,別的艇的班裡弟兄就來接他了,還有自己班裡送別的弟兄跟着拿東西。這讓很多年後他被拉入曾經這個艇的群聊里時,已經貴為某集團領導的艇長在群里與大家熱烈地招呼時,他的恨意猶在。用文字表達了他的真實所想:「在某某艇我只剩下兄弟感情,在內心裡,我一直否認我是某某艇的人!」
他變得越來越穩重。別的艇領導挺喜歡他的,不論是艇長還是政委,副艇長還是副政委。他工作依然踏實肯干,兢兢業業,對工作一絲不苟,與人為善。
但是,他的傷痛之深是無法癒合的!直到那個冬天到來。
芙蓉花依然開在江南的十一月,花開的時候,老兵就要走了。范班長特意買了一身便服,他一直夢想着早日穿上這身衣裳,好讓他能體面瀟灑地離開部隊!
營區外擠滿了送別的戰友,他呆過的那些單位的戰友將他圍在一個巨大的圓里,像曾經那個巨大的危險的旋渦那麼大!只不過,這個旋渦對他依依不捨!大家都在對他說話,表達的都是不舍和留戀!那麼多張嘴對着他,他難以應付,不知該回答誰。
無數個手拉過他的手,抱着他的身子他的臂膀,摟着他的脖子,用頭緊挨着他的頭……
忽然,快嘴汪強急切地對他說:「教練擠不進來,一直在外面喊着你!」
他明白,教練就是曾經的那個艇長,那個個子不高,嗓子喑啞的,一笑兩個臉頰有着甜甜酒窩的艇長,他現在已經升任為教練艇長。
他擠出人群,「教練」推着自行車已經到了兩百米遠的營區門口,正不甘心地不斷回望着。這時,恰與他的目光對在一起。也沒別的可說,他伸出手,「教練」也伸出手,兩人在空氣里揮動了幾下以示分別。
他終於走了。走的時候,營區里,水塘邊,山腳下的芙蓉花開得很艷很艷!那年的芙蓉花是為他開的。 [1]
作者簡介
水雲汀,網名丹丹,原名王金助,咸陽秦都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