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看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五律看山》 一九五五年 三上北高峰①,杭州一望空②。 飛鳳亭邊樹③,桃花嶺上風④。 熱來尋扇子⑤,冷去對佳人⑥。 一片飄颻下,歡迎有晚鷹⑦。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黨的
原文
毛澤東詩詞《五律·看山》
一九五五年
三上北高峰①,杭州一望空②。
飛鳳亭邊樹③,桃花嶺上風④。
熱來尋扇子⑤,冷去對佳人⑥。
一片飄颻下,歡迎有晚鷹⑦。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黨的文獻》一九九三年第六期。
【注釋】①北高峰,在杭州西湖的西面,靈隱寺後。西湖群山,環湖分為南、北兩支,北支的主峰即是北高峰,與南支的主峰南高峰遙遙相對。海拔314米。林木蔥蘢,綿延二十餘里。自北麓至峰頂,石磴千級,修篁夾道,曲折三十六彎。登峰遠眺,杭州風景可盡收眼底。 ②一望空,一覽無餘。 ③飛鳳亭,指北高峰東面、西湖北岸寶石山上的來鳳亭。清雍正九年(1731)浙江總督李衛建。寶石山遠望去像一隻鳳凰,山頂的保俶塔則像鳳凰頭上的冠毛,亭之命名,取義於此。「寶石鳳亭」曾被列為「西湖十八景」之一。 ④桃花嶺,當指北高峰東面、西湖西北角岳飛墓後的棲霞嶺。古時嶺上多桃樹,春暖花開時節,如紅霞棲止於此,故名。現在山中桃樹已不多,然林木森森,甘泉清冽,嶺前後左右有黃龍洞、紫雲洞、棲霞洞等奇洞勝景。 ⑤扇子,指扇子嶺,在北高峰附近。 ⑥佳人,指北高峰南面的美人峰。「冷去對美人」不合律,犯孤平,為救拗,故改「美」為平聲字「佳」。 ⑦飄颻,同飄搖,飄蕩、飛揚貌。三國魏曹植《雜詩》:「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晚鷹,指「靈鷲峰」,又稱「飛來峰」,在杭州靈隱寺前。為石灰岩侵蝕殘留的孤峰。
賞析
杭州在遠古時期,是一片汪洋,即今名杭州灣王盤洋的一部分。海潮東來,為今名北高峰、南高峰呈扇形的西部峰山所阻,回潮挾帶泥沙,久淤成陸,海灣深處,積水為湖,這便是後來的西湖。自唐以後,湖水改造成淡水,西湖便漸成生機勃發、風景優美的遊覽勝地,今天更為世界遊人所矚目。
毛澤東對於杭州湖山景色,情有獨鍾。自20世紀50年代始至謝世,其遊憩杭州,觀賞湖山,多至數十次。他對湖西半月形的群山,尤有興趣,不止一次登上靈隱之北的北高峰,遠眺西南諸峰。《看山》詩便是1955年北高峰登眺時寫下的一首五律。[1]
詩中說「三上北高峰」,所謂「三上」,不必理解為三次登上北高峰,古人常以「三」表示多,這裡也可以作多解。實際上他也的確多次登覽。他登上高峰之巔,環視杭州,一望無際,於是次句曰:「杭州一望空。」這「空」字並非虛無之意。杭州為「東南形勝,三吳都會」,有「重湖疊巘」,「煙柳畫橋」,真是「自古繁華」(柳永《望海潮》),怎能是「一望空」呢?可見此「空」者非「無」也。這「空」字,也不同於薩都剌所說的「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百字令·登石頭城》)。其所謂「眼空無物」,非「無物」,乃指無人,即後文所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傑」,慨嘆金陵古都的衰落,更無英雄人物,意從蘇軾「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化出。50年代初,杭州人民正是鼓幹勁、爭上游的精神風貌,所以這「空」字,自非薩都剌的所謂「眼空」。在「一望」之後下一「空」字,是需有詩膽的,在歷朝詩作中,很難找到先例。是不是為了湊韻腳,才生硬地安個「空」字呢?字是韻字,卻非強湊。在曠望之後,用什麼詞來描述視覺中的環境和感覺中的心境呢?一般詩人可能會選用「賒」字或「遙」字之類,而不一定敢於下這個「空」字。儘管這裡的「空」字,乃廓然廣大之義,與「賒」字、「遙」字近似,但卻顯得有力度,更能表現作者的胸襟懷抱。「空」字取廣大寥廓之義入詩。唐朝詩人李頻《送友人游塞北》詩云:「樹隔高關斷,沙連大漠空。」這裡的「空」字就是遼遠廣闊之義,非謂沙漠空無一物。可見「一望空」這「空」字下得有據,也下得有力。
詩人把視線從曠遠的天際,收回到西南諸峰,並選取幾座山入詩。中間兩聯四句,一句寫一座山,巧借山名作對,並構成詩的意境。依次寫了寶石山、桃花嶺、扇子嶺、美人峰。飛鳳對桃花,雖不甚工,卻合律,也較富於動態。扇子與美人,本乃天然成對,倘若用在句首,可以不動,以美人對扇子,既粘又對。但如果山名都如頷聯安在句首,會失之板滯,所以詩人在頸聯將山名調到句末。但是,移於句末扇字與美字卻落在第四字,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平仄聲律要訣,山名首字皆仄,便失協了,所以作者又巧妙地將「美人」改成「佳人」,使之合律。
