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愛鱸魚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鱸魚美 |
但愛鱸魚美江上往來人,
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
出沒風波里。
——范仲淹《江上漁者》
中國古人愛吃魚,且會吃魚。什麼時節吃什麼魚,怎麼做才好吃,怎麼吃才美味,都有講究.[1]
比如刀魚,「清明前細骨軟如綿,清明後細骨硬如針」,味是美,但過時不候。「清明掛刀,端午品鰣」,鰣魚之美不在魚肉,在那一身深鎖了脂肪閃閃發光的魚鱗。這魚也嬌貴,離水即死,這才有了明代的「鰣貢」,用儘快馬快船,只為讓帝王家吃上這「長江第一鮮」。到了秋風起,冬意漸來,吃貨們又該想着吃鱸魚了。「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宋人范仲淹的《江上漁者》說的就是這情形。
此鱸魚,可不是我們今天餐桌上常見的鱸魚。東晉名醫葛洪說:「松江出好鱸魚,味異他處。」三國梟雄曹操大宴賓客,總覺得缺點什麼:「今日高會,珍饈略備,所少吳淞江鱸魚耳。」原來是饞鱸魚了。西晉張翰在洛陽為官,見秋風起,想念吳中的菰菜、蓴羹、鱸魚膾,索性棄官南歸。唐人陸龜蒙慣在江南生活,鱸魚應當沒少見過,看到「今朝有客賣鱸魴,手提見我長於尺」也興奮得不行,專門作詩記錄。可見鱸魚在古代吃貨心中的神聖地位。
到了宋代,士人講究生活方式,重視閒暇的藝術,飲食大事,自然馬虎不得。南宋范成大寫道:「細搗棖虀賣膾魚,西風吹上四鰓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松江到處無。」比他小一歲的楊萬里也愛鱸魚:「鱸出鱸鄉蘆葉前,垂虹亭下不論錢。買來玉尺如何短,鑄出銀梭直是圓。白質黑章三四點,細鱗巨口一雙鮮。春風已有真風味,想得秋風更迥然。」寫得那叫一個細膩。看樣子,那時鱸魚也不是誰都能吃上的。因為有產地的考究——「除卻松江到處無」,市場價格估計不低,還得有「不論錢」的任性勁兒才能吃上這等美味,吃之前端詳幾番,吃完了回味幾日。
今年冬天,我倒是在上海松江的石湖盪鎮看了一回鱸魚,吃了一回鱸魚。松江鱸魚,長相算得上特別。名為四鰓,其實只是兩邊鰓膜上有橙色斜紋,酷似多了兩片鰓葉,故而得名四鰓鱸。相傳這兩個鰓狀條紋,是呂洞賓下凡到松江秀野橋飯館喝酒時,一時興起用硃砂點的。想給它拍個特寫照,提出水面幾秒鐘,四鰓鱸的鰓幫子就鼓起來了,看上去像個大腦袋的小男孩生氣了,可愛得很。
可別小看這種魚,個頭不大,長僅約數寸,但嘴巴很大,下頜突出,速度驚人且性情兇猛,愛打架,愛吃小魚細蝦。它是底棲伏擊性魚類,並不追擊掠食,待獵物到嘴邊才一口咬住。松江鱸魚對水質很挑剔,達到地表二類水的標準才能生存,它的繁殖也頗辛苦。繁育在海水中進行,到了生長期才回到淡水環境,一年要完成兩次洄游,但現在興建水利、環境破壞,對於一條魚來講,回家的路太難了。
回不了家,松江鱸魚變得越來越少,成了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那一尾讓古代吃貨念念不忘的野生鱸魚,今天已經難覓蹤跡。復旦大學的王金秋做了15年的松江鱸魚人工繁殖技術,一直在尋找松江鱸魚的野生原種,三年前在長江口採到了幾十尾小魚苗。用原種繁育,給他們儘可能接近自然的生長環境,如今已經有條件讓更多人領略古人筆下的鱸魚之美。
但要再現古人所愛的「鱸魚美」,也不容易。我們的老祖先在吃的問題上實在是有大智慧。《隋唐嘉話》記載:「吳郡獻松江鱸,煬帝曰:『所謂金齏玉膾,東南佳味也。』」金齏玉膾,就是生魚片蘸着調料吃,上佳之選就是鱸魚膾。魚肉潔白如玉,齏料色澤金黃,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記載了這道名菜。
吃生魚片不是日本料理的創造,中國古人早就這麼吃了,膾炙人口的「膾」是也。到了隋唐,這種吃法更盛,切膾成了吃魚的主要方法。要是自家夫人擅長切膾,在朋友面前可是一樁值得誇耀的事情。宋人梅堯臣就常請夫人在家裡切生魚片招待朋友。生魚切膾的習慣到元代還盛行,關漢卿雜劇《望江亭中秋切膾》便是證據。
「金齏玉膾」的做法比較複雜。「金齏」醬要用八種配料:蒜、姜、鹽、白梅、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飯、醃製的魚,搗成碎末,用好醋調成糊狀。鱸魚的活魚怎麼處理,生魚片怎麼切,也都有學問,可惜現在還沒能還原出這道吃法。
松江鱸魚的吃法,還有一種經典搭配是蓴菜。蓴菜者,多年生水草,蓴菜作羹,味極美,蓴羹配鱸膾,想想就覺鮮香四溢。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特別愛吃鱸魚:「膾縷鮮仍細,蓴絲滑且柔」。鄭板橋說,「買得鱸魚四片鰓,蓴羹點豉一尊開」。吃鱸魚還要待秋風起。鱸魚本就個頭小,夏天幾乎不怎麼長個兒,天寒霜落,差不多一天一個樣。農曆九月的歲晚時節,陸游就開始想念鱸魚了:「故鄉歸去來,歲晚思鱸蓴」。一直到來年初春,味道都是極好的。
但古人愛鱸魚,不只在口腹之慾。蓴菜,鱸魚,都是江南風物,也是思鄉之物,還是士人生活態度的一種表達。張翰不願捲入政治鬥爭,藉口思鱸棄官,感慨「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800多年後的辛棄疾在《水龍吟》中猶思及此:「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知道了松江鱸魚的前世,再對着眼前一碗濃白的四鰓鱸魚湯,感覺又不一樣。吃魚的藝術,其實吃的是一種生活態度,回味的是那一抹文化的鄉愁。白居易晚年居於洛陽,某日作《偶吟》:「人生變改故無窮,昔是朝官今野翁。久寄形於朱紫內,漸抽身入蕙荷中。無情水任方圓器,不繫舟隨去住風。猶有鱸魚蓴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
可不是嗎?善待每一餐飯,善待每一天,善待身邊的每個人。不妨再給自己放幾天假,小住江南,吃一回松江鱸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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