毛澤東說過,詩要用形象思維,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在這首詩里正是採取形象比興的手法,將山名加以形象化,構成詩的意境,由虛而實,實中見虛。四座山名,原是形象化的抽象,在詩中則將抽象還原於形象,並稍加點染,便成了有景有人的詩境:在湖西寶石山飛鳳亭之側,綠樹成蔭,一派天然好景;桃花嶺上的桃花,雖然已經凋謝,但從那裡吹來的風,似乎還帶着花香,令人精神為之一爽;夏日炎天,使人想起扇子嶺,要是尋來這一面大扇子,一定可以驅除溽暑煩熱;佳人、美人,在古典詩歌中往往是理想的象徵,在追求理想,對待佳人時,既要有飽滿的熱情,又要持冷靜的態度。頸聯中「熱來」「冷去」,「來」和「去」都是語助詞,無義。這裡只剩下一「熱」一「冷」,其義並非指氣候的炎熱寒冷,而是含有遙深的寄興。詩人是政治家,詩意也常帶有政治色彩。中間二聯實中之虛,便是包含着對形勢的看法,頷聯以好景喻大好形勢,頸聯以冷熱喻審慎態度。這是切合當時作者的政治觀點和政治態度的。
末聯寫晚鷹飄颻而下,表示歡迎。晚鷹何所指?詩題曰「看山」,其前所寫諸景皆山,緊扣着山,十分切題。以此推斷,晚鷹應當指山,或即指靈鷲峰。靈鷲峰又名飛來峰,在北高峰南,靈隱寺前。相傳天竺(今印度)高僧慧理登此山,道:「此天竺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靈鷲,鷹屬,為了押韻,目為晚鷹,自在情理之中。作者登北高峰,傍晚下山,取道靈隱寺前,正有飛來峰迎於路側,應正合當時看山實際。況且毛澤東最反對膠柱鼓瑟,呆板地以山名原封不動地入詩。孫髯翁昆明大觀樓長聯,把滇池周遭的山寫入聯中,靈活地將山名化為形象化的語言,如「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朔縞素」,十分形象,所以毛澤東對長聯批曰:「從古未有,別創一格。」阮元將長聯妄改一遍,這幾句改為「看東驤金馬,西翥碧雞,北倚盤龍,南馴寶象」,毛澤東批曰:「死對,點金成鐵。」阮元將孫髯翁由山名加以形象化的詞語,回歸於世人俗稱的山名,所以成了「死對」,不夠活脫,也缺少詩意。此詩中頷、頸二聯之點化山名和末聯以「一片飄颻下,歡迎有晚鷹」寫靈鷲峰,也都類似大觀樓長聯之寫山,活脫而富於詩意。
這首詩的體裁,本文開頭就稱之為「五律」,為何稱為五律,還得稍加說明。律詩要求一句之內平仄相間,一聯之內平仄相對,二聯之間平仄相粘;中間二聯不僅要求聲對,還要求意對,即要求對仗;押平聲韻,一韻到底。從平仄、對仗、押韻這三要素看,這首詩基本符合五律要求。之所以說基本合律,是因為還存在兩個小問題,一是首聯與頷聯之間平仄失粘,二是押韻稍寬,即傳統所說「出韻」。
關於平仄失粘問題,即在唐人大家中,或偶犯之,以不害意為要。倘若將此詩頭兩句前後易位,作「杭州一望空,三上北高峰」,它非全然粘合,但卻有傷於詩意。是否偶一失粘即可指其非五律?不可。但凡作古風,非於聲調求節奏,而於語意求節奏,即非重外節奏,而重內節奏,所以常有意迴避平仄相間與相對,有時則於押韻之句犯三連平,以示區別,或求取一種律外的舒緩感。如本篇,僅一處失粘,余皆合律,豈可視為「古風」?偶犯失粘,仍視為律詩,古有先例。如陳子昂《晚次樂鄉縣》首二聯云:「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其失粘處,正與本篇同。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指陳子昂此篇前四句、盧照鄰《春晚山莊》前四句,王勃《春日還郊》後四句,皆失粘,說「初學不可不知」。然而從來無人否認這些詩為律詩。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前六句云:「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三聯之中兩處失粘,然仍不失為七律之佼佼者,與崔顥《黃鶴樓》詩並譽為唐律壓卷之作。由此觀之,本篇雖偶犯失粘,仍可稱為五律。[2]
關於押韻,律詩要求押平韻,且一韻到底,不可換韻。此詩協平韻,自不成問題,問題在是否一韻到底。如果以平水韻按之,自然非出一韻。依順序而下,「峰」屬冬韻,「空」、「風」屬東韻,「人」屬真韻,「鷹」屬蒸韻。若繩之以古法,首句可韻可不韻,韻則用鄰韻,冬部為東部之鄰,故首句協「峰」,非出韻,正合古法。惟「人」、「鷹」,當以出韻論。然律詩之所以為律詩,平仄、對仗是決定性的要素,用韻的寬嚴尚不至影響其為律或非律。自宋以後,中古音逐漸發生變化,入聲字派入平、上、去三聲,韻部亦由多而趨少。由於韻部減少,韻域擴寬,鄰韻通押,自宋以來,在非科舉應試場合,時有發生,而且愈到後來,有愈多的趨勢,亦即用韻愈來愈寬。我國方言各地有異,作詩者時有以方言入詩者,故方音為韻屢見不鮮。雖非正格,卻照樣流行。本篇之「人」、「鷹」,在湖南方言中,與「空」、「東」同韻,讀法皆如「庚」(en★)韻。依古今音變視之,以方言為韻按之,也是平聲「一韻」,所以本篇不出五律範圍。
此詩在毛澤東的詩作中,雖非上乘之作,但仍屬基本合於五律的富於形象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